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隱瞞
鐘王府院套院, 並不比唐王府小,吳選被引到一處小軒,道路也沒有能夠記全。
引他來的僕人很冷淡而客氣:「郎君少稍, 君侯得空就來見你。」
吳選客氣地與他道謝, 又謝了他些茶錢。僕人也沒有變得很熱切,反倒說:「郎君不必如此,您該把心思放在詣見君侯上。我們這些人,誰也不能左右君侯。」說完又給他拿了些小食, 禮貌地退了下去。
吳選內心十分忐忑,根本坐不住, 在小廳里不停地踱步。他害怕公孫佳根本不想見他,哪怕送了個消息進來他也怕。公孫佳與他見過的人全都不同, 完全無法歸入君子、小人、偽君子等等類別里。他自詡十分明白人心, 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
可是吳選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他想往上爬, 想要越來越好,不想只是系在裙帶上了!何況他姐姐的這根裙帶也不怎麼牢靠。當初想要看住姐姐和唐王的主意就很餿!他該聽從公孫佳的安排,去做一個縣令的!
從唐王那裡聽來的消息, 陛下要親自考核天下縣令。他自認不比別人蠢也不比別人缺什麼, 要是去做個縣令, 這一步就是踩實了。不想一步錯、步步錯, 竟至成蹉跎。留在唐王這裡,姐姐現在還得不到一個名份,他自己處境也是尷尬。
如果沒有遇到過公孫佳, 他也就一門心思幫著姐姐爭寵、求名份,自己繼續攀著裙帶往上爬。待新太子出現,拿唐王當個跳板,再攀新的關係。無休無止, 且風險極高。萬一遇到一個像章昺那樣一個不合意就遷怒把他姐姐趕走的人,就是前功盡棄。
吳選痛定思痛,決定還是腳踏實地,跑來再抱公孫佳的大腿!他所接觸之人,沒有一個像公孫佳這樣開局艱難,終局卻榮耀萬丈的。那她就是最厲害的,就是最該聽從的!
他也從未見過像公孫佳這樣待人一片赤誠之人。公孫佳脾氣並不算好,但是只要開口就不會是故意戲弄坑人。
可與這樣的人打交道,吳選心裡又是最沒底的。她看重人的品性,像自己這樣朝秦暮楚之輩恐怕不得待見。於是吳選精心準備了一個見面禮,遞上去之後就更提心弔膽了——既怕自己兩手空空不受待見,又怕帶了消息過來顯得像是交易。與公孫佳交易固然是公平得緊,可交易完了就完了。吳選想一直與她相交下去,或者說,想要一直得到這樣一個人的指點,想傍上這樣一座靠山。否則他心裡總是沒底,氣是虛的。只要想到公孫佳,就能有安全感。
花言巧語又騙不動,也不敢騙,更不知道如何能夠打動她。可是不試一試,總是不甘心的。
吳選心裡揣摩了許多,直到公孫佳到來。
吳選的眼睛亮了一亮,公孫佳在鍾府里與在公孫府是截然不同的,被親外婆捋得可順了。回來的便服也是靖安大長公主給選的,這樣一個老太太,有什麼樣的審美呢?大紅大金一堆,鮮亮、富貴、奢華!還是女裝!還往鞋子上釘了小金鈴鐺。
一路叮叮噹噹地來了,吳選老遠就聽到了聲音。掐了一把掌心,才聲音帶顫地見禮。公孫佳往上手一坐,道:「坐吧。」
吳選坐下來才發現公孫佳身邊坐了一個少年,看衣飾當是她的晚輩,就猜這是延福公主與安國公的長子——鍾黎,這讓吳選想到了另一個少年——余盛。這些人真是好命,只要投好胎,就能得到公孫佳這樣最好的教導,與悉心的安排。
公孫佳的聲音將他拽了回來,問道:「你侍奉唐王,是為了你姐姐?」
吳選忙站了起來,訕訕地:「是,個中緣由有辱清聽,不敢上稟,君侯還是知道了。」
「哦。」
公孫佳向身後勾了勾手指,單宇將那張字條捧到了吳選的面前。吳選道:「這是我無意中發現的……呃,發現不對,就盯了幾日。」
單宇相貌平平,想裝的時候就比較沒有壓迫感,她說:「郎君坐下來慢慢說。」將字條交還給了吳選,重新隱到了公孫佳身後。
公孫佳道:「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吳選苦笑道:「他們的來歷我本也不知道的,只不過王妃使人聯絡了他們,就算不知道也猜到了。」
鍾黎雙手撐在了扶手上,公孫佳看了他一眼,鍾黎的手又放下了。公孫佳道:「王妃?」
「是,」吳選一鼓作氣,「他們兩個的事,我一發現就……我在唐王那裡,是想多少看著他一些,陳王不是好相與的人。富貴人家裡出了這樣的事,郎君們頂多挨幾板子跪個香,紅顏禍水輕則驅逐發賣、重則性命不保。阿姐她只有更慘,不定是個什麼結果。我對唐王府上下就格外的上心,王妃姓紀,是個厲害的人,府里上下她都管。我擔心吶!就盯著她,怕她發現了什麼。本以為紀炳輝完了,她也要立不起來了,卻叫我發現她私下聯絡了這兩個人。」
紀英有多大的本事,吳選還沒摸清,但是捏住王妃的底牌肯定有用!府里還不知道吳孺人與章旭的私情,紀英也只以為吳選是因為吳孺人是章昺的妾,所以章旭才收下的吳選,後來知道吳選曾往北地,也有些本領,對他倒也有幾分照顧。吳孺人被逐,紀家姐妹都覺得是章昺過份,連同紀英身邊的丫環看吳選都帶點同情。
吳選借著這個便利,從丫環下手套出了話:「紀炳輝雖然喪氣,卻並不甘心,他對陳王雖然失望,卻還指望陳王萬一能夠立儲。再不濟,還有唐王也是紀家的女婿。只要熬過了陛下之怒,還是有望回來的。他臨行前,只有王妃送行,他就把留下的人手交代給了王妃。」
說著,吳選從袖子里又拿出了一本小冊子,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薛珍攔在前面接了,轉給公孫佳。公孫佳不動聲色,沒有打開。這紀炳輝還做司空的時候都沒能翻天,現在再想興風作浪也難。
公孫佳道:「你沒有告訴唐王嗎?」
吳選苦笑一聲:「給了唐王,算是我幫著姐姐爭寵?唐王又會如何處置呢?他總不會比您處置得更好了。且這裡面怕還連著陳王妃。後果不是我們姐弟能夠擔得起的。給別人就更說不清了,他們原本看我們就是卑賤之人,不過將我們用過就扔。何必給他們呢?」
公孫佳道:「怎麼說得自己像浮萍一樣?」
「我們本就是浮萍,」吳選有點緊張,「凄惶無依。才以為有了依靠,就又被拋棄,唯有君侯待我們姐弟還有善心。」
他跪了下來:「我願投效君侯,還請不要拋棄我們。」
公孫佳道:「唐王前兩天找過我,為你討情,是你的意思?」
吳選道:「一半一半,唐王現在還是好心,可是我們怕了。陳王初時待阿姐也是不錯,結果又如何呢?」
公孫佳道:「回去待信兒吧。」
吳選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飄蕩的心落到了地上,重重地三叩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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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裡扒外!不忠不義!」鍾黎冷著小臉,吐出了評價。
公孫佳道:「是嗎?」
「難道不是?」鍾黎瞪大了眼睛。
公孫佳順手翻了翻冊子,示意單宇拿去研究,摸了摸鐘黎的小腦袋,說:「是,又如何?」
鍾黎道:「他全無心肝,如此自私自利!姑母,您收了他,不怕他反噬嗎?這等小人,平日不會如何,待到局勢緊張的時候,他們會賣主求榮的。」
公孫佳笑了:「哎喲,你長進了呀!真是長大了,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是一個人,不是個物件兒,人都是有心的。當年,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你爹背著我,我們倆連夜安撫家將……」
她慢慢地講著自己的經歷,告訴鍾黎:「忠心不是天生就得有的!要是以為自己是主,別人是仆,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陳王就是你的榜樣!」
說到他大舅,鍾黎就懂了,無他,他親娘在家天天罵他大舅,他祖母有時候也跟著指責兩句,曾祖母更妙,有時候罵得比他娘還凶。他說:「這個吳孺人……」這也不大指責得出口,因為延福公主對孺人也比較同情,常說,除了那個呂氏廢妃,別的好女人配章昺都是可惜了!都該改嫁給別人。
一來二去,鍾黎雖然認為這個不太對,倒也接受了這種評判。
公孫佳又給他說了些與下屬相處之道:「倫理綱常,是非對錯當然是重要的,這條尺子一定要在,可是啊,法理不外人情。人要是太死板,不知變通,自己就會變成禮法的工具,也把禮法變成了一個操控人的怪物。禮法,本該為人所用。」
鍾黎稍有不解,問道:「不是說凡事大不過禮法嗎?」
「聖王制禮,是為了什麼?本就是為了教化天下,教化天下才是禮法的目的。為了教化天下,一旦天下大勢變了,禮法也就要變。強盛之國,從不忌諱變法,因為那會讓它變得更強。從三王到如今,官制就變了幾回了?更不要提兵、財、地。放到這件事情里,禮法當然重要,可若是陳王那樣還能得人敬愛忠貞……」
鍾黎皺起了鼻子。
「是吧?就沒天理了。誰都想不管自己怎麼作夭,別人都笑嘻嘻地縱著,真這麼乾的,都死絕了!不信你看前朝末帝!他也是這麼想的!只會指責別人不忠不孝,不反思己身,前朝的覆亡就是教訓!前朝覆亡不過三十餘年,可不能忘了這個教訓。
不過呀,你舅舅們和孺人的事兒別告訴你外公,只要不鬧大,就手指頭松一松,漏一個孺人出去,權當放生又如何?」
鍾黎點頭:「那這個吳瀹?」
公孫佳道:「唐王已託過我,我自然有安排,先放在手邊看一看吧,合用再用。況且,他心裡還有一點肉骨親情,為了姐姐才留在唐王身邊。剛才的事兒,不能說出去。嗯?」
鍾黎道:「呃,阿爹也不能說嗎?」
「你要說出去,我就只好明令追究一下這些人,」公孫佳指了指冊子,「他們無足輕重,可兩位王妃就不好說了。不說呢,咱們暗中處置了,王妃不能有所作為,也就結了。」
鍾黎小聲地問:「兩位王妃……」
「我也不想處置了她們。可如果事到臨頭,實在也是沒有理由硬保的,只好看著她們觸法。」
鍾黎下了個決心,道:「那,還是把這名單交給外公,陛下,吧!」
「哦?」
「紀氏是國賊!」鍾黎堅定地說,「您想保兩位王妃,也必將這些黨羽置於律法之下!」
公孫佳看了他一眼,笑了:「那,宮廷又要多事了。」
鍾黎呆了一下:「為什麼?」
「紀貴妃還在宮裡,陳王早就想離婚了,你會有新舅母的。吳孺人的事兒怕也要瞞不住。」
「那御史可不會給五舅舅留情面……」鍾黎吸了口涼氣,「外公就要生氣了,他老人家年紀也大了,阿娘就總是擔心他的身體,氣壞了可不行!不值當的。」
公孫佳道:「想明白了?」
「可這些人……哦,找個人參一下就好了。」這事兒他都能辦。鍾黎有點後悔,為什麼因為看吳選不大順眼,就跟姑母說這一長串,繞來繞去又繞回來了!打一開始他就應該直接想到這個方法的。至於吳選,哼!反正他不待見這個小人!那個吳孺人,他也聽出來,就是跟他兩個舅舅都……
鍾黎翻了個白眼,心說,我且不與你們計較,全是為了不讓大家臉上難看。你們也別鬧出來,氣著外公我也不會對你們客氣了!
「天兒不早了,你正長個兒呢,早點睡。」
「是。」
單宇一直等到公孫佳見完今天計劃要見的所有人,回房休息的時候才一邊放帳子一邊問:「您為什麼要留著這個吳選啊?他這來歷,他那個姐姐,麻煩的!如果不是陳王太惹人厭,連公主她們也看不下去這個吳孺人!且萬一讓陛下知道了……」
公孫佳道:「吳選早就是官員了,唐王求的我,陛下知道了,我也只是選個合適的人罷了。況且,不是什麼人在唐王府里都能弄出這一份名冊出來的,干實務他跳脫,做這些倒還可用。你明天拿去核實一下,證實了就開始動手吧。」
「那吳孺人,這……」單宇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竟有點像個老媽子了。
公孫佳道:「她是個苦命人,我看不慣她東飄西盪,可這個不怪她。她曾為我送出過消息,無論有用沒用,我不能太涼薄。反正現在也送出去了,兩不相欠,以後她與咱們不相干。而且,」公孫佳笑了笑,「我希望她活得比貴妃好!也希望也比章昺更自在!」
單宇有點莫名其妙,不曉得一個吳孺人何德何能可與紀貴妃拿來對比。她打算等一下問一問阿姜這裡面的典故。
放下帳子,單宇慢慢地走了出去。今天不是她值守,她在外單囑咐了薛珍等幾句,才準備去自己房裡休息。帶上了門,轉身走不幾步,又被疾行而入的一個女護衛攔住了:「哎喲!怎麼回事?」
「軍報!君侯睡下了么?」
「什麼軍報?」
「奏凱!又打了一個勝仗!」
「什麼?之前怎麼沒有風聲?」
「那我哪兒知道啊?!快叫醒君侯吧,看一看要不要連夜送進宮裡去!」
公孫佳還沒闔上眼,軍報來了,她坐在床上,單宇掌了燈來,公孫佳展開軍報一看。得,又是元錚和梁平,兩人上報,說是「偶遇小股敵軍」不及上報,於是一路追擊,僥倖獲勝,得牛馬、俘虜若干。
公孫佳冷笑道:「長本事了!敢騙我!」
薛珍不大懂:「為什麼?」
「兩個人,配合默契,居然嚴絲合縫地會師了?長途奔襲,不用準備糧草?不用摸清水源道路?還能這麼准摸到人家家裡?他要沒灑出百八十個斥侯一直盯著,你挖了我雙眼去!只是盯著倒還罷了,這怕不是他做的局引來的敵人!擅開邊釁,我看他是找死!阿宇,寫信,叫這個混蛋給我解釋!說不清楚就滾回來,再也不要出去了!」
單宇道:「他總有些運氣在身上的,不是聽說他跑了幾千里跑到京城遇到您的么?」這個時候她就有點同袍之情,不去落井下石了。
公孫佳道:「那他的運氣也未免太好了些!唔,他與梁平兩個,兩支部隊丟了,邊城太守不報、縣令不報、駐軍不報!麻煩更大!我就得再去巡邊了!不,我得先向陛下解釋,為什麼用了這麼個膽大包天的混蛋!」
單宇額上冒汗,急的,到桌邊開始磨墨。提筆寫了兩三行,又有來報:「小元的信來了。」
單宇心頭一喜,筆也停了,想了一下,把罵元錚的話給塗掉,小聲問公孫佳:「咱們這信,還寫嗎?要不,我給您讀讀小元的信?」
作者有話要說:
瞞住皇帝,是因為表面上看,是吳孺人被章昺趕出去,然後被章旭收留的。沒被抓到腳踩兩條船。肯定做得不好看,但是也沒犯法。二是也怕把皇帝被這事兒氣到了,畢竟這事好說不好聽。他要知道了,吳孺人不定是什麼下場。
而且一個吳孺人,不是什麼大人物也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鬧出來。是的,這樣的層面上,這些事都不算啥大事。就像公孫佳如果照顧一下吳選,也不費什麼事,也不算什麼大事,但是對吳選來說,那就是人生的大轉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