十一章
「一切都結束了,肖仁的賬還沒有算,賈可信這個騙子也沒有被抓。母親無能,只能下輩子再幫你報仇。」煙花盛放在滿夜星辰的懷抱中,她站在34層樓的樓頂圍牆沿兒上,冽冽寒風與其說吹向她倒不如說扶著她,使其剛好不至於掉下來。
「聽我勸,下來吧」
「是你一直想讓我死,不是嗎,無所謂了,我已經不計較了。」
「難道不是你把我變成想讓你死的樣子嗎?」
「磨難將於死亡齊名。」
「你錯了,人們只會記得你的死亡,並不關心你是怎麼死的,又或者,在知道你死因的那一刻便失去了對你的興趣。聞腥而來的貓咪吃過魚后舔著嘴巴離去,不幾天就忘了這條魚的味道,不是因為下一條魚更有誘惑力,而是貓的記憶和魚的腥味一樣轉瞬即逝。甚至不幾天連你的死也不再有人記得。取而代之的也許是明星的八卦新聞。」
「你知道什麼時候聖人最多嗎,就是在你犯錯的時候。」
「我只是想讓你看清真相。你離死亡那麼近,何必要再進一步。」
「真相不如糊塗。我要與死亡融為一體。」
「不,不要跳下去!」
母親狠狠拽著她的胳膊將其從窗邊摔倒在床上,兩顆睡衣扣子叮鈴鈴衝下床底。
「你哭,有什麼好哭的?我來幫你這麼多忙付出這麼多,我還覺得委屈呢!我是你的奴隸嗎!我來給你付出誰來給我?」母親在行動上付出多少愛,就要在嘴上成倍討回。在婆婆被譴回家后,母親就經常來幫她看孩子。每次她以為在飯菜中又拾回小時候的味道,在母親縫好她穿壞的拖鞋時於紅線上又撞見母親的溫柔,在母親吟唱的《媽媽的吻》中又安睡在胎兒時期就委身的懷抱中;這時母親總會夾槍帶棒並毫不留情的奪回只有自己才能賦予她的一切,給她注射一劑自我毀滅的猛葯。她在母愛的手掌中來來回回,不管逃竄多少次總又懷著『千萬人吾往矣』的蓋世勇氣再次壯烈回歸。彷彿母愛才是她逃不出的命運。
當她已經跳下去,飄在20樓的窗外時,母親走來雙手扶著她的肩說:「還可難受?」「我不是沒辦法嘛,但凡有點辦法我也不麻煩你來幫我。」「媽媽就是想給你一劑猛葯讓你成長起來,你要獨立。」她已經落到十樓了。「我沒了孩子,丟了工作,嫁了這樣不靠譜的男人,你再這樣數落我.……我實在是沒辦法啊!」「那媽媽再跟你道次歉,是媽媽不對,替你爸你哥都給你道歉。」母親正在一樓緩緩的將她接住並輕輕放在地上。她蹲在床邊,任憑眼淚匯成條條河川,並將珍珠遞給她的紙巾溺成齏粉。
該從何說起呢?我想肯定要從這位肖科長說起。那時珍珠還不到兩歲,夜裡總是醒,不是哭鬧就是要奶喝,有時魂不守舍坐在床上只喊媽媽,好像又把她拽回那個意亂神迷的哺乳時期。一日夜裡,她夢到久別人世的祖父並向其傾訴:「我已經有半年多,大約兩百天沒有睡過一個整覺。夜裡少說要起來三次照顧珍珠,白天還要上班。爺爺我好累。」
「你過的這麼辛苦啊!不如跟我走吧,我們那裡輕鬆到只剩孤獨可以稱得上忍受。」「好啊。」正當她準備追隨祖父而去時,在夢境中又撞進另一個夢,珍珠在小床上醒了,哭著喊著要媽媽:「媽媽回來,快回來呀!回來,回來!」她痛苦的從第一個夢抽身而退,第二個夢不攻自破。她艱難的在枕頭上掙扎:「喊什麼喊,讓我睡個覺吧。」最終她還是尋著女兒的聲音,閉著眼輕車熟路的摸到小床前輕輕拍拍女兒,直到女兒呼出的暖濕熱氣湧來,她知道自己可以回去續上已經斷掉的覺。夜夜如此,有時她覺得自己不是被女兒的哭聲喊醒的,而是被嚇醒的。偶爾也會站在睡夢的大門前踟躕不前,只因女兒半夜報複式的哭聲。有時她也懷疑,是不是夢裡的世界才是真實的,現實中的生活其實是虛假的。有時雖然人醒了,但她的魂魄卻留在了夢裡。
第二天,她果然遲到了。如果她早知道遲到五分鐘所帶來的一系列蝴蝶效應式的無法挽回的後果,她絕對會在堅持了近兩百天後再咬咬牙堅持這多麼不起眼的一個早上。一個同事說:「今天該你值日啊,吸塵器吸吸地!」。她猶豫了,不是她偷懶,而是怕吵到那位令她懾服的肖科長。當另一個同事小王躡手躡腳再次跑來說:「子蒙,碎紙機都溢出來了,周邊都是紙屑,你趕緊收拾下吧,一會領導出來看到肯定吵你一頓。」她不得不去取正巧放在肖科長辦公室門口的吸塵器。她戰戰兢兢去取吸塵器的時候便想:今天註定怎麼做都是錯。無論是吸紙屑被領導聽到還是不打掃的碎紙屑被領導看到都免不了一頓斥責。霉運揪住她不放時,自己是可以預感到的。「1,2,3……7」當她數到七的時候,肖科長端著電話衝出辦公室以一腳踹斷妻子肋骨的力度朝她怒吼起來:「胥子蒙!八點半之後不準打掃衛生,我說過多少遍!今天下午開大會批評!給你出通報!叫人事來給她扣績效!」肖科長當著科室所有人的面將怒火潑向因錯愕和驚恐呆在原地不動的她。在她身體里飄蕩六年還未散去的肖氏嚇斥餘波如今又海嘯般捲土重來。
那年她剛26歲,為了社保拋棄了原來的工作,攜帶的沒有夢想的身軀應試而來。她感恩戴德之餘卻也不知深淺。一次為領導拍照的任務因她的熱情降臨於斯,卻因不知傻瓜相機與單反相機的區別未拍出符合肖科長心意的照片而被斥責為整個單位的傻瓜,期限不過是一個星期。「就你這樣的怎麼考來單位的,怎麼過的面試!」「當時不是你面試的嗎?」「就你這樣的連照片都不會拍,怎麼考上的大學?」「我之前都用單反。並且組長也沒事先告訴我,錯不在我一人。反正只要出了錯就推到派遣制員工身上。」「要你有什麼用,我今天見你一次吵你一次!」「您這是上慢刑啊。」當然,反駁的話她一句沒敢說,也就在心裡過過癮。從那以後最初肖科長平易近人的形象漸漸黯淡,每次同她聊天時,她都覺得指不定哪時會有頭呲著牙的狼蹦出來。「所以人還是要相處,不然你怎知是敵是友,是狼是狗。」她對著派遣制同僚好為人師。
這次更嚴重了,上次只是沒拍出標緻的照片,這次是擾亂肖科長與某位重要領導的聊天,也許是關乎他晉陞的至關重要的一次聊天。之後一個月她才意識到那通電話到底有多重要,以至於整個九月份肖科長都無法原諒她,並且她總覺得四周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科長連會議也無心再開了,會議剛開始十分鐘就走出會議室,並特意繞到她工位看她是否在「不務正業」。她剛忙完手中的工作,坐在椅子上發獃,不巧肖科長從牆后竄出來:「沒事多學習,大把時間就被你們這樣的年輕人荒廢了。以後看大門都沒人要你們!」她想明人不說暗話也是好的,可事後竟又在大會上說:「有人上班時間竟然坐在椅子上發獃!」她不禁懷疑起這句話的真實含義來:可以玩手機的時間怎麼能用來發獃!不知道肖科長是不是有意要摔打她歷盡風霜的記性,某日拿來一打第二天會議使用的文件讓她交給自己的小組長。組長不合時宜的請了事假,她陰差陽錯的將文件鎖在自己的柜子里而沒有直接放到組長辦公桌上。經過一夜亦真亦幻糅進哭聲的夢境之旅,次日她理所當然的忘了此事。當她提著時而助她時而害她的記性給組長道歉時,組長寬量了同妻子一樣在工作和家庭中奮力平衡的她。但這卻成了肖科長心中對自己大不敬的鐵證。終於有那麼一個機會可以讓肖科長出口心裡的惡氣:「胥子蒙,明天上級來檢查,你們組長現在還在開會,彙報材料你來做。」「好。」「現在六點,雖然已經下班了,但你辛苦下,明天一早用。」「好的。」肖科長一聲令下,她絲毫不敢馬虎。PPT好做,只是中間用到的資料並不在她這裡,她要一通通電話打,一遍遍問,組長詳細告訴她所用到的電子版紙質版資料所存之處。當她不知打到幾通電話時,組長告訴她:都九點了,下班吧,剩下的明早我去弄。
第二天下午,肖科長彙報完材料便召開一個「醒神」大會。「以前是怎麼做的PPT?現在簡直是越做越差,連個圖都放不好。我不管你加班到幾點,沒做好就是沒做好,重新做,明天再做不好你們就一直回爐重造。」她沒怎麼聽進科長的話,竟在大會上端詳起這位相處六年卻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的肖科長。他長著一張女人式的薄唇櫻桃小口,就因為嘴巴的限制讓他的大方無的放矢;還有一雙單眼皮式眯縫的怎麼也睜不大的眼睛,因而只能裝得下局長一人,有時甚至連局長也裝不下;只有鼻子勢大,長出唯我獨尊的氣勢,但上不承天下不接地,有的苦吃。臉上除了忽大忽小的五官,還總掛著些與年齡極不相符的事與願違。他走路總愛低著頭,與來找他辦事的人談話時卻總愛昂著頭。他還不到四十,頭髮已經全白了,每月都靠染髮劑來拯救他那顆掉下樹葉都怕砸破頭的心。「組長要學會放手,胥子蒙可是工作能手,你怎麼能讓人才閑著,多分配工作給她。」科長再次點名將她喚醒,她越發覺得科長一定是把對家裡妻子的怒氣全部藉機撒到她身上來;並且職場對女性的不友好不是來自別處,全都來自肖科長式的領導。不管現在肖科長對她是什麼態度,不知道日後有沒有翻看著她做的一百六十六頁PPT後悔過。
講到這裡不得不提一下同事小王。每個單位都有一位同事「小王」,他總是面帶微笑,微駝著背,你無從知道他什麼時候不笑,也許是夢裡,更不知道他對誰是不笑的,因為他連面對鏡中的自己都是笑的。他便是單位中你一下子最不容易記起來的人,但招牌式的笑又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她辭職那天剛好在走廊碰到他,以及他的微笑。「笑」已然成為他臉上的固定動作而不能稱之為一種表情。他對同事最愛說的一句話是:「嗯,就是,就是。」對領導最愛說的一句話是:「是是是,中中中,好好好。」他既對著領導聊些同事間並不能定性其為蜚短流長的事情,也對著同事聊些領導們的逸事趣聞。最令其震驚的當屬那次小王說的:「你不知道,咱們科長有一個裝滿整箱整箱茅台的地下室,蔚為壯觀。」日後,不知是誰竟真將這些茅台酒搬上了紀檢委的辦公桌。一句簡短的閑話,讓一向謹慎小心的肖科長前功盡棄,並且他命運線上串連的最華麗的珠子也掉了下來。「你不就是沒了孩子嗎?我可是受了處分,丟了工作!」「是的,二十年後我失去的就是一個二十歲的孩子。那時候你敢承認自己是謀殺犯嗎。」她平復了下稍稍冒失的情緒繼續說:「所以,這就是你這麼肯定是我乾的原因。不過這樣也好,有時被當做壞人比好人更過癮。」
在她疲勞的即將穿越反常的霉雨連綿的九月,以為為期一個月的精神刑罰終將結束時,曾經的流產之痛再次將她擊中。在她喬遷新居之後放鬆對命運的警惕之時,命運又來捶打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