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召回
冬至的宴會很和氣, 如果博弈的雙方中有一方緩和了下來,另一方再不肯讓步氣氛也會稍稍緩和。
趙司翰與江平章兩個在閑聊,絕口不提什麼朝政, 從趙家兒女的婚事近在眼前說到江平章的外孫女也快長大了之類。
延安郡王雖然要保持著丞相的體統,仍然不改本色, 與宗室子弟們打得火熱。公孫佳一向安靜, 平素也不大愛交際,她與鍾源倒是十分親近,給鍾源騰了半個席面,讓鍾源的搬自己旁邊來兩人一起說話。
霍雲蔚坐在公孫佳的上首,政事堂從面上看是以霍雲蔚為首的,他挺滿意現在的情況,對周廷遙遙舉杯。亮了個杯底之後偏頭想跟公孫佳說話,卻見公孫佳給鍾源盛了碗湯,兄妹倆湊一塊兒嘰嘰喳喳。霍雲蔚也就轉過頭去不再看了,想說話, 有的是時候, 不必非得等這個場面。
鍾源的憂慮有點壓不住,對公孫佳道:「陛下近來過於勞累了。」公孫佳道:「人心焦的時候你不讓他幹事兒他才要暴躁,你在這兒擔心也沒用,請嫂嫂與皇後娘娘碰個面勸一勸。我再去拜詣太後娘娘, 有她們出手, 不比你干著急強?」
鍾源心下稍安:「不錯。你早就該回來了, 說服他們的事情還是得你來做。哎呀, 但願從此以後都能齊心協力。」
公孫佳道:「這話說的,你自己信嗎?」
鍾源當然是不信的,低聲道:「能有現在這個樣子我已經很滿意了。阿婆常說, 人心隔肚皮,面子上他們能做到已經不錯了。否則政事堂就先打起來,底下人就更不知所措了。」
公孫佳道:「甭管上頭鬧成什麼樣兒,只要不礙於著百姓有口飯吃,天下就還穩當。」
兩人說不幾句,章熙命太子代自己向群臣道辛苦,近來章熙讓章嶟出面的次數越來越多,顯是在培養兒子的人氣了。章嶟在溫和有禮這一條上做得不錯,可惜不是特別的機靈,有點沒滋沒味的,場面終究沒有熱絡起來。
公孫佳餘光瞄到了章熙,見他也是一臉的平靜,未見失望也未見驚喜。這彷彿是一種預兆,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公孫佳的京城生活也像是一碗白開水,不難喝,但是激不起人的興趣。
她按部就班地過著,朝上發生的事她都暗中記下,盯死了戶部和兵部不讓人插手。其餘一概不管。兵部原本有朱雄,現在他丁憂了,公孫佳請示了章熙,把自己三舅又塞了進去。三舅是朱勛的女婿、朱雄的舅子,倒也符合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做派。
一邊閑閑準備著過年、冬季可能有的雪災的錢糧、來看春耕等事,一邊與雍邑公文往來。得閑跑去後宮找皇太后、皇后聊天。出宮就跟外婆家廝混,間或把親娘接過來吃飯。
後宮也不能令人非常愉快,據說,東宮裡三個年輕的女人爭寵的戲碼是一出一出的,快演出半本《孫子兵法》了,無奈是俏媚眼做給了瞎子看,章嶟他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仨人身上。王皇后整個人憔悴了很多,她以前體貼機智,現在卻有點發木。
也就皇太後宮里能讓人輕鬆一點,公孫佳與皇太后處得最好,也就最常去皇太后那裡,東宮是一步也不進的。皇太后自己日子過得不錯,開始憐惜王皇后了:「她這命呀,真叫人沒法兒說……」
公孫佳聽皇太后表達了一陣善心,說:「皇後娘娘這個樣子是傷心得忘了還有正事,您就多看顧些。」
「哎~她管著宮裡管得挺好的,我也該享享清福啦,我一個寡婦什麼事兒都不撒手,那成什麼啦?」
「我是說陛下。您又不是不知道,陛下前陣子為了朝上的事兒著急上火的,看著疲憊了很多,人也憔悴了。」
皇太后道:「那個事兒我知道的,陛下這也忒急了,那個周廷,剛來的時候看著還好,怎麼現在這麼眼皮子淺?什麼事兒他都要掐個尖兒!」皇太后對周廷也不很滿意,皇太后亦是出身京派望族,能滿意周廷才有鬼!她對霍雲蔚也有點微詞,不過沒說出來。
公孫佳道:「您把這話對陛下說了?」
皇太后一驚,道:「怎麼?說不得?」
公孫佳腰一松,靠在了引枕上:「看來您是說了,說了也不打緊。您知道陛下是一定要推行這事就成了。」
皇太後有點緊張地說:「他也跟我說了些道理,要說這事兒也不是不成,可他這是……家裡有了娘子又納了個新的,有了新人忘舊人,還叫新人欺負舊人,這就未免欺負人了。哪有讓新人當家的道理?」
公孫佳道:「您說的是。話都說出去了就別再想啦,不礙事兒,陛下心裡要是沒這個數兒,他就不是陛下了。」
皇太后舒了口氣:「哦哦,也對。哎,陛下近來是著實累著了,好孩子,我心裡有數,累你為我操心提醒我。」
公孫佳抿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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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這裡出手,公孫佳很快就知道了內情。皇太后啥也沒幹,就準備了一餐清淡可口的飯菜。公孫佳將那張抄出來的食單看了一眼,嘆了口氣——皇太后真是用心了,這是先帝最後幾年比較喜歡的口味。
章熙在皇太后這兒吃了一餐飯,皇太后先說章熙白頭髮又變多了,接著說:「有什麼事兒都放下了吧,咱們只要你好好兒的。」算是找了個台階下。章熙如今朝上也差不多撫平了,緊繃的弦鬆了一松,母子倆痛哭一場,算是冰釋前嫌。
公孫佳又嘆了一口氣,她也想先帝了。
再嘆一口氣,公孫佳把幾張紙在炭盆里燒了,問道:「雍邑有消息嗎?」
單宇小聲說:「一切如舊。不過……您不把小元調回來嗎?不然咱們府里得多冷清啊!」
公孫佳道:「他先在那兒鎮著吧,路修好了,想趕回來也是很快的。」
單宇道:「余小郎君今年也來不了了,少了他,府里又少了許多熱鬧。」
公孫佳一想,還真是,今年她這個年居然會過得很冷清!不但是元錚和余盛,連丁晞和喬靈蕙兩家都不在京師而在雍邑了,可惜自己把他們都弄了過去,自己竟身處京師了。嘆了一回,公孫佳道:「開春我就回雍邑。」
單宇雖然知道她的計劃,仍是吃驚:「那京城這裡?」
公孫佳道:「要不,你替了單先生?單先生隨我北上,你看家?」
單宇有點痛苦地權衡了一下,說:「好!」
公孫佳道:「你想留下我還不放心呢!看這京師像是太平了,各家都不鬧了是吧?靜水流深,你經的還是太少了,不太夠。」
單宇有點沮喪:「我一定多多用心!阿爹也上了年紀了,不能叫您接下來沒人用!」
公孫佳含笑道:「好。」
單宇也跟著傻乎乎地笑了起來,笑了一陣又想起來:「延福公主捎了話來,她明天請您去賞花。」
公孫佳道:「多半是有事。咱們打個賭,她才見了皇後娘娘,要說的事兒肯定跟這個有關係。」
單宇道:「好!」利落地解下腰間的錢袋交給了公孫佳,「我一準兒輸。」
將公孫佳逗笑了。
單宇道:「您可算是開心笑了一回,打從回來就沒輕省過,連笑都看著累。」公孫佳笑著從她手裡接過了錢袋,掂一掂,還挺沉,揣進了自己的袖子里:「我好了。」
她一開心單宇就高興,把什麼小元、什麼公主也都放到一邊,拿起公文讀給公孫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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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這猜得不錯,第二天,她還沒去延福公主府里,延福公主先堵在她的門上。
公孫佳吃了一驚:「嫂嫂怎麼親自來了?」
延福公主是等不及了,公孫佳也猜對了,她見了王皇后回來越想越覺得這個養母太可憐了。她也知道,章嶟現在都立為太子了,再想換成章昭的兒子也是不容易的。可她總不太甘心,可王皇后也勸她:「這個時候就不要再多事了,反而給自己招來災禍,與太子爭奪、被太子記恨是個什麼下場,你忘了前頭的燕王了么?讓你侄兒先好好長大。」
延福公主心裡有點苦,問道:「就真的什麼都不能做了么?有什麼事兒是您想做,用得著樞密與政事堂的?」
王皇后依舊搖頭:「不要給駙馬再添麻煩了,至於丞相,唉,那個人是看人情的,我與她的情份還沒到這個地步哩。你的兒子,不用你說她也會看顧,至於其他人,都有個親疏遠近。」
延福公主必要王皇后提一提,王皇后就只說了一件——要孫子能夠早早封王開府,給個師傅好好讀書。
延福公主道:「這些為什麼不與阿爹講?」
王皇后搖搖頭:「他不答應。說等長到七歲再說。」
延福公主記下了,回來等得不耐煩了,自己衝到了公孫佳的府上。
公孫佳聽了延福公主這一席話,道:「我道是什麼事?原來是為這個?嫂嫂不要急,先想一想陛下為什麼沒有答應皇后。」
「害!他現在一顆心都在東宮身上了唄!真是的,之前那麼的器重二郎、疼愛孫子,現在……」
公孫佳聽延福公主抱怨完了,才說:「這是為了他好。」
「啊?這還是為了他好?」
「嗯,行,這事兒我來辦。」
延福公主沒想到會這麼順利,訕訕地說:「那、那……花兒……」
「開春連根我都帶去雍邑。」
延福公主笑道:「好!」
她以為公孫佳會馬上上書,然後徵得章熙的同意就給他侄兒去開府讀書。公孫佳卻不是像她想的那樣,她次日散朝之後,特意叫住霍雲蔚聊天,問他選拔南方士人的事情進展如何。公孫佳知道,霍雲蔚很忙,並且必會分一點時間給周廷和章嶟。
說不幾句,霍雲蔚就說:「東宮也很關切這件事,不如去那裡說?」他一直很想讓公孫佳堅定在站在自己這一邊,以前兩人關係也不錯,現在正好拉到東宮去,也可借著章嶟現在的身份給自己增加一分說服力——站在我這一邊、押未來的天子,穩賺不賠。
公孫佳順勢與他到了東宮。
新東宮裡的人是頭回見一個在宮裡坐著步輦的「外臣」,都好奇地出頭探腦。公孫佳心道,這份管教的本事就不如紀貴妃了。說到紀貴妃,也不知道她怎麼樣了。
章嶟在前殿接見了兩位丞相,在他的下手還坐著個周廷。霍雲蔚眉頭一皺,旋即鬆開:「你已經到了呀?」
章嶟道:「唔,霍叔父在忙,他就先過來了,」又微笑著對公孫佳說,「你可是稀客,很少來我這裡的,快上座!」口氣裡帶了不少歡愉之意。
公孫佳道:「與霍叔父說話還沒說完,他就帶我過來了。本是你們的差使,我就不干涉啦。」
章嶟就問是什麼事兒,公孫佳道:「不過是朝廷官員的事兒嘛!我多久沒回京師了?還糊塗著呢,先聽一聽。」
霍雲蔚道:「發給你的公文你都沒看?」
「看公文不如看人,不如聽你們說,你們說,我聽。」
霍雲蔚道:「可別光聽啊!聽了不能白聽,得幫忙。哎喲,這些個鄉親真是能要了我的老命了……」說了一堆的怪話。
公孫佳對周廷道:「聽聽,這話就不講道理了,長輩們我管不著,平輩以下,我沒按住是怎麼的?」
霍雲蔚道:「好好好,你最周到了,行了吧?」
章嶟也說:「藥王一向細心體貼,話雖不說出口,事已做到了,忙也幫到了。」
公孫佳心道,你長本事了,敢叫我小名兒了。面上仍是微笑:「那再細心周到一次?」
章嶟嚴肅地坐正了身體:「你說。」霍雲蔚也問:「是什麼事我沒辦好嗎?」
公孫佳道:「不是說你,說的是殿下。殿下,近來關心兄弟了嗎?」
章嶟微怔:「啊?!哦!幾乎要忙了!」他拍了拍腦門兒,「忙昏了頭了。」
公孫佳道:「殿下要是個藩王,幹事就行了。要是太子,那什麼事兒就都要您操心一下了。陛下自己做太子的時候,對弟弟們噓寒問暖,記得住每個侄子的生日,給每個出嫁的侄女添妝。」
「是是是。」章嶟連聲說。他對「手足之情」是沒感覺的,常年是章昺的跟班,跟別的兄弟姐妹就沒法兒親近,因為他不能有比章昺更親近的親人。跟章昺散夥之後,這習慣也一直保留了下來。手足情,有的,不互相坑害就已經很善良了。但是當了太子,當然得跟親爹表現一下了!
章嶟於是耐心地請教:「我當如何做?」
公孫佳道:「宗正寺里有名單,您召了宗正來,挨個兒點一點嘛。勻著干。您要是沒經驗呢,就想想陛下當年是怎麼做的。」章熙當年,厚道極了。
章嶟點頭。
公孫佳道:「那臣告退,你們聊。」
霍雲蔚道:「別走呀!來!看看……」
「不看,」公孫佳說,「人我都不熟呢。可有一樣咱們說好了,那群亂神我能捆住了可不容易,你們也別撩他們。」
霍雲蔚嗤笑一聲:「撩誰?那群毛頭小子?」
公孫佳道:「我不是說他們,也不是說你,我說的是你們弄過來的那群才見了京城天的人。才進京城,一準兒飄。都壓一壓吧,別叫陛下再煩心。」
霍雲蔚想了一下,說:「成。」
公孫佳擺一擺手,向章嶟一揖,從東宮退了出去。
三天之後,章熙召了政事堂表揚了章嶟「友愛手足」,讓政事堂跟章嶟商議,給章昭的兒子章起選師傅,讓他讀書。同意就讓他正經承襲了秦王的爵位,開府,配上屬官。
公孫佳故意說:「不得七歲么?」
章熙道:「就現在!」
公孫佳道:「七歲之後,大儒好找。七歲之前,那得找蒙師,這……不如再好生養幾年,能行禮了再開府?現在開府,他也幹不了什麼不是?」
章熙道:「胡說!太子的意思就是現在,那就現在。」
公孫佳道:「是。」
章熙想了一下,道:「普賢奴你養得不錯,七歲之前,交給你。霍雲蔚,秦王府的屬官,吏部要用心擢選!」
公孫佳心道,肯定塞一群南人。
不過她答應延福公主的是開府襲爵讀書,這些都辦到了,也就不操心別的了。舍人擬稿,在場的當面簽了字,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下來。
公孫佳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章嶟卻記著她的好,私下對章熙進言——公孫佳新婚就分居兩地,真是太不容易了。現在雍邑也沒事,邊境也沒事,不如把元錚給召了來陪伴公孫佳。說到動情處,他的眼眶都濕潤了。
章熙欣慰地道:「你之前缺了點氣勢,人情世故也不是很通達,現在倒是一樣一樣的都補上啦。這樣就很好。要記住,恩威兼施不是打一巴掌給一甜棗那麼簡單!心腹重臣、國之棟樑,能交心還是交心,有交情比沒交情好。不可自恃禮法權謀,就忘了人心的重要。」
「是。」
等公孫佳知道,召元錚返京的詔令已經到了雍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章熙的年齡哈,他年紀已經很大了,超過了皇帝的平均年齡。
他爹死得晚,他登基的時候就屬於大齡考生,上台的時候都有五十了,所以他才會急著自己干出點成績來,不然傻兒子hold不住。
章嶟是他第五個兒子,都已經有老婆孩子,還結了兩次婚了。延福公主是他女兒,延福公主的兒子鍾黎都有十來歲了。
他比霍雲蔚年紀大,比趙司翰也還大一點,他是公孫佳她媽鍾秀娥的表哥,也是鍾源他爸的表哥。所以,大臣們才能比較耗得起。不然的話,京派江平章這些人年紀也不小了,就當時那平均年齡,為啥還能安靜地等呢?
對了,常安長公主是章熙堂姐,她是姐弟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