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不赦
姐妹見面, 又是一番感慨。
兩人都是正經的王妃該有的妝束,眉眼之間卻都有著掩飾不了的倦意, 都覺得對方不像是這個年紀的人。
兩人近來能夠見面的次數變多,也過了兩對垂淚的時候,匆匆打個招呼,紀瑩就說:「好啦,咱們走吧。」
紀英道:「可是,要怎麼對她講呢?」
紀瑩道:「什麼都別講,看看她就好。只要她不知道,咱們就當也不知道。她要是已經知道了賢妃要……那咱們一定要勸住她!這京里就只剩咱們三個人了, 不能讓她再出事了。」
紀英想了一下:「唉,也是, 真叫她知道了, 不定要怎麼難過呢。事情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呢?當年何等的風光?那時候要是知道克制, 咱們家也不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
紀瑩擺了擺手,撣了撣群擺:「現在再說當年也是無益, 走吧, 有話車上說。」
紀英神色黯淡道:「好。」
按照規制兩人都有符合身份的車輛,紀瑩還是上了紀英的車, 讓自己的車跟在後面。車上,紀瑩說話就直白了:「看一看她, 將她穩住了才是最好。這個時候她要是鬧將起來,以後日子就越發的難了, 咱們要做的事也要不成。」
紀英嘆了口氣道:「我都知道的。」
紀瑩覺得不對, 問道:「怎麼了?你……」紀英搖搖頭:「沒事兒,我還應付得來。」
紀瑩突然問:「是不是吳氏?」紀英垂下了眼瞼,她們太熟了, 一同長大,又共同經歷了許多事情,彼此之間難有秘密,心情的變化也難以瞞住對方。紀英低聲道:「接她進府時就已經想到啦。」
紀瑩苦笑:「竟讓咱們兩個都遇上了,我們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當時……」
紀英道:「當時我也沒得選,都是命。好在唐王還有分寸。」
紀瑩道:「我是說,當初是我糊塗了,為了能少生事端,竟催著他們和解。」說著,她掉下了淚來。
當初,章昺與章旭已然疏遠,章旭不上趕著巴結,章昺又如何肯放下身斷向章旭靠攏?章旭一則是受到父親關心,已不需與這位不討人喜歡的大哥過份親密,二則是心裡有鬼,怕見章昺。兩人雖是連襟卻漸行漸遠。
是紀氏姐妹從中斡旋,一頭拿著吳氏的事情當餌勾了章旭主動接觸,一頭遊說章昺勸他需要有兄弟相幫,又將這對兄弟聯絡到了一起。紀英更是從章昺那裡得到了一句「吳氏我是不會要了,別再來礙我的眼,你要留就留」,算是將吳氏「過了明路」,視同「陳王送給唐王了」。
吳氏入了唐王府,紀英便無法阻止她與章旭見面了。她留了個心眼,沒有讓吳氏單獨居住,而將人放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免得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又發生什麼無法善後的事情來。這麼一放,純是給自己添堵!自己還算新鮮的丈夫,與一個半路殺出來的女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眉來眼去,能忍得下去的都是神仙!
紀英還不能發怒,章旭與她依舊相敬如賓,甚至因為吳氏的關係,留宿在紀英處的時間變多了。吳氏對她也無不敬之意,無論何時都很恭順,哪怕是紀英身邊的老嬤嬤都找不到她的錯處。吳氏漸漸在唐王府里生了根。
現在看來,竟有些鳩佔鵲巢之意了!
紀英忍住了淚,拍拍臉,說:「甭說這個了,我已不在乎了。如今要先穩住了姑母,讓她別鬧,陳王本就對咱們家不上心。這個時候萬不能讓唐王也離心了!那樣,家裡人回來的事兒就更難了!」
紀瑩道:「本來就很難,把他們流放出去的人仍居廟堂之上,怎麼會容他們原模原樣的回來?阿翁、阿爹我是不敢想了,連哥哥們也不敢奢望,只求能容一、二侄兒回來,我們養他到大,不至於斷了紀家香火。」
紀英道:「是啊……」
「你那裡有什麼新消息么?」
紀英失落地搖搖頭:「阿翁留給我的人,都被拿了。只是從押解回來的差役那裡問到了幾句話,他們過得很不好。」
紀瑩道:「流放,怎麼可能好?大人還能捱一捱,小孩子缺醫少葯,如何撐得下去?」一想到父母親人一生錦衣玉食從未吃過苦,如今遠在天邊,要麼是煙瘴之地,要麼是黃沙苦寒之所,紀瑩也差點哭了出來。
紀英道:「比起他們受的苦,我忍一個吳氏算什麼?只要五郎能存一點悲憫之心,將大哥家的小七悄悄地報個病亡接回來養活,再苦再難我也忍了。說實話,要是立后、立太子能夠大赦天下將他們赦回來,我日夜祈福,求著賢妃娘兒倆能夠如願!嗚……」
「別哭,別哭……」
姐妹倆互相安慰,又互相幫著理妝,你看看我頭髮有沒有亂,我看看你眼眶是不是紅了。待收拾妥當,宮城的大門已然到了。
兩人到了宮裡且不能直奔紀貴妃宮中,那裡已不是什麼人都能夠輕易涉足的地方了。除了禁衛在看守,四周不定有什麼人的眼線。兩人先去拜見皇太后,皇太后對姐妹倆倒還和氣,嘆了一回:「是來看貴妃的吧?這個時候見她,別說不該說的話。」
紀瑩忙說:「不敢。她要是能一直這麼無知無覺,倒是福氣了。」
皇太后道:「你們心裡明白就好,回去也要勸一勸陳王,讓他別鑽牛角尖兒了。那孩子,打小看著萬事不上心的樣子,其實啊,心裡就惦記著那麼一件事兒。」
紀瑩趕緊說:「他不敢的……」
皇太后笑了:「在我這兒有什麼實話是不敢講的?他就是太自信了,拿在手裡的時候不珍惜,失去了才知道是寶貝。唉,罷了,老了,話就多,再說就該惹你們煩啦。想要看貴妃就去看,不過呀,先見見賢妃去。」
姐妹倆進來就知道要有這一遭,忍著心裡的壓抑感,從皇太后這裡轉去了王賢妃面前。王賢妃已知道自己將要冊立,背後的意義才是讓她驚喜的!她無數次的告訴自己,一定不能輕狂張揚,否則紀氏就是前車之鑒!於是約束自己宮裡、約束兒子兒媳、約束娘家親人,萬不可在這個時候惹出事兒來。
見到兩姐妹,她也是和善友愛的,沒有刻意地拉著兩人的手,卻很關切地問了她們的身體。更是著重關注了一下紀瑩,讓她自己放寬胸懷。又說:「你們兩個年紀也不小啦,趕緊生個孩子是正經。有了孩子也就有盼頭了,男人有了孩子也會懂事的。」
姐妹倆嘴裡直發苦,紀瑩更是想:難道表姐沒給他生兒子嗎?
可賢妃這話是沒毛病的,兩人又從賢妃這裡得到了許可,終於可以去見紀貴妃了。
「都是好孩子,可惜了。」王賢妃望著她們的背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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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之所以能說出來,就是因為不打算讓它「不可惜」,王賢妃可一點幫忙的意思也沒有。姐妹倆自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二人到了紀貴妃宮裡,發現這裡果然是戒備森嚴,走進去一看,卻是洒掃得乾淨整潔,絲毫沒有衰敗之相。
進了殿中,樑上也沒有結蛛網,地上也沒有灰塵,一應的供給仍是如舊。
不如舊的只有紀貴妃,她衰老了許多,雖然妝束還是那麼的端莊鄭重,卻掩飾不住那一股暮氣。見到了姐妹倆便先問:「大郎沒有來嗎?」
姐妹倆可不敢向她說這些,推說是忙,正在外面努力。紀貴妃切齒道:「他努力又有什麼用?可恨當年我的心不夠狠,居然叫王氏養了個好兒子!」
姐妹倆嚇了一跳,趕緊勸她不要亂說話,免得惹麻煩。紀貴妃道:「知道了。告訴大郎,彆氣餒,熬下去,跟他比命長!活著才有機會!我不信這不遵法度,廢嫡立庶的人沒有報應!」
「姑母!」
紀貴妃昂起了頭:「你們何曾見過拋棄髮妻嫡子的人,他的子孫會有福報的?他自己亂了禮法,底下的也就不會遵守!秦王自己開的頭,他的子孫也會永遠不得安寧的!等著吧,熱鬧在後頭呢!哪怕我看不到了,兩代、三代、四代,只要你們還在,你們的子孫還在,必能看到秦王的兒子們自相殘殺的。這個小畜生欠的債,終有還報的一天!該是咱們的,終究會回到咱們的手裡!他們的報應還在後面呢!」
看這氣性,這腦子,不用擔心她會壞事了。姐妹倆也不同她講什麼自己的難處,只是自己心中凄涼,又很擔心真叫紀貴妃說中了。因為自來不遵禮法搞這些個的,風氣是真的會被帶壞的。兩人愈發的愁了起來。
話不投機,姐妹倆探完紀貴妃相攜走出貴妃的宮殿,大門在她們身後關上了,吱、啪兩聲,將人心都驚得顫了。
紀英一個不留意,腳下一滑,被斜地里伸出的一隻手扶住了。紀英嚇了一跳,回頭望去見是一個英氣的少女。少女膚色微黑,平靜地說:「小心地滑。」又說「您看著不太好,我送您出去吧。」回頭點了兩個人看好門,一路扶著紀英往外走。
紀英也不知道她是誰的人,但是謝了她一個紅包。少女道:「我們奉命守在這裡,君侯有令,不許收一文錢,更不許索賄。王妃見諒。」
「哦,公孫佳的人。」
「下官忝為校尉,是朝廷的官封,」少女說,「君侯管著禁衛,就派了來,免得弄些男人守在貴妃宮外,不妥當。您該少來這裡的,君侯並不想看著您陷得太深。當年君侯就說過,陳王得知道自己姓什麼。」
紀英默默聽著,直到被自己的隨從接著了,才說:「骨肉之情難以割捨,不求他們榮華富貴,只求安穩終老。哪怕她有錯。」
少女沒有答話,默默地將人送上車,心道:啥親情?不懂。她是公孫佳從莊子上搜羅來的第一批女童,當初能剩下來的都是父母緣淺的人。
送完姐妹倆,轉身就去了樞密府找鍾源,美其名曰:彙報。
從樞密府出來,又跑去了政事堂,告訴霍雲蔚:「君侯臨行前吩咐過的,貴妃宮中有異動就告訴您。」
霍雲蔚笑道:「你辛苦啦,回去的時候小心些,別驚動了貴妃娘娘。」笑完了,轉頭就吩咐「把紀宸身上的枷再加重十斤」。接著就去找了章熙。
章熙已然知道了紀氏姐妹探望紀貴妃,還評了一句:「她們倒是有心,可惜了。」鍾源站在一邊,再三斟酌沒敢把紀貴妃的話原樣告訴他,只說請妥善安排陳王,實在不行,把陳王安排出京,出去歷練歷練磨一磨性子。
翁婿二人正聊著,霍雲蔚就來了,向章熙請示:「從來立后、冊太子都要大赦的,那紀氏……」
紀氏家族身上疊了不少的罪名,紀氏黨羽也並非都以同一個罪狀入刑,其中一些是在赦免之列的。
霍雲蔚那就是故意,他添了一句:「紀炳輝夫婦年紀也不小了,拘在老家是落葉歸根不假,可臨死之前沒有兒孫在跟前,如何入葬呢?他們那個墓園因為逾制,頭先給那位遷葬的時候,捎帶著手把他給自己準備的穴位也給填了。樣樣都要人準備。烏易雖然在,可他是學生,代不了子孫。」
章熙的眼神冷了下來:「不赦!」
「縱然不赦紀炳輝,那些邊邊角角,掃幾個回來?畢竟遇到了喜事。」霍雲蔚小聲說。
章熙臉色微緩:「也罷,你擬個單子吧。」
霍雲蔚領了旨,回去先不擬名單,而是給公孫佳寫了一封信。與這封信同時送到公孫佳手上的,是鍾源的信——別再瞎好心了,紀氏姐妹也不是什麼玉瓶兒,為了她們不打老鼠,不值當的!紀貴妃的話要是傳出去,你可別再保紀氏姐妹了!沒意思。
公孫佳將這兩封信連同之前京里送過來的情報,一同扔進博山爐里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