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評價
東宮近來很安靜。
呂氏雖然從佛堂里被放了出來,也不像之前那一陣子那麼躁動不安了。太子妃看她也看得緊,擔心她再發狂。謝宮人快要生產了,呂氏除了眼神變得抑鬱了一些之外,並沒有什麼不妥。
這一日,一個小宦官匆匆跑了來,對太子妃耳語幾句,太子妃點了點頭。對吳孺人道:「你看好小謝。」匆匆離去。
吳孺人自從弟弟得了官身之後,整個人都發著一股柔光,照顧謝宮人照顧得很是周到。太子妃這一句吩咐就有些多餘。吳孺人躬身應命,再抬起身來太子妃已經走遠了。吳孺人心下大奇:這是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了嗎?
太子妃快走了幾步,漸漸緩了下來,慢慢地踱著,眉頭也舒展開來。啟唇輕問:「消息確切么?」
小宦官垂著手哈著腰,跟在她的側后,聽這一聲問,往前湊了一湊,說:「是奴婢親眼見到的。」
太子妃站住了,想了一想,又問:「殿下還在書房嗎?」
身後又上來一個宮女:「是。早朝散了之後就一直在書房裡讀書。」
太子妃轉了個方向,往書房裡去,路上又了太子下朝之後的飲食之類,得到「只飲了一盞茶」的答覆后,命人將南方貢果取了幾樣來。
太子章熙端坐在書桌前,一本書攤開在眼前已經有些時候了卻一頁沒翻。書是他常讀的,裡面的內容幾乎能夠倒背,擺在面前不過是為了安撫情緒罷了。太子妃的腳步聲很輕,走得很家近了太子才抬起頭來,不動聲色地問:「你怎麼來了?」
太子妃笑笑:「挑了些果子來,嘗嘗?」
太子從容起身,夫婦二人移到坐榻上對坐,太子妃親自給太子剝了枚橘子,一瓣一瓣的掰開放在碟子里。接過侍女遞過來的濕巾邊擦手邊說:「今天,聽到一件事兒。」
太子捏起一瓣橘子放進嘴裡,含糊地問:「什麼?」
太子妃輕聲細語地說:「燕王家的大郎,近來總往烈侯府上去。」太子咀嚼的動作沒停,抬眼看著她,等她的下文。太子妃又說:「說來也算沾親帶故,沒道理叫人不來往,可是這……走動得也太頻繁了。烈侯在世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過。我先前說過,如今這藥王不比從前,要是還這樣,打她主意的人怕是斷不了的。」
太子道:「不過是妄想罷了。」
太子妃絲毫沒有受到影響,說:「要真是這樣也就罷了。今天,我使人往中宮那裡送東西,回來說看到陛下召了藥王過去。」
太子嚼完了橘子,示意不再吃了,說:「哦,阿爹想起來一些事,要找九兒以前的地圖之類,讓她送進宮來的。你不用擔心這個,我看著呢。你若得閑,看看謝宮人吧,別再出亂子。」
太子妃道:「可是……容我說句冒犯的話,少男少女,萬一……」
太子擺擺手:「怎麼會?你想得太多啦。」
「那阿爹今天召見,設若問了什麼……」
太子笑了:「阿爹的心,不會因為幾句話就變了的。你還是將心思多放在自己家裡,阿昺長這麼大了,後院還是亂糟糟的。」一句話就將太子妃的心思給釘在了章昺身上。章昺是她的立身之本,太子這話對章昺顯是不太滿意的,太子妃只得暫將心神收回,暗道一聲娶妻不賢果然是禍根。
太子妃與太子二十幾年夫妻,多少對太子有些了解。太子說出這話來,面上不顯,心裡已是不耐煩了,她便識趣地起身:「也好,我去看看那個孽障。」又低聲吩咐宮人果子放一陣兒皮都幹了,等會兒太子要是不吃,就換新鮮的送上來,說完這些才離開。
太子握著書,搖搖頭,內心一片平靜。這件事情,他知道的遠比太子妃想象得多,他考慮的也比太子妃認為的更複雜。早在太子妃注意到之前,太子就已經將此事查明了。
他沒盯著公孫佳卻對燕王一家看得很緊。公孫佳和章晃的事兒,他早就有所耳聞,章晃頻繁跑公孫府,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是瞧不起章晃,這小子打小就很會討人喜歡,但是太子莫名其妙地對公孫佳就很有信心,認為公孫佳不至於被章晃給晃花了眼。
他又想起來公孫佳說的「考驗定力的時候到了」,也從來沒在皇帝面前提起什麼章晃跑小姑娘家裡這類的事,皇帝面前只當自己不知道。私下裡,他也有人可以為他解惑,比如問一問女婿鍾源。
鍾源與公孫佳雖不是親兄妹卻也差不多了,太子只要稍一提及,鍾源就能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只是借些書籍看看,藥王一向有分寸。您要覺得不妥,我回去就讓她少與這些人往來。」
態度很端正,太子也就得大度:「無妨,一個孤女,凡事都要小心。」
鍾源似是解釋地說:「她失了依靠,就像溺水的人看不到希望,總要抓住點什麼才能安心。」
太子道:「她怎麼會沒有依靠?我們不都是她的依靠嗎?抓什麼不好?抓根稻草!」
鍾源道:「陛下與您怎麼會是稻草呢?」
太子更驚奇了:「什麼?依靠我們?那她跟燕王家糾纏不清做甚?」
鍾源一臉的無奈,說:「多少沾點交情,怎麼一刀兩斷?那豈不招人議論?她一個孤女可怎麼扛得住呢?再說了,」他湊近了,對太子說,「阿爹,您想,陛下現在會認為自己的兒子、孫子是個惡人嗎?他們既不是惡人,那有誰瞧陛下的兒孫不起,對他閉門不納,豈不要招陛下厭惡?」
又來了,又是這個——皇帝不覺得燕王不好!太子理智上知道這句話是對的,每每聽到了就堵得慌。
鍾源跟他解釋完了,又再三保證,他們一定是站在太子這一邊的——只要別讓紀家太張狂。鍾源還很好心地提醒太子,樂平侯又在整理推薦名單了,他的人要上去,除了朝廷多設冗官,就只有將別人擠下來這一個辦法了。這又是要得罪人的。
太子問他怎麼知道的,鍾源道:「樂平侯家,宴會開得大,士人以登門為榮。書生輕狂,吃醉了胡說八道了一些,不少人都知道了。」
太子得到了消息之後,費力與趙司徒等人做了數次溝通,才將這些人暫時穩了下來。
既然已經經過了這麼一番洗禮,太子妃再提燕王世子的事情,已經不能讓太子動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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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皇帝又召了公孫佳,太子還是很關心的。他不認為是為了什麼章晃與公孫佳的破事,更重要的應該還是戰事。紀氏有東山再起之勢,也是因為戰事。燕王重新得勢,也是因為戰事。
當活人都顯得無用的時候,就想起死人的好來了。何況公孫昂留下的東西確實有點門道,而公孫佳也沒有辜負她的出身,整理出來的文檔、圖冊都很實用。此時召見,應該是為了正事。
太子將書一扣:「來人!備輦!」他要去見皇帝。
太子所猜並不錯,皇帝召公孫佳還真是為了公孫昂留下來的東西。皇帝除了一開始起兵那幾年過得不大好,後來是越過越順的。與胡人的戰爭,擱在他起兵初期,能打成這樣已經不錯了。但是他前有鍾祥、後有公孫昂,打得太順,突然之間沒了「勢如破竹」這樣的好消息,讓他很不適應。
今天,刺激他的消息是——給燕王準備的老將又病死了。他一邊下了旨,命有司協助處理喪事,一邊思考換新的副將。越想越難過,又想起公孫昂來了。想到公孫昂,又想起前兩天有人向他暗示:燕王家有奇怪的舉動。
進言的是一個老御史,名氣不大,歲數不小,卻是從前朝一直活到現在的。因年齡與皇帝相近,皇帝近來身邊同齡人越來越少,也有些與這種年齡的人聊天的需求。皇帝向來是個有親和力的人,老御史近來與皇帝聊天聊得多了,心中不免親近。
一親近,就跨過了一條界限——他向皇帝說起了燕王。對皇帝說:「陛下若要江山穩固,就不該給皇子太重的兵權,這樣會養大他們的胃口,覬覦東宮的。哪怕是民間,弟兄還要爭產,燕王並不安份。前幾年不必太擔憂,是因為烈侯還在,他能鎮得住,如今烈侯也薨了,軍中沒有這樣有份量的人。太尉也已老了。」
皇帝當時就冷了臉,他當然不會認為自己兒孫有問題!不過老御史說的話雖不中聽,他也沒有發脾氣。他老了,最關心的就是江山的延續,他需要將隱患盡量的消除。
索性將公孫佳也召了來。
於是便有了見面時的對話。公孫佳一答完,皇帝就放心了。皇帝的心裡,自己的孩子當然是好的,公孫佳也立場明確,則老御史擔心的事就不存在了。章晃也沒有想如何如何將公孫昂的勢力給接手,行了。
皇帝收了圖冊之類,又問公孫佳:「這些都是你親自整理的?你都看得明白?」公孫佳也都答了。
皇帝將她打量了一下,忽然問道:「我的安排,你怎麼看?」
公孫佳本已知道皇帝的安排,此時還要請示:「陛下是什麼安排?」
待皇帝講了他的那個「y」陣型之後,公孫佳猶豫了一下,說:「臣不知兵事,只看得出來是很穩妥的。但是……」
「嗯?」
「燕王居中,恐怕統御不了前出的兩路大軍,他威望不夠鎮不住老將也鎮不住貴戚,頂多是不會被他們壓制。不過這樣也差不多夠用了。這兩路前出的大軍,他們配合不起來,沒磨合過,恐怕沒默契。也就是各自為戰吧,強要配合怕會出岔子。」說著,她也是一聲嘆息。要是她爹還活著,這些問題都不存在,那是多麼的妥當啊。
皇帝認真地看著她,問道:「你看紀宸與朱羆,他們的戰力如何?」
公孫佳傻眼了:「啊?」
「啊什麼?問你呢!」
「我……我不知道啊……」公孫佳整個人都很懵,「我都沒見過他們排兵布陣,哪裡知道啊……」
她越說越氣弱,有點喪氣,這個真不是她的長項了。皇帝將她看了又看,問道:「不知道排兵布陣,怎麼敢品評我的安排?」
公孫佳道:「那個我能看得出來呀。看得出來,您問了,我就說,這有什麼敢不敢的?」
皇帝忽然失笑:「你很好,你的東西我留下了,你回去吧。天冷了,不要往外跑了,好好在家裡休養。」
公孫佳有點摸不著頭腦,出了殿門,才有鄭須新收的養子小聲告訴她:又死人了。
公孫佳心道:入冬了,這一茬怕是還要再死幾個,怪不得讓我別亂跑。陛下也是夠難的,但願燕王別再給他惹麻煩了。若是燕王因為貪慾傷了老人的心……公孫佳捏緊了拳頭。
公孫佳與太子沒有撞上,太子到的時候,公孫佳已經出宮了。他在路上也聽到了訃聞,見皇帝的時候就有了一個談資。皇帝擺擺手:「都知道了?讓我再想想、讓我再想想,派誰合適。」
太子將眼睛往皇帝身前巨大的書案上一掃,道:「這是?」
皇帝笑道:「哦,藥王又理出些圖冊來,你也來看看,我看她比那些人理的都清楚。」
「她?」
皇帝笑了笑:「她呀,一片赤子之心,澄澈見底,比你們都明白易懂。她必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沾枕即眠的。你們呢,想得太多,不容易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