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比較
內外鴉雀無聲。
薛珍驚異於他敢思慕, 單宇驚異於他敢說,阿姜驚異於他居然敢又脫了?!
公孫佳也想驚異了一下,已然向前探了半個身子, 發現薛、單、姜三人懵了之後, 她條件反射地恢復了冷靜。無論何時,她都是所有人的依靠,別人慌了,她就絕不能慌。
公孫佳深吸一口氣, 坐了回去。
「哦。」她說。她也沒想到元錚居然就脫了!又看了一眼,呃,還挺好看的。
她這一聲彷彿是一道命令, 單宇飛快閃進了卧房裡將門給掩了。單良有意讓她接自己的班, 快過年了,她得幫著單良處理些事務。但是單宇是一個一刻見不到公孫佳心裡就挂念的人,匆匆應完了單良那裡的差使, 說:「君侯這會兒該起了, 我拿這單子請她過目。阿爹您就別跑這一趟了, 大冷的天兒。在屋裡烤烤火吧,萬一再有個什麼客, 您也好先支應著。我再打聽打聽燕王世子都說了什麼, 回來稟告您老人家。」
單良沒戳破她的小心思, 單宇歡快地跑到了上房, 才進門就遇到這個事!
她將門掩了,阿姜也恢復了,想了一下,拍拍單宇又拍拍薛珍的肩,說:「咱們去收拾屋子。」
單宇恨不能尖叫著把手裡的單子摔元錚臉上去, 還是忍住了,咬牙切齒地:「他瘋了?他怎麼敢?」薛珍也開始能結巴著說:「這這這……」阿姜拽著她倆往外間走:「你們想留下來看是怎的?」
三人的對話落入了公孫佳的耳朵里,她嘆了口氣,低頭看向元錚,元錚的手慢慢地從喉頭滑下,劃過胸膛,垂到身側。公孫佳的目光順著他的手指慢慢移動,她有點好奇,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一個異性光裸的上身。
少年的身形修長,由於他的腿也長,上半身的佔比就更小一旦跪下並不顯得體積龐大笨重,卻是勁瘦結實,她甚至想伸出手指去戳一戳。
目光在元錚的指尖停留了一陣,目光又從下往上划回了元錚的臉上,這真是一張好看的臉!驚艷,清澈,百看不厭。
「衣裳穿好了,我看著冷。」公孫佳說。
然後她就眼睜睜地看著元錚似乎是腰腿發力,不知怎麼的就彈得站了起來,立得很正、很直。元錚穿衣服與他脫衣服一樣快,利落地掩襟、束帶,一層層將衣服迅速地穿好。穿好衣服,他又是那個從榮校尉手裡活蹦跳出來一路高升的少年英材了。
睡是睡不著了,心大也要有個限度,對無關緊要的人,公孫佳可以淡然處之,元錚打從入京開始就養在她這裡,四捨五入就是自己教養長大的,還寄予厚望。公孫佳覺得頭更疼了,她敢打賭,阿姜幾個一定正趴門上呢!
「我的書呢?!」她揚聲說。
幾聲奇怪的悶響之後,是阿姜的聲音:「來、來了!要、要什麼書?哦!哦!來了!」聽得出來緊張得要命!推開門進卧房的時候,還差點在門檻上絆倒了。扶著門扇站好了,阿姜才緩過來一點:「要雜記、遊記,還是八郎寫的趣聞?」
「隨便。」公孫佳悶悶地說,擰身側卧進了被子里。
元錚慢吞吞地對阿姜說:「我去拿,你,被子。」
一提到幹活阿姜就冷靜了,點點頭:「去吧!」書就在卧房的書架上,元錚熟悉地抽出一回讀了一半的那一本,站在書架前不動了。阿姜俯下身低聲問公孫佳:「那……」
公孫佳轉過身來,被子也亂了、頭髮也散了,被窩裡伸出一隻手,指指帳子。阿姜把帳子放了下來,床里的光線頓時變得曖昧了。阿姜坐在床沿上,低下頭:「他?」
公孫佳食指微彎,虛點了一下枕頭邊的位。
阿姜悄悄退了出去,對元錚指了指床頭:「去呀。老實讀書,不許干別的!」出去時順手掩上了門,才扣好門就被單宇拖到了廂房裡。阿姜就住在廂房,回了自己的房間她底氣也有了,說:「你發什麼瘋?君侯的事,輪得到你來做主?」
單宇道:「小元日常盯著君侯,我只道他是想……誰知道……他!你怎麼不驚訝呀?」薛珍一邊瘋狂點頭,將一根金簪子晃了下來。單宇一巴掌扶住她的腦袋,接著問阿姜:「這要怎麼說呀?」
阿姜道:「燕王世子過來了,知道了么?」
「干他什麼事?咱們說君侯和小元,他也配摻和進來?」單宇看章晃也是極不順眼的。
阿姜道:「嗯,賊心不死嘛。就剛才。」
單宇眨眨眼:「啥?」
阿姜道:「這座府邸,總要有少主人,君侯的家業需要有人繼承,這事兒單憑君侯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單宇果斷地說:「那也不能是章晃那樣的!阿姜姐姐,咱們合計合計吧!咱們是不能替君侯做主的,可總得為君侯擋一擋這些歪瓜劣棗!不能嫁進來相夫教子,要他們何用?吃絕戶嗎?!」
阿姜道:「等一下。」安排了阿練、阿青幾個在正房外面守著,才對單宇說:「走,與單先生、阿榮他們商議一下。世子又來催促了,雖然君侯說不必在意,還是要有個防備的。」
幾人匆匆碰了個頭,很快,榮校尉就跳了起來,然後被單良拿手杖敲了兩下小腿:「你找個更好的來。」
「他本來是養來做……」
單良道:「君侯還想保全他,才叫他在裡面念書呢。君侯待自己人總是溫情的,無論他的心思成不成,君侯都還沒有要放棄他的意思。你急什麼?以後君侯再看上更好的再換唄,瞧把你急的。」
榮校尉反問道:「哪兒來更好的?」
單良一攤手:「還是!哪兒來更合適的?你自己心裡不是挺明白的么?君侯心裡明鏡似的。阿宇,還有你,別總找小元的麻煩!你倒尋個更合適的來?」
單宇哀鳴:「他是君侯養大的,能比不過別人么?」
榮校尉可不慣著她,說:「夠了。這事先放在一邊,君侯周圍還是要肅清的!像燕世子這樣的人……哼!」
單良慢條廝理地說:「君侯已有了決斷,是斷不會理會燕王的,咱們不會有人與君侯唱反調吧?」
榮校尉為人最是古板循禮,飛快地答道:「東宮是國本!」
單良道:「那好,咱們就一力輔佐君侯,助她完成此事!誰也不許中途背叛,亂認什麼新主子,兩頭下注!」他的臉上現出了久違的猙獰。
單宇自然是順從著父親的,跟著說:「等下叫上小元,還有薛叔,黃伯伯、張伯伯他們,個個都得立誓。大傢伙兒都是吃著君侯的飯,靠君侯養活的,可不能吃飯砸鍋!」
「說得好!」榮校尉說,「我這便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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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宇的話還是說得太絕對了,因為這世上還有一個公孫佳養過的人,至今沒顯出什麼過人之處來——余盛。
余盛在下午被親娘揪過來拜見姨媽,公孫佳給他安排了一個上縣的主簿。這是許多窮書生熬到三、四十才有可能熬到的位子,有些人熬到頭髮白了也做不得官。但是在權貴們的眼裡,這不是一個什麼好起點。文官講究個清貴,要清流官才好,主簿顯然不是。武將們就更跟主簿不搭邊兒了。
但是喬靈蕙認定妹妹給兒子的安排一定是好的,拖著兒子就來了,打定主意要讓兒子跟在妹妹面前再熏陶熏陶。余盛卻是心裡沒有一丁點防備的,他才中學的年紀哎!雖然同齡人都有做龍傲天的中二魂,但是他被現實毒打之後發現,讓他現在去當個縣級幹部,他怕的!
「阿娘,我、我干不好的!」他都要哭了。混日子的紈絝他可做的,成年之後給姨媽姨父當個聽話的跑腿跟班他自認也能勝任,現在就扔出去?干不來呀!
喬靈蕙在車裡掐了他好幾把,罵道:「你出息呢?!你阿姨這是在保你的小命!京城裡怕是要亂!我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你阿翁、阿爹都心事重重的,也沒有反對你阿姨的安排,我看吶,這十有八、九是安排你避禍呢。你可爭點氣吧!」
余盛眨巴眨巴眼睛,心說,咱家靠著金大腿,真不會有禍啊!小姨媽一直穩穩贏到最後的!
但是小姨媽的安排,他也只能遵從,於是就看到一個……冷冰冰的小姨父!
小姨父不高興!余盛有點哆嗦。那邊親娘和小姨媽聊得熱火朝天的,今年,小姨媽庇佑給他爹升了官兒,親娘的誥命也跟著水漲船高,摸到了入宮領宴的門檻兒,這是件開心的事兒。
余盛瞄了小姨父一眼,又瞄了一眼,小心地說:「快要過年了,阿姨要進宮過年的,我這會兒過來幹嘛……」
元錚歪歪頭,看了他一眼,居然有點和氣地說:「充數。」
余盛悲憤了。
公孫佳像是聽到了什麼,往這邊看了一眼,余盛陪了個笑臉兒。喬靈蕙道:「人擱你這兒了,我得回去了。」公孫佳道:「阿姜,送送。」
余盛也爬起來去送親娘,公孫佳滿意地點了點頭。才送走喬靈蕙,卻又迎來了延福郡主,她還不是自己來的,帶著一個余盛不認識的人。余盛眼力也算練出來了,看得出來這個年輕男子的服飾必然是極高貴的,一般富人也穿不得他這樣的衣服,佩他這樣的腰帶。
延福郡主道:「你很該來陪你阿姨散心。」
余盛嘿嘿一笑,想問這男人是誰,單良已叫破了來人的身份——東宮的另一位郡王,章昭。
余盛心說:豁!好大的派頭啊!在無數部以他姨媽為主角的劇里,通常會給姨媽安排些東宮的兒子們當男配,劇情爛俗到余盛現在已經忘了章昭有什麼戲份了。反正,小姨媽不會喜歡他的!不知道為什麼,余盛就有這種篤定。真實的小姨媽,可不會見到「公子王孫」就犯傻。
章昭也不是來讓公孫佳犯傻的,他託了妹妹做中人,也是想問公孫佳一句實話:幫不幫我對付章昺?要是想幫我,怎麼給章昺那邊添力呢?為什麼不給我機會去立功呢?
這事兒不能當著太多的人面說,章昭要求摒退眾人。避開了侍女們,這個要求顯得鬼祟,但是章昭說話倒是很直接:「還請為我解惑,我心中實在不安。」
延福郡主也說:「都到這個時候了,大家都在,唉……咱們自己人就別再互相猜來猜去啦!阿翁在,還能鎮得住,一旦有那一日,阿翁……也不願意見局勢混亂,江山落到紀氏外孫的手裡吧?越早定局,損失越小。」
公孫佳問章昭:「太子與燕王,拋開他們是你的父親、叔父,你選誰?」
章昭道:「當然是阿爹!」
「太子不顯山不露水二三十載,燕王如今也算軍功赫赫……」
「那得有一半兒是你幫他打下來的。」章昭不客氣地說。
「可即使這樣,你還是選了太子。朝臣們多半也會選太子。可見軍功不是最要緊的。」
「那是因為阿爹是嫡長,我……」
公孫佳道:「哦。」
延福郡主掐了章昭一把,替他說了:「就因為缺了這一丁點,才要從別的地方找補點份量來。」
公孫佳道:「既然你也選擇太子,就該相信他能安排好你。你的事,我不插手。但是紀氏,我一定會對抗到底,絕不會讓他們得勢。一根棘杖,刺兒我給你拔了,能不能撿起來看你的本事了。」
她又托起兩隻手掌,掌心向上,掂了掂,笑對延福郡主道:「既然是比份量,加重一方還是減輕另一方,有什麼區別?只要比他重就行了。」
延福郡主的笑容開朗了起來:「還得是你!哎喲,普賢奴都來了,過完年,把阿黎再給你使喚使喚吧,啊?」
公孫佳道:「你等我過完年忙完,把那些小鬼兒送出京再說。」
「什麼小鬼?」
「也就是些燕王與紀宸的用慣了的部將。過了燈節,我送他們盤纏。這盤纏送完,我手頭就要緊了,會找你打秋風的。」
延福郡主笑得花枝亂顫,說:「好!只要能送走,我全出了都行。二郎,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章昭雖對建功立業仍有些想法,但是公孫佳已然說服了他,心道:這樣當然是極穩妥的。我總還年輕,做事業可以以後再做。
起身離席,長揖到地:「多謝。」
延福郡主道:「還客氣什麼?來坐嘛。」又嘆了氣,心情不太好地說,「話雖如此,只怕阿翁上了年紀,禁不得離喪。」章昭道:「那就別在他面前提糟心的事兒了,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公孫佳眼圈兒一紅,說:「大過年的,本也不該說喪氣話。」
延福郡主道:「我也該走了,明天宮宴咱倆不得坐在一處,二郎,你……」
章昭道:「明白,我會照看妹妹,為她擋酒的。」
公孫佳笑道:「多謝。」
這點笑影在目送二人離開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薛珍仗著自己憨直,公孫佳也是個會給身邊人解答的人,小聲問:「您不開心嗎?」
「人人都算計著陛下的死期、等著那一天的到來。一旦山陵崩,誰有準備誰搶到先手誰就是一本萬利。所有人都要做準備,他們的心裡或許有哀傷,只是還有更重要的事,也就顧不上傷感了。可是看不到他們對陛下的赤誠,我會難過。」
帶著這種心情,公孫佳從宮裡領宴,連著吃了幾天的席,再回自己的府里擺宴,直到元宵心情都沒有能夠變好,將身邊人急得不行。阿姜等人又碰了個頭,人人都知道這是因為擔心皇帝而起,卻都沒有解決的好辦法——他們又沒辦法定皇帝的壽命。
讓公孫佳高興的還是皇帝,元宵賜燈,皇帝賜給了她一盞花燈,上面描繪著她北上出征時的畫面。將她畫到了一輛戰車上站著,而不是坐在舒服的華車裡。四下是勁旅,天上飛著雄鷹。
這與公孫佳小的時候得到的一盞燈有點像,那燈上畫的也是鷹,不過主角是她爹,她爹就是騎著馬,威風得緊。
公孫佳將燈點起,邊看邊笑:「這宮裡的畫匠是不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構圖都是這樣,十幾年不帶變的。」
橘黃的燈光映著她的笑臉,又美又暖。
燈挺沉,公孫佳拿著有點吃點,一邊往桌上放,一邊說:「明天要好好謝謝陛下,替他把礙事的人送走……」
一語未畢,卻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阿姜投了一眼過去:「咦?張禾?!」來人說話的聲音挺熟,正是張禾:「陛下、陛下突發惡疾,病倒了!」他是由單良陪著過來的,單良從健仆背上滑下來,說:「要變天了!」
「啪」燈落到了地上,燈里蠟燭的火苗舔著糊在燈上的畫紙,噗一聲火苗燒成了火球,吞噬了整張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