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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危機

  這是一場罕見的能得皇帝、太子親至的葬禮。自從鍾祥過世之後,  已無人再有此殊榮了。朱勛的喪禮,章熙卻帶著章嶟來了。

  宗室、勛貴、朝臣們到得都很齊,一撥一撥的,  能夠明顯地看出各自的陣營。

  公孫佳是到得比較早的,她當年接到噩耗之後就去見了章熙,  章熙先她一步知道,  過不多時政事堂在御前聚齊,樞府也到了。章熙的臉色不太好看,情緒倒還算穩定,章熙對霍雲蔚道:「元勛功臣凋零怠盡,太尉的身後世不能馬虎了。他們都長於武職而疏於文事,你在禮儀上頭更明白些。你去主持吧。你們也各安其職去吧。」

  不過想也知道,所有人都不會安心。

  手上的事一收拾完,公孫佳就匆匆趕去了朱府。朱府已是一片銀妝素裹,府邸各自彷彿都飄蕩著哭聲。被一群人簇擁著進入堂內,霍雲蔚正與朱羆說話,  公孫佳看著這一片景象,  心頭不由一沉。

  朱勛即使功勛卓著,倒也不必讓丞相為他操辦喪事,霍雲蔚應該只是名義上的「主持」,但是他卻很認真地到了朱府,  為一個時代收尾。

  這也是給霍雲蔚一個廣泛地聯絡賀州同鄉的機會。

  公孫佳還沒來得及開口,  朱瑛就嗚咽著沖了上來:「你可算來了呀!」公孫佳道:「帽子、帽子!你戴反了!」朱瑛趕緊把頭上孝帽給戴正。朱羆與霍雲蔚也出來相迎了。

  幾人見過,  朱瑛插不上話,  索性縮到公孫佳身後去了。霍雲蔚問道:「政事堂的事都辦完了?」公孫佳一攤手:「差不多吧,誰有心思細看?怎麼樣?」霍雲蔚道:「他們辦這些個是老手了,還好看人下菜碟兒,  有咱們在,他們也不搪塞。」

  公孫佳又對朱羆和朱雄說:「節哀。」又問他三舅和三舅母哪兒去了之類。朱瑛跳起來,說:「阿姐回來了,在後面陪阿娘,我帶你去。剛才姐夫說我們家供的香爐不夠好,他那兒有一對,回去取了。」

  公孫佳對霍、朱二人點點頭,與朱瑛往後院去。朱瑛做賊一樣,左瞄西瞅,走出一段才對公孫佳說:「老霍這回過來好奇怪。」公孫佳問道:「有什麼好奇怪的?」

  朱瑛吸吸鼻子,說:「開始還說喪禮的事兒,幾句話說完了,就開始嘀嘀咕咕的。跟哥哥們嘀咕,來了弔客又跟弔客嘀咕……」

  公孫佳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別想太多了,也別去看他們。」這事的味兒她太熟悉了,當年她爹死的時候,多少弔客都是跑過來開會的。連霍雲蔚,都是章熙派來趁機收攏人心的。賀州派最後一塊壓艙石沒了,賀州勛貴將來何去何從?留下一塊肥肉,多少只狼在盯著呢。

  到了後面,三舅母她們已經哭得眼圈兒、鼻頭髮紅。三舅母一把拉住公孫佳的手:「哎喲,我也沒爹了!」公孫佳的心神被這句話拉了回來,與三舅母抱頭痛哭。哭了一場之後,又是忙著打水洗臉,收拾妥貼了才好好坐著敘話。

  三舅母也沒有別的什麼要求了,朱勛喪禮排面十足,能讓一個丞相哪怕是名義上主持,這也是破格的事情。三舅母只是絮絮叨叨地說:「他走得不太安心,前天我來看他,他還惦記著別讓南蠻子把朝廷搞亂了。」

  公孫佳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朱勛至死還惦記著壓制南人,這讓公孫佳十分為難。朱勛的態度,基本就代表了整個賀州派的態度,他是可以代老鄉們決定立場的。無怪章熙要派霍雲蔚來,霍雲蔚寧願暫時放下政事堂也要釘在朱府。

  縱然所有人都得說賀州勛貴鍾祥第一,朱勛要比鍾祥次一點,但是朱勛也是幾十年功勛積累下來的元老。他的榮耀是幾十年來積累出來的,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份量?這種份量不是公孫佳或者鍾源這樣的後生晚輩所能比擬的,公孫佳打過勝仗,那才幾仗?朱勛參與過的大小戰役是以百計數的。鍾保國這一輩的人都是他看著長大的。

  最近幾年,朱勛看著老了、衰朽了,朝堂上也表現平平不如公孫佳等後起之輩靈變進取,但是「信任」不是這麼算的。同樣一件事,朱勛毫無依據地堅持,賀州老鄉多半也就糊裡糊塗地聽了。換了公孫佳或者鍾源,他們自家人能聽他們的,老鄉們就未必都會盲從了。

  霍雲蔚在賀州老鄉里的人望未必就比公孫佳強多少,公孫佳好歹能打,並且是更照顧賀州的二世祖們。

  賀州派的危機就在眼前了。

  公孫佳深知孤掌難鳴的道理,她有今天是自己一步一步算計的結果,外祖家的支持也是不可或缺的,賀州鄉親們適時抱團也給過她幫助。且在以後,大家只有繼續抱團,才能在南人、京派之間站穩。賀州派跟京派不一樣,京派即使沒有領袖,數百年來的聯姻、磨合也已經形成默契了,賀州派比起京派就是泥腿子,太嫩了!

  霍雲蔚似乎對此興趣不是很大,公孫佳明白他的想法,霍雲蔚與章熙一樣有一個大大的夢想——天下。他們才是君臣相得的人,霍雲蔚私下管章熙叫「大哥」,他們要打造一個更好的國家,霍雲蔚或許還有私心,他想做那個最為位高權重的輔臣。公孫佳當然也有此意,不過她更傾向於「事緩則圓」。

  經過趙錦的提醒,公孫佳已明白了,章熙是要給太子留一個開拓進取的局面,而不是讓兒子當個傀儡,讓丞相們去主持變革。那樣的「垂拱」不是章熙要的,你可以說他執拗、不肯讓後代失去權柄,但未嘗不是一種擔當。

  公孫佳深吸一口氣,說:「太子可能會過來,到時候說話都小心些。」她看了朱瑛一眼。朱瑛嘀咕一聲:「我不開口就是了。」

  哪知來的不光有太子,還有章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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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熙的心情很複雜,一位老人去世了必是難過的,朱勛生前對周廷的反感也是有目共睹的,朱勛走了,對章熙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待朱府布置妥當之後,章熙帶著章嶟又來,命章嶟致奠,也是為了讓兒子在賀州老鄉那裡博些好感。

  公孫佳等人在一旁冷靜地站著,連之前哭得昏了頭的朱羆都瞪大了眼。

  章熙也很為難,公孫佳能想到的他更能想到,賀州派不能散了,南方士人大量出仕也不能停。他左手一批賀州老鄉,左手則是江平章等京派來致奠,還有周廷的小團伙還硌在這兩派中間靠著霍雲蔚站著。

  朱勛身後事排場不小,論氛圍卻又挺差。無論是身後的謚贈、祔廟、陪葬,樣樣不缺,大部分人的心也不在這場喪事上了。

  公孫佳低頭給鍾源把腰帶上垂下的絲絛結慢慢地理順了:「我來吧,你們男人粗心,干不好事兒。」鍾源一隻手懸在半空中,頓了頓,摸了摸她的頭:「慢點兒,不急。」

  公孫佳把絲絛亂打的結解開,又拂了拂,章嶟已經上完了香,東宮、周廷等人依次上前,朱羆還禮。禮畢,朱羆奉章熙到正殿去落坐。朱勛也是郡子,府里也有所謂「銀安殿」,一行人往殿里安頓了。所有人的想法他都知道,但是卻無法讓他們完全改變,章熙也感覺到了疲憊。

  停手是不可能停手的,只要咬牙挺過了第一關,接下來就好辦了!章熙始終堅信,開頭很重要。這事就像公孫佳上朝,你把她擱朝上站著了,後面的事兒再難也是開了個口子。略坐一坐,安慰一下朱羆等人,又命人賜給遺孀錢帛,章熙再次發話,讓霍雲蔚留下。

  朱羆道:「臣父過世,臣等丁憂,不能為陛下分憂已是心中難安了,怎敢再勞動丞相?」

  章熙道:「朱叔父辛勞一生,這是他該得的。」

  嘆息一聲,章熙帶著章嶟離去了。

  他一走,朱府上下就炸開了一陣「嗡嗡」,議論什麼的都有。不明就裡的還在說朱勛真是風光大葬,明白人一看這樣,早就找借口溜了。

  公孫佳被趙司翰給攔了下來,說:「你娘去見你舅母她們了,回宮裡還是在這裡再坐一會兒?」

  公孫佳道:「我去找我娘。您呢?」

  趙司翰眉頭微皺,搖一搖頭:「有平章在,不必我再多事啦。唉,他留下來,弄得像爭寵,不留又顯得沒人情。本該肅穆的一場喪禮,竟弄成這個樣子。」

  公孫佳道:「都這樣的。如今不過是兩個丞相在慪氣,我見過更大的。」

  趙司翰看了她一眼,公孫佳道:「您怎麼會沉不住氣呢?」

  趙司翰低聲道:「是霍相公沉不住氣吧?或者,是那一位浮躁了?」他口氣裡帶著點兒試探。

  公孫佳想,趙錦都能看出來皇帝是為了太子,趙司翰估計也差不多能看出來了。她不置可否,說:「現在於我而言,周廷不是大事,這些鄉親才是。」她說得直白,趙司翰也聽得明白,輕聲說:「我明白了。」

  公孫佳點一點頭,說:「哥哥與我也是一樣的看法,我們想要持正。霍叔父沒有壞心,周廷的死活我不管,霍叔父,還請手下留情。他雖然與賀州鄉親不太親近,到底是賀州老鄉,不是南人。」

  趙司翰擺出一副苦臉來:「我不過區區尚書,能奈丞相何?」

  公孫佳輕笑一聲:「陛下什麼時候不公道過?先帝、陛下的氣度、格局如果不是那麼的令大家信服,誰也不會對後來者有那麼高的要求,一點兒不如就要失望了,是不是?您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借你吉言。」

  公孫佳道:「說出事實而已,這可不是吉祥話。您有一飛衝天的時候,我會真心的祝賀您。可我不想讓陛下難過。我公孫家受兩代帝王的恩養,心裡有的不止是忠、敬,姓公孫的,是兩代帝王的『家人』。」

  趙司翰的苦瓜臉也收了起來,鄭重地說:「亂世對誰都沒好處!主政也當遍訪賢才,不使野有遺賢。你在雍邑做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如果霍相公主事能像你一樣,那還有什麼說的?」

  公孫佳搖搖頭:「我不如他,還請不要讓他太難堪。閑話休提,誰心裡又沒有一桿秤呢?先祝叔父得償所願啦。」

  趙司翰道:「不敢。」

  公孫佳與趙司翰談過之後,不但趙司翰,連江平章都消停了不少,據鍾秀娥說,趙司翰拜訪了江平章,因為「東西都是我預備的」。

  說這話的時候,鍾秀娥正在公孫府里,朱勛已經入土,而趙司翰入政事堂的風聲已經傳了出來。這樣的大事沒有突然決定的,事先都有徵兆,一則鍾秀娥要準備宴席以及往宮中進獻,二則趙司翰的行頭等等都要再置新的。

  鍾秀娥來看女兒,則是問女兒一個問題:「你們以後,會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鍾秀娥空啐了一口,道:「呸!你再裝!我都看出來了,他跟小霍不大對付。你朱翁翁殯事上,小霍跟親戚們那麼親熱,可會哄人哩!你張伯伯、朱叔叔,哦,你小舅舅,還有王三兒幾個,都叫小霍哄得一愣一愣的,快跟周廷那個蠻子拉手啦!」

  「您怎麼也叫起小霍來了?」

  「別打岔!到底怎麼樣?你幫誰?你要幫小霍呢,咱們就找個時候好聚好散。你要幫他……唉,我就接著混下去。」鍾秀娥由與父母兄弟說事,轉而變成在大事上跟女兒商量了。

  公孫佳道:「都到不了那一步,您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想跟他過就接著過,不想過,您就回來。丈夫是可以隨時換的,親娘只有一個。」

  鍾秀娥嗔著戳了戳公孫佳的腦門兒:「你呀!那就先混著吧!你還沒說呢,總得叫我心裡有點兒數。他們家啊,面兒上什麼都好,也客氣,也不排擠,可你要想交心吶,難喏!」

  公孫佳道:「我也沒想跟他們交心。咱們吶,站正中間!」這也是她與鍾源商量的結果,他們肯定是贊同章熙的大方向的,但是在京派、南人之間,他們要「持正」,或是中間派,議價的可能性才越高。比如公孫佳能說,你不能弄死霍雲蔚。

  一般而言,這樣兩不幫就容易被兩家一起打,但是公孫佳不同,她是真的能「打」,兄妹倆捏著兵權,就是最穩的定海神針。

  鍾秀娥道:「要是周家那丫頭跟太子吹枕頭風,非要你們站隊怎麼辦?」

  公孫佳道:「哪個丫頭這麼想死?我成全她。」

  鍾秀娥放心了:「好!」她站起身來撣了撣裙子,「我得回去啦,哎,等拜了相,趙家這兩個就該成婚啦,又要忙嘍。」

  公孫佳道:「我把文華借給你幾天?她也是趙家人,嗯?」

  鍾秀娥猶豫了一下:「不耽誤你的正事嗎?」

  「你就是我的正事。」

  鍾秀娥捏捏女兒的臉,嗔道:「又說好聽的哄我了,走了。」

  公孫佳含笑將人送走,回來臉就拉了下來,對單宇說:「寫帖子,叫那幾個二傻子給我過來!他們有幾個腦袋,就敢往裡頭伸!」

  單宇小心地問:「哪幾個?」公孫佳這兒,二傻子太多了!最蠢的一波是朱瑛等人。不過揣摩著口氣,這回的幾個可能不是指這些蠢透氣兒了的,很有可能是鍾秀娥剛才講的被霍雲蔚「哄」了的。那裡頭可有您親舅舅啊!

  單宇還是不太敢管君侯的舅舅叫二傻子的。

  公孫佳道:「剛才說的那幾個!」

  不給周廷找麻煩就罷了,跟著衝鋒陷陣大可不必!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呢,不管是霍、趙還是公孫、鍾,都認為確實需要新鮮血液,但是各人的步驟是不一樣的。

  章熙主要是為了兒子,他也知道,他要不開個頭,兒子就要被架空了。這是不行的。他對大臣們也看得比較明白的,比如賀州這些人會更忠心一點。幾百年的老油子們忠誠就比較可疑。

  賀州派的危機不是分裂,是散了、碎了,然後完球。公孫佳、鍾源倒是能自保,但是沒了抱團,也會比較艱難,好在他倆可以抱團。即使這樣,整體能夠調動的力量也大不如前了。所以公孫佳也想整合老鄉的力量。

  章熙是希望霍雲蔚能夠把賀州老鄉們收攏起來的。章熙當然更疼愛鍾源,不過鍾源與公孫佳一樣,太年輕了。霍雲蔚好歹年紀大點,跟鄉親們認識的時間更久一點。這事兒就落霍雲蔚肩膀上了。

  本來章熙是有人可用的,他最愛的是他大表弟、也就是鍾源他爹,但是大表弟早死。他爹最信任的是公孫昂,公孫昂也死了。

  就,這方面的運氣是真的不太好。

  其實,目前是約等於一群人精在打明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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