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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人禍

  老太太有召,  天大的事兒也先放一放,何況公孫佳正閑著呢?她很快趕到了鍾府,趕到的時候鍾源還沒回來,就只見大長公主拄著杖在屋子裡轉圈兒。

  公孫佳極少見到她有這樣的情況,  試探地叫了一聲:「外婆?」

  大長公主一口勁兒鬆了,  就近扒拉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哎喲。」此時她才覺得腳疼,  彎下腰來揉了揉腳,說:「可算來了,坐!」她也不等鍾源回來,就先把自己如何說、章嶟如何答、自己如何擔心合盤托出。末了問:「這不會出什麼事兒吧?我看這皇帝這陣子不對勁兒啊!」

  哪兒不對勁她不能細數,但是憑人生閱歷,  她就覺得這裡邊肯定有故事!

  公孫佳道:「別急,  他早就不對勁兒了,  他的小心思瞞不住人……」

  安慰到一半,鍾源也回來了,  大長公主又跟孫子念叨了一陣兒,  兩遍念叨完,她的情緒也平復了,  再說話就沒那股坐立不安的勁兒了:「你們看,  怎麼回事兒?」

  鍾源與公孫佳對望了一眼,說:「霍叔父回京,是好事。阿婆做得對。」

  「哎喲,我就怕他回來不知是福是禍,還有啊,陛下這回太好說話了!不像個沒事的樣子,可別把咱們都填了進去。那可不行!我瞧著這個皇帝不像樣兒!那話怎麼說的?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公孫佳清清嗓子:「咳咳,  我估摸著他是有點小心思,為淑妃和四郎鋪路呢。」

  大長公主道:「他少折騰些事兒,別人才不會討厭那娘兒仨呢!那小霍呢?」

  「霍叔叔壞就壞在脾氣上,這脾氣是難改了,什麼時候回來都會對上陛下兩人撞一撞的,早回來比晚回來好。」公孫佳說。

  大長公主道:「那就沒法子啦,我也不想他這輩子就這樣過了。行了,聽天由命吧!哎喲,這皇帝別再折磨我才好,不行咱們就去雍邑避個暑吧!」

  公孫佳笑道:「避暑這日子也不對呀。再說了,您不得等霍叔父回來見一面再走?」

  大長公主道:「那倒是,我先在京城住一陣兒再走。皇帝再給我什麼好處,我也就接著!他給得不心疼,我拿得還能心疼了,我不要,不定便宜了哪個呢!」

  她倒看得開,兄妹倆被逗笑了。鍾源說:「我送藥王回去。」大長公主擺擺手:「去吧去吧,我得好好泡泡腳。」公孫佳問道:「怎麼了?」大長公主道:「走得累了,你回去吧。什麼時候小霍來了,咱們就去雍邑,你也收拾收拾去。」

  公孫佳與鍾源笑著出了大廳,轉過身兩人臉上的笑容就都消失了。鍾源道:「陛下要為淑妃母子鋪什麼路?他這是要換太子了!」他很憤怒,「明明之前已經打消了念頭了,以四郎為雍邑留守,就是已有讓他做藩王的想法,又疼小兒子,要給個好地方。現在改了主意,必是有人給他提起了,這個淑妃,真是個禍害!」

  「兩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公孫佳不客氣地說,「淑妃提醒他是一定的,他自己呢?當皇帝的人,自己就沒個主心骨?他也不好!」

  「怎麼就變了呢?」鍾源就納悶了。

  公孫佳冷笑道:「外拒胡虜、內安生民,哥哥不知道么?去年的稅賦比前年多了兩成,這不是加稅得來的,就是人口、田地、商稅、鹽稅等等。所以他才有膽子跟我說,鹽稅他有用處,讓我別動。不動鹽稅,錢糧也夠使了呢。去年選在外婆生日過來,還是罷擺他的功績,路修好了,政令下得就更快捷了。京城的外地商旅也多了,南北行貨也多了。百姓開始誇他了呢。」

  「荒唐!上下同心,難道是為了給他做廢長立幼的底氣?」

  公孫佳道:「廢長立幼?客氣了,人家要是立嫡呢?別急,都還只是捕風捉影而已,先等霍叔父來吧。」

  鍾源道:「讓你的人盯死在宮裡,一旦淑妃有妄念,直接給她斷了!」他起了殺心。

  公孫佳道:「盯著呢。」

  鍾源道:「霍叔父那個脾氣,這個時候回來真不知是福是禍。原本可以安老田園,現在頂撞了陛下,不知道會是個什麼結果。」

  「應該不至於太慘吧?陛下現在的面子,是蘇銘焦頭爛額換來的,陸震被趙相壓了一頭,咱們又不大過問政中細碎政務,陛下不自在了,想要自己人唄。」

  「他也好意思。」鍾源嘀咕了一句。

  公孫佳笑笑:「他是皇帝,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章昺當年比這還好意思呢!他們兄弟倆相似的地方,可不止是對女人的喜好啊。好了,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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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佳與鍾源對章嶟的評價隨著這位皇帝的「功業」的增加反而降低了,與之相反,章嶟自我感覺卻是好極了。

  章嶟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回來跟吳宣說:「一切盡在掌握中。大長公主就只有一個命門,她其實很好說話的。待四郎做了太子,你也就不必再日夜哭泣了。」

  吳宣含淚拜謝:「不是我貪心,是我已經見嫉於後宮。四郎不立起來,我們母子三人就沒有活路了。哪怕我惹人厭煩,孩子們是無辜的呀!」

  章嶟道:「我知道,我知道。不過有一件事,你以後要善待大郎。」

  吳宣道:「這是什麼話?我何曾虧待過他?他小的時候我就很喜歡他的,只恨他不是我生的。」

  章嶟道:「當初要是你撫養的他就好啦。」

  吳宣低低地應和了兩聲。

  章嶟道:「等霍雲蔚回京與蘇銘等攜手合作,一切只會更好。」章嶟比較了一下趙司翰和霍雲蔚,覺得還是霍雲蔚更可靠一些,不由感慨親爹識人之明。

  吳宣一驚,章嶟問道:「你怎麼了?」

  「我……我……聽到他的名字就害怕,」吳宣說,「我最大的噩夢就是離開你。」

  章嶟憶及往昔,也是感慨萬千,說:「再不會有那樣的事情發生了,我絕不會讓外臣動我的後宮。」

  吳宣放下心來,滿眼是感動的淚光,溫順地依偎在了章嶟的懷中。章嶟拿出所有的溫柔與耐心,輕撫她的脊背:「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等到霍雲蔚進京面聖的時候,章嶟就不免想起來——阿宣怕他。想起來自己妻妾統統被他帶人抓走的時候,忍不住對霍雲蔚挑剔了起來。

  歲月流逝,霍雲蔚鬢髮已發,早在他面聖之前,京中老熟人們就給他透消息了。公孫佳派出了丈夫、女兒,鍾源派出了長子,朱羆乾脆就是自己……一波一波地迎他,給他說京中的情況。連大長公主都派了個侍女跑到了驛站,說:「這回回來了,先別犟了,多耽誤事兒啊。」

  霍雲蔚面聖之前對京中的局勢已經有所了解,只恨當年沒有順手把吳宣給解決掉,以致有了現在這個局面。他想:我且忍一時之氣,萬不能因為這個婦人再荒廢光陰,以致錯失完成先帝遺願的機會。

  他這麼想,乃是因為他雖然身處賀州,卻也沒有閑著,他比在京中的人更了解地方上的情況——有隱憂。

  他也吸取了教訓,沒有一見面就把所有的事都捅給章嶟,只與章嶟作了個「君臣相得」的戲。章嶟對霍雲蔚表示了歡迎,說沒你不行。霍雲蔚則是一臉的感動,表示承蒙陛下不棄,老臣必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場面話說完了,霍雲蔚辭了出來,回到舊府才放下行李,一群老熟人就陸續登門了。霍雲蔚不及休息就命人:「快,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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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前丞相回京,小蝦米們還在觀望,沒敢馬上登門,倒是一乾重臣緊趕慢趕地到了。

  公孫佳、鍾源、朱羆等人不用說,趙司翰、江平章也來了,都說是為他接風。這回抽中籤的是延安郡王,讓外甥女給帶句話:「等下了值再過來。」

  數年未見,霍雲蔚看著一張張含笑的臉,升起一股恍如隔世之感。連趙司翰這樣之前互相不是很合的,也都親切了起來。趙司翰心底佩服霍雲蔚,他不喜歡霍雲蔚的性格,但是霍雲蔚敢跟章嶟硬頂,這就讓趙司翰很佩服了。

  相逢一笑,霍雲蔚道:「請坐。」

  京里的情況他已經知道了一些,但是還不夠詳細。公孫佳先說:「陛下命趙相選官了,趙相的方案是……」

  霍雲蔚這次回來,脾氣顯然改了一些,聽了公孫佳的敘述,頻頻點對,對趙司翰也客氣了不少。趙司翰這個方案,與當初他們在章熙面前討論的那個頗有相似之處,雖然在具體的配額上還有些出入,但是看得出來趙司翰也是有公心的,霍雲蔚對趙司翰的觀感愈發的好。

  他已知太子之事,低聲道:「幹得漂亮!太子立下來了,他再想反悔就沒那麼容易了。」

  趙司翰道:「不過,陛下如今威勢日隆,信心更足,只要要一意孤行也說不定。」

  霍雲蔚道:「那咱們就更要盡臣子之職,攔住他!」他顧盼間又隱隱恢復了以前那種神氣,看得人欣慰。

  霍雲蔚卻給他們帶來了不太好的消息:「南方情況不太好,蘇銘是怎麼搞的?快要弄得民不聊生了。」

  公孫佳問道:「怎麼?我知道興建這麼大的工程必然會吃緊,算的時候特意留出了那一塊隨他去做。他還有鹽稅,應該不至於此呀。」

  「還有人力呢?中間層層盤剝呢?」

  公孫佳道:「我都算過了,也不至於吧?之前日子過得緊,是因為要備邊,又有糧草轉運之類。如今這一項停了,還不夠填的?」

  霍雲蔚嘆了口氣:「要是你來主持,當然是夠的,他們,就不夠啦。」這一條也得佩服公孫佳,她幹活兒仔細,一樣一樣規矩定得清清爽爽,同時又都留有餘量,主持個雍邑,朝廷像沒事人一樣,該幹嘛還幹嘛。

  「你不能把別人想得都跟你一樣啊!」霍雲蔚總結,「你打從一開始就給他們立起了規矩,一好百好,自然樣樣都好。他們呢,起頭就是個急功近利,我都看不下去了!」

  霍雲蔚最後這一句頗有喜劇效果,聽的人卻是沒一個能笑得出來。公孫佳問道:「有多嚴重?」

  霍雲蔚想了一下,說:「現在僅止餓不死罷了。這才吃上幾天飽飯?就又開始折騰。都說京城在誇讚陛下?他的光彩,都是百姓的血淚換來的啊!修路,本是件好事,派了軍士手執皮鞭棍棒監工,這能好?有的人累死了,屍骨都運不回老家。慘吶!京中說盛世,這算什麼盛世呢?」

  趙司翰道:「你不會已經對陛下說了吧?」

  「還沒有,我總要見一見你們把消息給你們帶到不是?一進京就再被趕進去?」霍雲蔚笑笑,「我要走也不是現在呀。」

  鍾源道:「我們也猜是他嫌蘇銘辦事太慢,所以把叔父又召回京來,看來眼下第一要緊的是這一件事了。」

  鍾源問公孫佳:「現在收拾殘局,要怎麼做?你不能再歇下去啦。」

  公孫佳道:「現在還真急不得,霍叔父雖然知道些情況,但具體何州何縣何人為非作歹,錢糧缺口有多少,百姓生活究竟為何,這些都還不知道。先要摸個底,才好動手。」

  鍾源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不等你弄清楚,怕不是又要出亂子了。」

  「就是為了不出亂子,才不能馬上停工。一紙政令下去,將一切都叫停?且不說陛下答不答應,這麼做又與他有什麼分別呢?已征的民伕都是以宗族、地域集結的,一哄散了,內中一定會生出盜匪來。沿途的州郡治安就要安蛋了。為什麼呢?因為他們來是有吃的,回去地方上未必就會足額給他們回家的口糧。停,也要緩緩的停、逐步的停,讓他們怎麼來怎麼走安安穩穩撤回家,不能成為流寇。同時還要給陛下一個交代,給他一個繼續工程的方案。」

  霍雲蔚道:「你這說的是正理,只是這樣一來,沒幾個月是干不完的。局勢怕要惡化了。咱們這位陛下,不會在這幾個月里任由你施為的,他還會催促工程哩!」

  趙司翰道:「不妨這樣,暗中令各地官府把虧空都填一填。」

  「不至於有太多虧空,」公孫佳說,「這個我有數,他們哪怕做假賬,風氣也壞不到那樣。」

  江平章道:「這個是老趙說得對,得聽他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主政,他們看著你,陛下放話,他們看著陛下。你想想陛下的作派,底下怕是已經開始竭澤而漁了。我們都疏忽了!慚愧慚愧!虧得小霍回來說了,再晚,怕是要等到有了揭竿而起的了,咱們才會發現。太-祖時已有民聚眾為亂,還是你去平的,記得么?誰能說太-祖政治不清明?那時尚且如此,何況現在?」

  公孫佳道:「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我這裡著手清查,那給地方上的政令,還請諸位前輩多多費心,我也好跟著學一些。」

  鍾源嘆息一聲:「這才過了幾年的安穩日子呀。」

  趙司翰道:「還沒有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至可稱盛世。咱們現在就準備起來吧。小霍,我看陛下的意思,你或許要再回政事堂哩。」

  霍雲蔚卻搖頭說:「未必。」

  「咦?」公孫佳奇怪了,「陛下召你回來,應該是因為蘇銘不能讓他滿意,你一回來是在蘇銘之上。蘇銘現在氣勢很盛的呀,在他之上,多半是入政事堂的。我還指望著收拾完了殘局奉外婆北上避暑,什麼稅制啊、道路啊之類由你總攬呢。」

  這是非常正常的邏輯。公孫佳身上最深的烙印還是「武將」,她近來又不多插手朝政,霍雲蔚家從他爹起就是章家的軍師、賀州派里難得的文臣領袖。他不回政事堂主持,還能怎麼安排呢?

  霍雲蔚道:「陛下的眼睛里沒有一點實在的情義。他那個人,少年時怯懦,成人後急迫,由自卑而自負,他不會掩飾情緒。他沒那個想法。」

  一番話將人說得眉頭緊皺,公孫佳一拍桌子:「管他呢!先看著!怎麼反而是咱們愁起來了?他總要給個說法的。」

  鍾源道:「可不就是咱們發愁的么?」

  霍雲蔚道:「我已經看開了,怎麼你們倒看不開了?左右不過那些事,難道我不入政事堂就不做事了?!我又不是為了他!」

  趙司翰道:「我們先觀望幾日再說。陛下想不起來,就要大臣來提醒嘛。」

  鍾源道:「好,就這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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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霍府出來之後,幾人便分頭行事。霍雲蔚作優遊狀,四處拜訪親朋故舊。公孫佳與趙司翰聯手,派出人去南方查問詳情。

  公孫佳的勢力主要是北方,她連梁平防區的地方官都很熟悉,對南方的官員插手卻少。了不起勢力到達賀州,還是因為淵源。趙司翰的勢力主要在京師及附近,往南有限。

  不過他們第一手裡有人,第二能找到借口。公孫佳以戶部的名義派出人去,說是給蘇銘添幫手,實則另有任務。趙司翰乾脆指使御史出巡,明面上查訪。章嶟提筆就批准了。

  有了他的准許,二人再在其中夾了些私貨,日後縱使提及也得有所交代的。

  公孫佳派出去的人里就有一個凌峰,她認為這姑娘精明強幹、有主意,且一般官場上的男人對女人不太防備,更容易套出實情來。

  事實證明,公孫佳倒也沒看錯人,凌峰出去倆月之後一路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給公孫佳帶來了一個消息——怕什麼來什麼,居然有小規模的民變的跡象!

  公孫佳不敢怠慢,緊急把鍾源等人請到自己府里,眾人對著地圖比劃了半天,又仔細詢問了凌峰,是不是真的出事了,為什麼地方上沒有報上來。

  凌峰道:「他們還覺得自己能壓下去呢!說,陛下不喜歡聽到這樣的消息,所以要是自己悄悄把這事兒給平了,也就不用上報了……」

  這話聽著特別的耳熟!公孫佳罵了一句:「王八蛋!」

  凌峰道:「下官看著他們不像能壓得下去的樣子!出了京城,再前行三百里,就聽得到怨言了。再往前,田裡看到的女人已經比男人多了,這不對。還有商賈,商賈多了未必就是好事,只有土裡刨不出食了,人才會流散。賦稅重了,加一點,或許能壓得人更努力勞作,一旦加多了,反正也是交不上,就不會更動了。」

  她又說查賬的事兒,賬面上做得非常漂亮:「太漂亮了,一看就是假的。他們只要把數給平了,全不顧道理說不說得通……」

  這些也很熟呢!

  公孫佳越聽越心驚,說:「怎麼跟我那回南下時見到的差不多了?先帝親考的親民官,陛下也不曾鬆懈,竟還會這樣?」

  凌峰道:「都是為了工程,只要那一件做好,一俊遮百丑。好好的為民著想的官員,他工程做得慢,就要被替換下來。這不是一地,是處處。」

  公孫佳道:「快!請趙相、霍相他們來!」

  人湊齊了,凌峰又說了一遍,趙司翰道:「御史已有信回,消息晚一些,民變之事還不曾提及。不過百姓生計,確實,有些不妥。」

  霍雲蔚道:「還好發現得及時,這樣,咱們分頭行事。陛下那裡我去說。說得通了,你們就把這些臟官兒給辦了,變亂也就平息了。說不通時,只怕就會有軍情呈上,你們準備出兵。」

  他所料不差,回來兩個月了,章嶟沒讓他回政事堂,反而先給他加個侍中,就這麼不尷不尬地在朝里。虧得他居然忍下了這口氣。所以由他來掃這個興,章嶟就算生氣了,也不過折一個侍中的銜兒,侍中的頭銜現在也不大值錢了,不心疼。

  凌峰道:「恕下官直言,恐怕現在得準備剿平了。御史們,可能要到塵埃落定才能回來了。他們下去,人人都知道是要去查不法事的,必然會被提防得很緊,只有下官這樣不被人看在眼裡的,才能得機會逃回來。」

  霍雲蔚道:「我現在就去見陛下!你們,準備著!」

  饒是有經驗、聽凌峰說的還挺像那麼一回事,公孫佳還是說:「要慎重!先不要驚動陛下,樞密院派人南下!快馬來回,用不了多少功夫!到時候有實據也好說話。」樞密院管軍事,聽說有叛亂派人去查探是很合理的。

  鍾源道:「好!」又問凌峰敢不敢作證。凌峰道:「敢的!」

  鍾源當即行文去派人,朱羆道:「聽起來事兒不大,這回倒不用你們去了吧?給年輕人點機會?」

  公孫佳與鍾源都說好,公孫佳道:「戶部會準備好糧草。」鍾源道:「樞密院會調度兵馬。」趙司翰道:「沿途官員有不聽號令者,吏部處置。」

  幾人將任務分派好,鍾源連夜派出十數騎南下。京中十分煎熬地等了十天,便有軍報傳來——是真的!

  霍雲蔚當即要上表,被鍾源攔了下來:「事情已經過了樞密院,就不必叔父頂在前面了,我來!」手續合法,流程正規,鍾源把「民變」的消息告訴了章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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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由不得章嶟不信,他從來沒想過懷疑樞密撒謊,聽完之後卻仍然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的治下!太平盛世!居然又有民變了!還是因為「官逼民反」!是因為他「好大喜功」?!

  章嶟是絕不肯認是他自己的問題的,先把蘇銘給訓了一頓:「你辦事為何有失計較?工程幹得也不快呀!」積極效果沒達到,消極效果一堆,你怎麼搞的?

  延安郡王都覺得蘇銘有點可憐了,要不是蘇銘能幹,早就反起來了好嗎?他說:「陛下息怒,小股亂民什麼時候都有的,太-祖朝還有呢!前朝哪年不出幾個逆賊呀?剿平了就好。」

  「那是他們!」章嶟生硬地頂了回去,「我的治下不行!」

  趙司翰道:「錯在當事的官員!當務之急,是先將事態平息,下令相關官員不得冒進,再徐徐將工程緩下來……」

  這個就更不行了!章嶟開始挑趙司翰的毛病:「吏部是你在管!選用這些人,不是你的責任嗎?」

  趙司翰只得謝罪。

  公孫佳道:「追責以後再說吧,先剿平。好在只是個火苗,撲熄了就好,別讓它燒大了。臣以為,當剿撫並舉。」

  章嶟深吸了一口氣:「還要安撫逆賊嗎?」

  公孫佳好脾氣地說:「是安撫百姓,不使從逆。百姓不從逆,幾個蟊賊也就無所作為了。事兒不大,氣人。」

  章嶟緩了口氣:「也對。」

  鍾源就上來請示,說:「據報,不過數千人,不必勞動大軍,著朱子源為主將,張京、季漢民為副……」朱子源是朱羆的兒子、張京是張飛虎的曾孫、季漢民是另一個賀州勛貴家的孩子,季漢民有一個伯父就是信都侯。

  打仗嘛,還是賀州派為主,這是慣例。

  哪知章嶟卻說:「不必這麼麻煩。」他還有想法呢。之前梁平手下不是被調了不少去監工么?就他們了!再添補點梁派的將士,他們彼此熟悉也好配合。就讓蘇銘接著給他們調撥糧草,後勤也有了——南方這一片的財務,蘇銘熟啊。

  算來竟是人人都被他懟了一回,只是被懟的輕重有所不同罷了。

  就這麼個安排,政事堂與樞密院也沒說幹什麼。因為這事兒還不算大,這群人是流寇,還是地方官府覺得自己能按下去的流寇。而且丞相們認為,這事的根子根本不在地方,它在中央,這破事跟當年公孫佳出征的時候不一樣!丞相們有志一同的要與皇帝講一講道理。

  霍雲蔚打了個前哨,將他準備的那一整套的情況都講給了章嶟——他到底沒壓住自己的脾氣。只說了些「這樣不行」,還沒提「你當如何做」,章嶟正在羞惱的時候,哪裡聽得進去?「請」霍雲蔚繼續回家蹲著去了。

  趙司翰跟了上來,請示將一批「辦事不力」、「盤剝百姓」的官員給撤下去,換上一批「寬慈愛民」的。名單上來,章嶟越來越不對勁兒:「這幾個人我記得,做事很好,怎麼就辦事不力了?」趙司翰道:「這就是盤剝百姓了。」

  章嶟把這奏本給扣了下來。

  公孫佳從中說和,章嶟道:「不用你管。」

  一旁太子實在看不下去了,請父皇息怒:「丞相們一片忠心……」

  章嶟罵他:「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你等不及要在我面前發號令了嗎?」威脅要廢了太子。這一句話可比一兩處的叛亂可怕多了!大臣們又與章嶟爭執起「太子」來,太子不可廢,請不要這麼說話。

  一天天的,朝里也沒個別的事兒,文武大臣都發誓,這回一定得給皇帝憋回去!卯足了勁兒跟章嶟「講道理」,連陸震都私下勸章嶟,太子不可輕動,順理成章地被章嶟罵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吳選又跳了出來。多少年了,他「閉門讀書」沒露頭,這回可算逮著機會了,他指使長子上書,指責大臣們對皇帝不恭敬。章嶟於是把他給放了出來,又讓他重做了侍中。從此,章嶟就有了爭吵的幫手。

  滿京城的百姓都圍觀著看熱鬧。戰爭?離京城很遠很遠了,京城有將近五十年沒見過戰亂了。嗑著瓜子兒,聊著貴人們的八卦,是升斗小民的日常樂趣之一。

  朝廷也放心地在爭吵,章嶟最後還是用了梁平的手下海七星。這個據說是生有異相,他的左手背上生有七顆痣,章嶟覺得挺吉利,把他派了去。海七星的策略也沒問題,大軍壓過去,當地的軍隊配合。樞密院看了都說沒問題,公孫佳一想,換了自己也就這麼干。且海七星是梁平手下,活著立了功的,有真本事、不是去鍍金的,沒問題。

  哪知這裡還沒爭論出個結果來,前線傳來了軍報——海七星敗了!

  梁平當場綳不住了,他跳了起來:「這不可能!」公孫佳與鍾源也幾乎同時說:「這不可能!」

  但凡有一丁點兵敗的可能,公孫佳都不可能放任朝上這樣的爭吵!三人湊在一起,連同有點興災樂禍的朱羆,幾人一起研究原因。公孫佳想到的水土不服之類被排隊了,朱羆想到的「不會打仗」也被排除,鍾源想了想,問:「不熟地理?」

  梁平道:「那也不可能呀,接應他的人是熟的。」

  最後才明白事情出在了「配合」上,安排個「你左我右,合圍」,有人能執行得非常到位,有人就能給你跑迷路!海七星是個懂軍事的,不應該出現這樣的低級錯誤,問題就出在了「地方部隊」上。

  兩邊商量好了的,地方上的軍隊牽制住叛軍,海七星率兵掩殺,兩下一合,齊活。沒有任何理解上的難度,友軍卻臨陣跑路了!海七星固然厲害,卻也沒有這樣的準備!梁平手下,就沒有拋下同袍的人!海七星好像一個下樓梯的人,算準了還算一級台階,沒想到是兩級,叭!一腳踩空,崴腳了!

  此事真是令人百思不解,到了很久以後才知道原因,友軍的軍餉、待遇與海七星的朝廷兵馬不可同日而語。因為本地的軍隊是地方上借給,而海七星的補給由朝廷發放,這回蘇銘卯足了勁兒,供應給海七星的補給十分充足,地方部隊的借給卻還是原樣。憑什麼呢?好吃好喝你們上,當誘餌送命我們來?最後我們死了,你們拿功勞?友軍不幹了,他們撤了。

  這下也不用吵了,梁平直接直接請旨自己去收拾爛攤子,章嶟授命公孫佳管後勤。非常順利地,來回三個月,梁平就將這次民變給壓下了。政事堂聯名,請求章嶟暫緩各地工程,重新釐清各地的財政狀況,重新制定計劃。

  章嶟道:「民變已平,為何要停工程?已經做到這樣了,咬咬牙挺過去就好。重新釐定工程計劃,又要重新開始,百姓之前吃的苦、受的累不就白費了?」他的自我感覺仍然很好,走出宮門都能聽到京城百姓對他的讚揚之聲。此事並非吳選故意討他歡心,實是京城之內風評就是如此。

  誠如延安郡王所說,國家這麼大,沒幾年就得出個匪類,剿平就是了。何況真的剿平了!梁平回京的時候,京城百姓也是夾道圍觀、簞食壺漿相迎來的。

  雙方再次陷入了僵持。這一回政事堂不敢再掉以輕心,一面與皇帝僵持,一面關注各地情勢,不斷更換了急功近利的官員,試圖挽回之前的惡劣影響。當然,根子還在章嶟!

  到得此時,政事堂卻又不敢再硬逼章嶟了。

  章嶟的脾氣一天天地見漲,甚至於踢了太子一腳,罵他:「不孝不悌!氣死了我,你們就開心了!」天地良心!太子當時是因為章嶟又罵了政事堂,站出來勸兩下都消消氣的。

  章嶟的氣是消不下去的——他最愛的孩子,幼子章奭病了。這孩子是催產生下來的,既不足月,先天有些不足,生病是常態,這一回卻是格外的嚴重。

  章嶟哪有耐心再與人爭辯呢?連「賄賂大長公主」這樣的事都不做了,綴朝數日,就守著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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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嶟暫時消停了,公孫佳暫時也放鬆了下來。四郎生病,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一個身體不好的孩子,在他不是獨苗的時候,想被立為太子的難度是非常大的。即便章碩被廢,四郎這個樣子也是個絕佳的淘汰理由。

  死不死的不好說,公孫佳自己就是個病秧子,也半死不活地拖到了今天。

  只要他做不了太子就行!

  公孫佳含笑看妹妹換新衣甲,熊孩子又長個兒了,舊衣不襯了她了。自己的孩子健康活潑,對比別人家的孩子在生病,公孫佳欣慰得不得了。看著新衣甲很合身,就說:「照這樣子再做幾件來。」

  妹妹道:「我要換個紋樣。」

  「換!」公孫佳乾脆地說。

  母女二人縱享天倫,妹妹卸了軟甲,與公孫佳擠在一張榻上,說:「四郎這回好像不太好哎~」

  「你又知道了?」

  「我看御醫的臉就知道了,他們通常會把病說重幾分,雖然面帶愁容,其實並不怎麼愁的,腳步都是故意放重的。這一回不一樣,我路過的時候看一眼,他們一臉的死相,生怕自己被殉了。」

  公孫佳道:「有這麼嚴重?」

  「嗯!您還信不過我嗎?要我怎麼證明?」

  「不用她來證明了,」元錚陰著臉走了過來,「已經要徵用咱家的舍利子了!」

  公孫佳在家裡躲懶,元錚還得照常在宮裡當值,正當著值,就有人來給他通風報信——章嶟病急亂投醫,聽說公孫府里有枚舍利子,公孫佳就因此一直病歪歪地活著,於是想要徵用這東西。

  妹妹跳了起來:「聽誰說的?」

  元錚冷聲道:「還能是誰?淑妃!」

  「呸!她活擰了!」妹妹大怒,袖子往上一擼,提起劍來就要往外走。

  公孫佳道:「回來!」

  「娘!」

  公孫佳道:「給他。你去送。」

  妹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張白皙的俏臉逐漸變得猙獰:「他也配?福氣太薄,可別壓死了他!」

  「那你別去了,」公孫佳說,「我親自去。」

  妹妹鼻子幾乎要氣歪,卻見公孫佳從腕上脫下一串殷紅的數珠來,慢慢地捻著,口中念念有詞。

  舍利子最終還是被妹妹親自送到了淑妃宮中,公孫佳贈一給二,連府中的藥師佛的塑像一併送給了章嶟。章嶟感動得落下淚來:「還是你懂我。」吳宣又是激動又是興奮,也是含淚道謝。

  公孫佳捏著數珠,輕聲道:「有什麼辦法呢?做父母的,總是心疼孩子的。小時候不覺得,等到自己有了孩子,就懂那份心了。你擔心四郎,就像我擔心妹妹一樣。」

  章嶟道:「那孩子好得很呢!我看她的福氣是很大的。」

  公孫佳搖了搖頭:「我擔心她不知道會因何而死。」

  「不會的!」

  「她是個女孩子,沒有兄弟,與我當年一般。可惜,我還有外婆、有舅舅,她的舅舅卻已然殘疾。」

  章嶟道:「有我,有四郎。」

  公孫佳只管搖頭,道:「那我也是絕戶呀,有什麼辦法呢?元錚這樣的人,可遇不可求,她的將來,如果遇到一個宗族強盛的丈夫,性命不保呀。」

  章嶟道:「唉,這……如何是好?」

  公孫佳搖頭不語,章嶟道:「你有什麼辦法,只管說嘛。」

  「我想讓她繼承定襄侯。」

  「像你一樣?」

  公孫佳道:「只有她做了家主,才能保全身家性命。陛下能成全我這個心愿嗎?」

  章嶟正在感激又愧疚的當口,一口答應:「好!」

  公孫佳攥緊了數珠,開口還是緩慢的腔調:「我叫她來謝恩。見效沒那麼快的,得叫僧尼來念經,還要好好供奉佛祖。淑妃沒備下僧尼嗎?去找合緣的吧。」吳宣忙說:「這就去!」

  公孫佳釘在宮裡,親見章嶟寫了旨,她自己也簽了名,發下去備了檔,又叫了妹妹來領旨。妹妹死活不肯:「我不要!」弄得章嶟十分尷尬,公孫佳道:「這是陛下與我之間的事,你見過請菩薩不奉香火錢的?你給我接了旨,不然這事兒咱們沒完!」把妹妹按頭來接了旨、謝了恩。

  章嶟吐出口氣:「不錯不錯,心誠則靈。」

  公孫佳輕笑著一顆一顆地捻著數珠,對章嶟道:「什麼長於婦人之手養不出好孩子都是屁話!但是後宮陰氣重,不適合養小男孩子,病好了還是要選個陽氣足的地方養著。不行就開府,配了師傅,也是一樣的。」

  這售後服務十分貼心,章嶟對吩咐出去找僧尼又回來的吳宣說:「我看這個主意不錯。那幾個也是打小就住在宮外的,個個健康。」

  吳宣勉強笑笑:「好。只要四郎好好的。」封了太子,就是住東宮,哪用住宮外呢?東方屬木,生機勃勃。

  公孫佳道:「那我們就不多打擾了。」一眼掃過去,把熊孩子給粘走了。

  妹妹也不騎馬了,跟著鑽上了車:「這算什麼?!」公孫佳道:「算白揀的。」

  「啥?」

  公孫佳道:「舍利子本來也不是我的,是先前的老太后,我的姨婆,從相國寺給我搶來的。本來就是章家的東西,要是能救她章家的子孫,也算是緣份了。」

  「那你怎麼辦呀?」

  「我很好呀,我與佛聊過了,他喜歡我,不會讓我沒下場的。」

  「呃?跟佛聊?」

  公孫佳捻著數珠,慢慢地說:「第一,你要再學禮儀,學會怎麼做定襄侯,第二,要知道咱們家是靠什麼立足的,第三,唉,再做幾身兒衣裳吧,我的舊衣盛不下你。第四,以後跟在我身邊,聽、看、學。」

  「芝室那兒呢?還有珍珍她們……」

  「我自有安排,珍珍也會出仕。」

  「那好!」妹妹笑了一下,又說,「我還是覺得噁心!」

  公孫佳道:「世上噁心的事多了,要學會看淡。光顧著噁心,定襄侯就落不到你頭上了。虧不能白吃,嗯?」

  「憑什麼呀!有點骨氣嘛!」

  「要會權衡,骨氣有時候比命重要,有時候又不能當陽壽來過。至於怎麼權衡,所以才要你聽、看、學。」

  「哦。」妹妹湊了上來,小聲問:「你看四郎也不太好吧?我就看他……」

  「那是一條命,你這嘴怎麼……」

  「我又不是盼著他出事兒,我是真的看著不對勁兒。阿娘,我的意思是,把咱們的人從淑妃宮裡調出來吧!擱那兒保不齊就殉了!那多冤吶!」

  公孫佳道:「嗯,那你調吧。」

  「嘿嘿。娘寫個條子吧!」

  公孫佳嘆了口氣:「行,還沒笨到家。」

  母女倆這裡暫時和解,淑妃宮裡卻開始烏煙瘴氣,燒的香煙繚繞,僧尼嗡嗡地念著經。御醫的葯也沒停,四郎喝葯又苦得哭了起來。連著人人心情都不好。

  公孫佳的心情卻很好,她饒有興緻地給自己女兒張羅著宴席,寫了帖子請各路親友來見證定襄府還是定襄府。凡與她親近的,多有不忿,單宇已經跑去問智生、智長:「有念經祈福的,那你們會詛咒嗎?」

  最恨的還數大長公主,她萬沒想到自己才從章嶟那兒討了些便宜,自己最疼的外孫女兒就被敲了竹杠。

  「那是命根子啊!」大長公主哭了。喜酒也沒去吃,坐在鍾祥牌位面前哭了一宿。

  宮裡,吳宣也在哭,三天三夜了,四郎沒見好,依舊是半死不活的樣子。章嶟什麼辦法都想到了,恨得將裝舍利子的寶匣抱起來摔了,最後一拍腦門兒:「取我的金丹來!」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凌晨四點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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