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她再睜開眼,牆上的鐘錶已經八點了。房門半開著,婆婆操著令人費解的家鄉話在打電話。一個扎著低馬尾四十左右的大姐從衛生間走出來。「你是?」「我是月嫂,下午夏先生讓我過來的。」「奧,小孩呢?」「睡著了」她笑著邊說邊指指牆角的嬰兒床。
沒多久護士走了進來:「胥子蒙,晚上九點半之前盡量把尿排出來。如果沒排成的話,就要插導尿管。還有,就是尿不出的話用力壓小腹,很管用。」從中午爬上產床到現在,她已有六七個小時沒有如廁。聽完護士的話,她掀開白色醫用被,做出一串再簡單不過的動作:下床、穿鞋、站立。可還沒等站穩,整個人就直挺的欲將垂倒,儼然一個從窗檯懸空摔落的花瓶。摔落之際,她努力將精氣神從床上抓起,僵持不過反被其挾持,她只得被動的轟然倒塌下去。婆婆及時雨般出現拯救了她,莊稼地里練就的粗壯胳膊在此時大顯身手。丈夫來的也巧,托著她的頸背同母親一起將其安置在床上。
「我頭暈的厲害,而且……剛剛站起來的時候.……我踹不上氣。」用氣若遊絲來形容她毫不為過。
「可能你身體貧血嚴重,加上下午生產又耗費了太多力氣。」丈夫也只是猜測其中緣由。
等她再次下床時,丈夫和婆婆一左一右做了她的拐棍。作為一個旁觀者觀看她的肢體動作著實讓你感到好笑又同情:她駝著幾乎與地面平行的背向前踱步,雙腿在空蕩的病號服里顯得異常纖細,顫巍巍支撐著因泄了一半氣而變得無比沉重的身體。她每向前走一步便完成一次偉大的征服,每向前走一步也跌落在下步路的吞噬里。從病床到廁所門的路不出十步,幾秒鐘即可走完,可她走下來竟要耗費平常十幾倍的時間。
丈夫扶她坐在馬桶上,她擺擺手執意要他等在門外。廁所門像是婚姻里她與丈夫距離的最後防線,不僅守住了生活隱私還成全了人格自由。她雙手一齊用力按壓腹部,將尿感推至巔峰,但尿液似乎在膀胱里迷了路,始終找不到出口。如同紮緊口的水氣球,擠壓只會使氣球局部增大,但氣球里的水絲毫未減。反覆幾次都於事無補,憤怒先於疑惑衝上心頭。她扒著洗手池緩慢地站起來,鏡子中,頭髮雜亂地散落著,沒有血色甚至連膚色都算不上的臉龐上鼻樑孤立地高挺著,琥珀色塗在眼球上失了光澤。她抬起手摸著臉,皮膚鬆弛且粗糙,只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下去,扭過頭轉身走掉。
「怎麼了,怎麼看著不高興?」
「是不是沒排出來?」
「唉……」
丈夫端來500毫升一滿杯水,讓其灌下去,又接來一杯水晾在一旁。喝完第一杯水,她半躺在床上惡露不間斷地流出,產露墊已換了兩次,刀紙用去了大半卷。「排過了嗎?」護士過來催問,「不行的話直接插尿管吧。」「不要!我會排出來的。」
丈夫再次扶著她向廁所進軍,並堅持要跟她一起攻克這個難關。於是戀愛及結婚八年來她第一次半推半就地越了線。丈夫的眼光穿過皮肉窺探到她不能示人的隱秘,她躲開這灼人的目光,不想其燒到身上來,渾身蜇得生疼。「別過頭,別看我!」她硬邦邦捅出這句話交雜著羞恥和舒坦的矛盾感覺。
她光著下半身蹲在地上,近三十年的體面和教養就在這蹲下的一刻被撕掉,半條臂膀被丈夫牢牢地握在手裡。她雙手一起按壓小腹竭盡全力並不留餘地,但氣力卻是聞道猶迷。「哎呀!不行!就是排不出來嘛!我以為生完孩子就結束了,可怎麼還這樣讓人作難!別人生個孩子怎麼都那麼順利,我為什就這麼難!」她的哭訴聽上去像是產婦對所經歷苦難的抱嘆,實則是對少女時代那份無憂無慮的不舍告別,更是對焦慮惆悵的少婦生活的迷惘迎接。
丈夫蹲在一旁,帶著一臉從妻子那得來的沾了壺口瀑布氣勢的淚星兒。他不僅聽得專註,看的入迷,就連半截身子也掉進妻子的淚河裡。「別人順不順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現在挺痛苦的。再喝點水吧,再喝點准能排出來。打完這場仗我們就勝利了!」
「真的嗎。」這是句沒有意義的多餘的話,只有當一個人六神無主時才會說這種無用的話,其實她只有照做的份。喝完水,她重複起之前的動作……
父母帶來了飯菜粥湯:山藥炒雞肉碎、油煎小青菜、鬆軟花捲以及暖黃色的小米粥。小米粥熱騰騰飄著霧氣,清冽的米香散發出只有家才會有的味道。咬一口花捲,麥香透著蔥油味四散開來,舌頭在嘴裡撒歡兒,味蕾充分享受著食物帶來的美好饋贈。再就著鮮嫩雞肉,來一口輕薄米湯,還未下咽,胃已提前感到久違的滿足。
「醫生不讓吃太油膩的,所以給你做的都比較清淡。你爸把雞肉剁的細碎,山藥也燉的特別爛,對你多仔細啊!你多吃點!這花捲是我們回家后現發麵做的,小米粥也是剛熬好的。我們匆匆吃了點,就急急忙忙的趕過來了……」母親眉飛色舞的說著,吃飯的人聽著她的話又從頭到尾跟著她把飯做了一遍。
「嗯。」她投入的吃著,習慣性的聽著媽媽的演說。
「親家、江南、還有那個大姐,不,應該叫妹子哈,你們也多吃點,這一下午受累了.……」
「今天你是大功臣,吃完早點休息吧。我們明天再來看你。對了,你明天想吃啥,老爸給你做。」父親用那種對女兒特有的溫和語氣問道。
「嗝,你做的都好吃,吃啥都行。」所以飽嗝才是對備飯者最高的評價。
鐘錶上,時針和分針這對老搭檔分毫不讓對方,精準地劃出完美的弧度,業已十點半了。夜幕覆蓋了角角落落,將一切鎖在漆黑里,不知趣的蛐蛐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窗帘被窗縫裡的風撩得跌宕起伏,如她煩亂叢生的心。
「哇哇哇……」嬰兒是最不屑看人臉色的,向來肆無忌憚地哭鬧,「寶寶應該是餓了,喂她點奶吧」月嫂把小嬰兒抱到她面前。
「可我並不覺得胸脹,可能還沒奶。」首先,即使是在一個熟人面前餵奶也會讓她覺得彆扭,更別說是半個陌生人;其次就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一點:她在被要求付出的時候總是習慣性的報以拒絕,即使是對最親近的人。
「沒奶的話,更要讓寶寶多吸一吸,這樣下奶快。」
她雙手撐著床,拖著屁股連帶著雙腿,往後挪了半尺。下面傷口開始熱辣辣地發作,他只得將身體的重心放在右屁股上,斜半個身子而坐。月嫂伺候月子多了,見過各種各樣的產婦,打眼一看就知道其中原委,於是經驗老道的建議她躺著餵奶。小嬰兒閉著眼,嘴巴不停地在尋找吃的。一次兩次沒找到毫不影響她的不懈壯舉,直到完成嘴巴與**的甜蜜結合。於是她噙住**,歡快而有力地吮吸起來。彷彿在她的世界里沒有成敗榮辱,只有開心和不開心兩件最不簡單的事情。
「啊!她小小個人怎麼吸得這麼疼!」她眼睛鼻子擠到一起,嘴巴難看地咧著,露出咬合的牙齒。
「剛開始都會疼的,忍一忍,過幾天就好了。而且寶寶吃奶有利於子宮排惡露……」聽到「子宮」兩字,她便覺整個身體都漫無邊際地向下墜,直到雙手托住腹部。就像生理期的腹痛感尋著腦神經又回到她的身體里。她感慨萬千:心裡還沒做好準備,身體早已在付出奉獻。她不知該心疼身體還是該心疼自己。
她不禁思考一個問題:女孩和婦女的區別到底是什麼?
難道不就是產床之別嗎?
邁上產床,便邁出了朝聖的第一步。產床上骨縫裂開,胯骨拓寬,十級陣痛,嬰兒落地。邁下產床,便只剩在朝聖的路上前進,不得停止,不得後退。產床下肚皮鬆塌,腰肢笨拙,晝夜不息,撫嬰育人。直到有一天她在鏡子里從自己身上發現了母親的影子,便明白一個事實:她已經是一個婦女。這本是女孩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個瞬間蛻變,可她無視這個瞬間並將其延長,並試圖在歲月中悄無聲息的削減它本應有的影響力。但一件事情你越是假裝不在乎,它越是挑戰你的忍耐力,並且最終會因一個小細節而重新找上門來。當她看到穿著白T恤、牛仔褲、白球鞋的少女迎著風在操場上奔跑的時候,她在一片合歡花香中嗅到青春腐爛的氣息。於是她心生忌恨:正是因為那些年輕女孩駕馭了時間致使她開始衰老,也是那些年輕女孩奪去了她曾經矚目的青春。最終她把淚水留給了夏風,把愁思拋去了秋夜。
其實在她下產床的一剎那,母親早已捧著皇冠恭候在側,為其加冕的同時告訴她:恭喜你成為一個真正的女王,家是你的天下,相夫教子是你的權利,且記住千萬別把權利當做義務。因為男人不過是在女人的胸懷裡創造出他們口中的帝國和奇迹。
與其說她**不足,不如說她不想付出本就不多的愛。無奈,月嫂沖泡些許奶粉將寶寶奶睡。寶寶安穩入睡,四下得以安寧,這時她聽到不知是從婆婆還是月嫂口中發出的口哨般的呼嚕聲。寶寶的小嘴兒不時撅起來吮吸幾下,偶爾發出咿呀聲。走廊的燈從門縫裡偷偷塞進來一些光亮,黑暗便膽怯地向後退讓出自己的地盤。她躺在床上左右翻騰愈加睡不著。傷口已經從之前的熱、辣演變成蜇、燒,她提前掉進明天睡醒后才應有的擔心和恐懼之中。
「為什麼傷口在下午縫針的時候不疼現在卻這麼疼呢?」
「很簡單,麻藥失效了。」
「可麻藥明明是打到腰椎上的啊!怎麼會在下面起作用呢?」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嘍。」
「什麼?」
「麻藥打偏了唄!這都想不到嗎?」
「.……啊!可惡!我說呢,打了麻藥陣痛怎麼還讓人痛不欲生!沒打麻藥的傷口縫針時反而不疼!我明天一定投訴那個醫生!什麼醫者父母心,我看是醫術不精,狗屁不通!我真是愚蠢,之前怎麼就沒想到呢!」
「想到了你又能怎樣呢?是再補一針麻藥?還是立刻判麻醉師死刑?你只是別人刀俎上的魚肉而已。」
思想纏繞著,身體翻覆著,她把疼痛、氣憤、悔恨糅進夢中不安的睡去。
第二天早上,一捧陽光透過玻璃窗調皮地灑在床上,繼而爬到她臉上,想給她帶去一絲生機,不想弄巧成拙臉色更顯蠟黃。窗外狂風聲勢浩蕩地襲來,樹枝左右翻舞,連樹榦也跟著搖擺起來。窗子嚴防死守將風擋在外面,風舌只好透過窗縫向室內的人怒吼示威。室內宜人的溫度與窗外射進的陽光聯合起來將她欺騙,讓她誤以為現在還是夏天。而陽光的寵愛有一瞬間讓她幾乎相信這是在度假別墅而不是在醫院病房。
幾名醫生護士浩浩蕩蕩跟隨主任醫生前來查房。她棕色微卷短髮,個頭高挑挺拔,胸前掛著聽診器,手裡拿著診斷本,大臂上口袋裡掛著兩支與這個城市一半婦女有關的水筆。
「夜裡有什麼異常沒有?肚子疼不疼?」說著,把手放在小腹上重按幾下,惡露帶著體內的熱溫一股股湧出來。
「啊,輕點,輕點按!好疼!」這疼痛於昨天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掀起上衣一探究竟,一小片黑紫色淤青,如醫生頒給她的順產獎章,得意地躺在肚臍上一指的位置享受著主人的瞻仰。
「把腿分開,我看下傷口。」主任的語氣讓人覺得她毫不費力便能屏蔽掉產婦的嚎叫聲。
「我不要做那種檢查了,疼,我不做。」她帶著哭腔低聲下氣地拒絕,但其實更像是在哀求。
「只是檢查傷口而已。」主任不帶任何語氣地說道。
她戰戰兢兢地把腿蜷曲、分開,好似等待的是一場刑罰而不是檢查。醫生拿著沾有碘伏的巨型醫用棉棒擦拭傷口,過後便跟幾個同行的醫生竊竊私語。最後交代護士說:「給她用硫酸鎂熱敷,這兩天持續觀察。」
醫生的動作、眼神、口吻、語氣,任何其中一項都足以發掘她負面的無限的想象力。並且這想象力使她陷入無盡的擔憂和接踵而至的恐懼中。當她無法再承受這種恐懼時,便終於鬼使神差的和勇敢完全扯不上關係的戰戰兢兢地摸了下傷口。結果就是:不管結果是什麼,都比想象的還要糟糕。當分流的恐懼終於有一個可以匯聚的落腳點,便泄洪般湧向風聲鶴唳的她,並以淋漓大汗的形式從身體里逃之夭夭,於是她總有出不完的一場場虛汗。傷口腫得又硬又高,半球狀與左臀無起伏地連在一起。左大腿因受傷口掣肘既無法伸直也無法與右腿併攏,直到消腫前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她只得保持一種姿勢。
「今天感覺怎麼樣?看著比昨天稍好。」
「就那樣唄,有什麼好不好的。」
「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唉……扶我去趟洗手間吧。」丈夫伸出手臂攙扶她,胳膊上青色的淤傷赫然顯露。
「你胳膊怎麼了?」
「不知道誰給拽的了,又捏又掐的。」丈夫故意擠眉弄眼的逗她笑。雖然丈夫所承受的從她身體里輸出的疼痛不及她所受苦楚的十分之一,可她仍堅信丈夫是唯一感受到她嗅到了死神的味道並被其怒斥喝退的人。所以此後,每當她憎恨丈夫時都難免懷著些讓她難以逾越的感激之情。
「呀!我的腰好疼啊!」當她站到床邊,剛要直起腰卻發現腰椎卡殼動彈不得,就像突然沒了電的機器人木獃獃地站在原地。
「這是打麻藥的地方,針眼有點粗。你不知道,昨天那個針頭有多長,我覺得最少得有10cm……」丈夫幫她查看情況,並回憶起昨天打針的場景。
「我每天醒來就得多一種疼痛,我是不是只配被傷痛喚醒!」
「病去如抽絲嘛,過幾天就好了。」
「你說的好聽,這沒發生在你身上。」說完,氣消了一半;氣消,她便有點後悔了。丈夫一大早跑來噓寒問暖,她卻冷言冰語。丈夫不再說什麼,扶她上完廁所,便出去了。
月嫂穿著發舊的粉色棉睡衣,腳上一雙與當季不符的帆布鞋。長長的頭髮隨便用皮筋攏在腦後,顯得多餘。眼尾微微向下墜,眼袋和皺紋在不怎麼有勢的顴骨上方努力攀爬,嘴角刻意保持著微笑,稍不注意便滑落下去,將她出賣。她手指彎曲,關節凸起,不知道是照顧了多少產婦才變成這樣,還是生活本就讓她承受不起。
「要不這會兒喂下奶吧,小寶寶夜裡只喝的水.……」
說到夜裡她還真要感謝月嫂,是月嫂擋在她和嬰兒之間,使她免於直面人生的第一個作為母親的夜晚。一整夜嬰兒的哭聲斷斷續續縈繞在她耳邊。但在哭聲和睡意的決戰中,總是後者勝出。中間有一次,哭聲激烈高昂而持久,在一片漆黑中她閉著雙眼卻特別清醒的努力憋著一個幾乎暴露她假慈母真面目的問題:「怎麼回事?你怎麼總是讓她不停的哭?」這樣的質問差點敲碎牙齒,衝出唇門。首先,清醒下的理智控制了她,然後睡意將她從哭聲激起的煩躁泥潭中拯救出來。一剎那的清醒被紛至沓來的睡眠浪潮猛拍下去,於是她在夢中與嬰兒的哭聲對抗到天亮。
「小孩可真麻煩啊!本以為生完就結束了,才知道這不過是個開始。」她解開哺乳文胸,內襯上血跡星星點點,像極了被時間淬鍊成皺巴乾花的醒目紅玫瑰。她於心不忍又迫不及待地扯掉紅玫瑰,花瓣一片片飄零碎落。
這是嬰兒留給她的第一道警告:「作為母親,這是你應該付出的第一個代價。」可她恰恰不想被任何人束縛乃至威脅,包括自己的親生女兒。「先不餵了,等長好再喂。」她堅決卻近乎平淡的這麼說。
「夏先生,你勸勸吧,她特別怕疼,不想餵奶.……」月嫂低聲細語對著像是趕來化解這場災難的丈夫說。
「我剛去詢問了醫生你的情況,她說你的傷口只是有點腫脹,快的話一周就能好,慢點也就十天左右,只要你堅持濕敷。」
「哼……」她將「哼」輕輕推出喉嚨,以不屑的態度告誡丈夫:「這不是你應該做的嗎?難不成還要我感激涕零。」可真相總是藏在表象後面,就像她的感謝躲在不屑偽裝成的盾牌背後。與其說她不屑表達謝意,不如說她不敢,她怕感謝一旦說出口便沒了要挾對方的籌碼。只有將雙方置於矛盾的境地中,生活方才達到一種平衡狀態,矛盾是制衡雙方生活的一種籌碼。只有在她製造出的矛盾生活中,丈夫才會三番五次的哄勸她,而只有在這種狀態中,她才覺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是被寵愛和呵護的;於是似乎得到了昔日生活中匱乏的尊重和觸不可及的愛。這樣看來,高傲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乞討。她用這樣一套理論和模式將丈夫欺騙的同時也把自己欺騙了,她陷在自己的思維築起的高牆裡玩得不亦樂乎。
「你咋不餵奶呢?」
「你看,我這樣咋喂?你們是不是以為我故意不餵奶,或者我矯情比別人怕疼?真應該讓你試試,為什麼沒人能站在我的角度理解我!」
「開始都是這樣的,好多產婦都是這麼過來的,等這層皮掉完長出新的來就好了。」
「對啊,大姐經驗豐富,還是聽大姐的吧。再說了,你不餵奶,寶寶抵抗力就會下降,很容易生病的。」
越多人勸她,越是助長她反抗的鬥志,丈夫的勸說尤其如此。可當她低頭看一眼嬰兒,鬥志便抵消了一半。小腦袋晃晃悠悠,嘴巴張得大大的向四周探尋食物。看到這一幕,她便斷定:嬰兒小小的身軀里一定藏著一個精明的靈魂以偽裝可愛的方式來攫取她本就不多的愛。「喂吧。」無奈的是,母親永遠會為兒女放下對自我的維護,即便對一個旁人眼中還不夠格的母親也是如此。
寶寶一口逮住**如同餓狼擒住羊羔般痛快的吮吸起來。嬰兒的吮吸像觸發了身體連鎖反應的開關:她的背不由自主的拱起來,脖頸向前伸長,肩膀頭聳立緊縮,腦袋勉強掛在脖子上。
對於一個新手媽媽,奶量總是不足的,不折騰個三五次,是不會下奶成功的。那麼,既然奶量不多,嬰兒為什麼還吃的這麼痛快呢?在我看來,如果只把母乳看作嬰兒飽腹的食物,那就太短淺了。母乳更像是愛的源泉,她噙住**的那一刻便得到了愛的澆灌,她的世界同整個世界都溫暖燦爛起來。
「有奶了,我聽到小寶寶在咽奶。」
「也可能是.……咽口水。」疼痛再次佔據了她的大腦,心暗地裡攛掇她說出掩飾真相的話。
奶足飯飽,嬰兒將**吐出,嘴角邊淌出一滴奶。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像一個產奶機器,只要嬰兒需要,自己隨時都要獻出生命的精華。此時玉潤豐滿的**不再是女性魅力的一種外在展現,而是變成了一種沉甸甸的負擔。當哺乳過後,奶被消耗掉一多半,她才可稍作輕鬆。可見,美與魅和沉重並存。
自我「欣賞」過後她扣上文胸,碰到內襯蟄得生疼。「打死我也不餵了,別再抱過來!」她不小心嘀咕出聲兒。
護士們推著各種機器來來回回,嘴裡有說有笑,像極了逛街的姐妹兒打著招呼相互詢問購買的物品,好不熱鬧。給她做促進腿部血液循環按摩的護士問,生孩子是不是真的很疼,生完連腿都會打哆嗦嗎?給她做子宮按摩的護士問,生完孩子肚子是不是一下子就扁下去了?做**電刺激的護士說,聽說打無痛都超級疼,針頭足有一紮長,到時候她害怕得非得全麻不可。做硫酸鎂濕熱敷的小護士說,你下面像拽沒了彈性的皮筋,耷拉在外面。
她覺得自己罪沒白受,起碼搖身變成有談資的「長輩」。她和那些小姑娘們的差別就在於產床之別。護士們有的可愛,有的直白,其實直白就是可愛過了頭;有的熱情,有的冷漠,但冷漠的背後一定曾經熱情或心懷熱情過。
白天親朋友人陸陸續續前來看望問候,她收穫一大堆如花似錦美好祝福的同時,還收到一摞厚實的紅包。她一一記下每人紅包的金額,盤算著以後還予別人同等數額的紅包。
「報下名字,給寶寶登記出生證明。」傍晚時分,護士過來詢問寶寶名字。
「我們還沒再商量好,等會兒再報吧。」
「好,得快點,下班前要報上來。」
「到底想好沒啊?胥老師。」丈夫帶著戲謔的口吻問道。
「早就想好了,只是.……用哪個字還沒確定。」她有點心虛地說道。她早就想好的是個男孩的名字,男孩的乳名、小名、學名、具體到什麼字,一應備齊。而且整個孕期都喊著「兒子」的乳名。即使在丈夫陪她看過胎兒性別後,被告知是個女孩,她依然覺得一定是那個女醫生喝了二兩才看出這樣的結果。
「呵呵,那就是還沒想好嘍。」
「夏慕卿。秋擎果,冬把雪,春羨雲,夏慕卿。」
「呦,胥老師,不錯不錯。那看來咱得生夠四個啊。」
「切……先不說我這身體條件還能不能生,四個你能養得起嗎?光是奶粉錢都夠你掙的!」
「看不起人不是。我就一說,你別較真嘛。」每當她挖苦丈夫,他總能開個玩笑給自己搭個台階下。
「小名呢?」
「小名你來起吧。」
「叫珍珠怎麼樣?」
「挺俗氣的。」
「呵呵,你起的都好聽,我起的都俗氣是不是。」
「也不是俗氣,應該說挺普通的,就叫珍珠吧。」五分鐘不到,夫妻倆便把跟隨女兒一生的名字準備妥當了。
「一會兒我得問問醫生,看你還需要幾天才能出院。」
「怎麼了?」她警惕地問道。
「半個月沒出差了,不能老閑著吧……」
「什麼叫老閑著?你在醫院陪護我這不算有事可幹嗎?你就那麼不情願嗎?顯得我像強盜搶劫了你的時間一樣!」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有點炸毛兒。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可能理解錯了。」他雖然表面上語速緩和,可早已亂了方寸。他明白自己又在錯誤的節點說了不止說錯過兩三次的話。女人記性大,男人忘性大。誰讓男人的記憶力總是這麼差勁呢。
「那你什麼意思?我理解能力有限。那我來問你,你知道從懷孕到生產中間一共需要做多少次產檢,多少次B超嗎?你又陪過我幾次?」
「不知道,不記得了。」放棄解釋棄攻而守,也許是無奈下明智的決定。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產檢B超亂七八糟加起來最少也有二十次,你陪我的次數不超過三次。我每次挺個大肚子,要穿過大半個城市去醫院做產檢。運氣好,能有位子坐;運氣不好,要忍著擁擠,忍著孕吐在地鐵上站半個多小時,下了地鐵還要換乘公交。等終於到了醫院門口,胃裡的食物也終於不用再忍了,翻江倒海地湧出來。你能想象我自己站在馬路邊倚靠著樹嘔吐的樣子嗎?你不能!因為想象永遠比不上親眼所見!你能理解那種嘔吐有多難受嗎?你不能!因為即使親眼所見也比不上親自經受!」說完彼時胃裡翻騰的感覺叫囂起來,一股強大且自發的吸力將胃底的飯渣抽出,一時間嘴巴和鼻子都淹溺在自己的嘔吐物里。她看著自己抬起頭用手拭去反射著當時夕陽餘暉的嘴角的嘔吐物,並攜著後背上路人投去的異樣卻平淡的目光旁若無人的一腳邁進了醫院的大門。
女人就是這樣,可以因為一句話把上輩子的事都扯出來,而且吵架不能輸,不僅不能輸還不能贏的太誇張,這份贏裡面必須帶著點委屈的成分。當然終極目的一定是要給自己一個心滿意足的結論:眼前的男人不愛我了,他變了。於是變成了女詩人終日將人生若只如初見掛在嘴上。帶著幾分可憐見,但不能承認自己是怨婦,心高氣傲便有了另一種出路,女人們得以從容繼續她們的生活。
「我……唉,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難處,工作和陪伴不能兼顧。可是,你有考慮我的感受嗎?唉,跟你說這沒用的有什麼意思.……」剛要萬水千山來訴苦卻又滄海桑田迫釋然。「眼前這麼好的機會,你可以陪伴我,彌補我,可你為什麼不呢?你為什麼像逃兵一樣倉皇逃竄?」這些話怕是丈夫再也沒機會聽到了。她要把這些話埋在肚子里,直到發霉、發黑。當有一天連她的嘴唇也被熏黑的時候,使得她的丈夫不得不主動來撬開她的嘴詢問原因。而那時,她反倒閉口不言。畢竟看一個人為自己不知所措甚至心神不寧時,所得到的那種至高無上的精神上的優越感是誰也無法拒絕的,即使付出的代價是自己也會承受著不亞於對方承受分量的痛苦。以此看來,男人是貓科動物,送上門來的總是嗤之以鼻,拂身而去的卻窮追不捨。
丈夫釘子似的坐在一旁,被她的話一句句砸了下去,最終頭埋進胸里。他脖頸之處似有千鈞重物,壓的他抬不起頭挺不起胸。忽然像被誰推了一把,才使他最終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你去哪?」
「吸煙。」正當她的魂兒將要追隨丈夫而去的時候,丈夫只用兩個字就輕易將她擋了回來。
時間跳著雙人舞。對小嬰兒來說,五天過得太快了。快到指甲變硬一層長長一節;快到可以自由掌控睜閉眼睛;快到記不清吃了幾回奶;快到來不及接受,那些紛紛擾擾就已經闖入她的世界。可對她來說,太慢了。慢在每次去廁所的路上;慢在每次吃飯時跪不能坐的姿勢上;慢在每次餵奶的咬牙切齒里;慢在傷口的腫要一點點消、血和肉要一絲絲合;甚至慢在每一次呼吸里。慢到她想要逃離,卻又無處遁形。
「明天是不是就出院了?」媽媽準時來送午飯。
「嗯,是。」
「明天預報下雪,降溫了,特別冷,今年第一場雪。晚上我給你帶你冬天的厚睡衣,穿起來方便,你明天出院穿著。對了,有厚帽子沒有,沒有的話,我晚上一起帶來。」
「都有,不用操心了。」她有點不耐煩卻又克制著不表露出來。
「趕緊趁熱吃,都是你愛吃的。你爸中午給你提前做好的,送到我單位。我趕緊給你送過來.……」
「我爸怎麼沒來?」她打斷媽媽問道。
「你爸這會兒公司有事,再忙他也抽空回家做了你喜歡吃的飯菜。」飯盒還沒打開,口水已經下咽。雖然她習慣性地拒絕媽媽,可是胃騙不了自己。普天下誰沒有一個「父母胃」呢?或是「爸爸胃」或是「媽媽胃」,讓你即使在千里之外依然被其操控著,更何況近在咫尺呢。
吃罷午飯,月嫂將嬰兒端在懷裡朝她走來。
「啊!她怎麼又要來吃奶,簡直是個小怪物啊。她吸得超級疼,不要把她抱過來啊!」看著嬰兒靠近,她的胸已經絞疼起來,而且靠得越近疼的越烈。她伸出手把嬰兒擋在一尺身外。
「疼也得喂啊,疼過這幾天就好了……」「都是這麼過來的,不過俺那時候也不記得有這麼疼啊……」「有的產婦餵奶確實沒什麼痛感,可能你對疼痛比較敏感……」
月嫂、婆婆、護士七嘴八舌地勸說。
「什麼叫沒這麼疼?什麼叫我敏感?反正我怎麼說都是借口、是嬌氣、是偽裝是吧!」眾人的話並沒幫她練就無堅不摧的心,反給她舌戰群儒的勇氣。
「要不先不喂吧,小孩不是可以吃奶粉嗎。你們都心疼小孩,我還怪心疼我閨女呢。」媽媽在一旁聲援女兒。
她幾乎又要哭出來,那些人站在她的對立面要求她、勸告她、剖析她,獨不體恤她,哪怕一句「很疼是不是?」足以讓她心甘情願。她本想歇斯底里,可媽媽的一句話,勒住她懸而衝起的心,怒氣不噴自散。
「這頓先吃奶粉吧,下頓再喂。」她看了媽媽一眼,語氣不再激憤。
對於媽媽的聲援,她心裡感到一點溫暖,不過僅僅是一點而已,實在不足以鬆動她如冰牆般寒冷而石化的心。她的腦袋告訴她,媽媽幫女兒天經地義;媽媽不幫她便是做了罪惡的推手,讓她有充足的理由和強大的力量去對抗眾人。有時她多麼喜歡將自己陷於孤立無援的境地以彰顯自己的可憐;有時她又多麼需要「戰爭」來捍衛她想從對方那裡得到的尊敬甚於垂憐。
雪如期而至,就像奔赴約會一般。樹枝托著冬天贈予的再完美不過的禮物,付出的代價便是最後一片樹葉也飄落了。院子里本來一張由瑩光閃閃的雪片鋪就的矩形拼圖,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踩得稀碎而污穢,只剩東北一隅無人問津。一輛賓士唯雅諾黑鯨般盤踞在醫院大廳門口,還未上車,她已經幻想自己騎著黑鯨暢遊碧海藍天了。
她身著粉紅色珊瑚絨睡衣,裡面疊套兩三層,整個人顯得拖沓臃腫。頭上一頂肉桂色棒球帽與一身棉衣格格不入,卻將她的執拗和自我顯露無疑。經過一周的恢復,她勉強可以直起腰背行走,由於傷口的原因,褲腰不得不跨在臀部靠上腰部以下的位置。對於一個正常人,這種裝扮也許是個性時尚的,可對於一個走路都是大工程的人,卻是繁縟甚至是邋遢的。當她離開倚靠物完全靠自己的力量站立時,卻發現無法找到原來身體站立時的平衡支撐點。整個上半身左右搖晃,前後俯仰,彷彿地球引力不止在腳下,還在四周。她兩手提捏著褲子邊,左腳後跟貼著地面拖著腿向前走,褲腿掃起地上的浮土。大廳的自動門一打開,迎面夾風帶雪拍到臉上,她始料不及迅速將手抽回放進口袋,褲腿被蹭到地面的部分更多了,浸濕一小片。
「哎呀,我真當你有厚帽子呢!你這姑娘,咋不讓我從家給你帶個厚的呢!」媽媽心疼的責備著她。
「快快快,先上車吧!」爸爸有力的臂膀將其托上車。
婆婆抱著裹得像粽子的小嬰兒,落座後排。丈夫機械地開上自己的車跟在唯雅諾後面。媽媽在一旁擺著手,與送女兒出嫁時的手勢一模一樣。
月子中心的顧問一身黑色職業套裝,及膝短裙下,黑色絲襪明暗間透出誘人的膚色。玲瓏的小腳滑進紅底黑面高跟鞋裡,性感在一塵不染的細跟上招搖。這身打扮將其拉到她已背道馳行很遠的女人世界里。鳶尾草香氛飄過,她已然聯想到,和著鞋跟的嗒嗒聲,臀部扭擺出的曼妙曲線。從不喜歡也不愛穿高跟鞋的她此刻迷戀上了這雙普普通通的鞋子。
「你好,我是芳蕊。」名如其人,她笑起來臉上芬芳燦漫。彎彎的笑眼、淺淺的酒窩、草莓色的嘴唇,如春風吹過,霞光滿天。
「嗯,江南跟我說起過。」
她在想芳蕊看到自己這樣的產婦是什麼感覺呢?自己是破抹布,芳蕊是靚絲巾;自己是枯草枝,芳蕊是銀杏葉;自己是眼中沙,芳蕊是嘴邊糖。有些美好是一定會被同類拒絕的,比如此刻的芳蕊。
她將視線移向窗外,霧霾摻雜在空氣中,肆意在行人間做著布朗運動,佔據著他們的鼻腔、氣管,佔領著他們的肺。中午十二點正是下班高峰期,堵車時有發生,汽車走走停停。道路上,加塞、鳴笛、變道者屢見不鮮,爭搶著時間。她只好奇這搶來的時間都用來幹了什麼,又覺得這些時間後來一定以另一種方式浪費掉了。可一天的時間總數是固定不變的,爭搶,時間也不會變多;浪費,時間也不會變少。她只冷眼觀看,以一種脫離時間維度的態度。
「怎麼還沒到?」她右手撐著座椅,半拉屁股坐在車座邊上,左胳膊扶著腰,左腿向前伸直平衡著身體,完全不在乎美醜。
「走了有一半路程了,下了點雪確實不好走。」邊說邊扭過頭,「呀!你這坐姿肯定很難受吧!要不把腰後面墊個東西。你看這車上也沒個抱枕啥的.……」
「用妮兒的小被子吧,包里好幾個。」婆婆在後面說。
「不用,忍一會就到了。」「忍」是她在歲月的逼迫下銹到身上的鎧甲。從幼兒時期忍回第一滴淚開始,母親的操控之手不僅於無形中發揮作用,而且還伸到了她成年後的世界。從最開始的不情願忍耐到不得不忍耐再到自然而然的忍耐,最終忍耐如牙石結到牙齒上一般堆砌出她性格中最隱忍的一面,牢不可破。
醫院雖不再屹立於她身後,可她並沒有感受到預期的快樂和輕鬆。頭頂似有雲翳常伴,心中布有密雷難探。密雷不除,雲翳不散。悲觀、失落是她的常態,開心、快樂不常光顧她。偶爾高興,她便如脫韁野馬饑渴的放縱大笑,臉部僵硬的肌肉不自然地收放以此來提醒她適可而止。當他機敏地意識到自己處在異於常態的興奮、快樂里時,笑容便立刻消失如同開關被隨手關掉,並且連同誘發快樂的思想也被掐斷了。因為害怕快樂被別人破壞,於是自己就要先毀掉它。
隨後她又恢復到以往的狀態,不敢顯露快樂的狀態,甚至不配快樂的狀態。就像老麻雀不經意間告訴小麻雀的那樣:灰是我們的本色。絢麗的羽毛不該屬於我們,我們怎麼配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