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嫌隙
以公孫佳對紀氏的了解來看,這家人家得意之後張揚是肯定的,這甚至都是不以他們自己的意志為轉移的。舊部門生需要補償,失去的十幾年時間需要奪回,子孫後代的富貴需要打牢基礎,這三樣,要實現無論哪一樣都必然充滿了侵略性,也必然令人警覺。
但是不應該是現在,紀宸還什麼都沒幹呢,容逸過來幹嘛?
容逸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與李四郎是奉了家中長輩之命前來請教的,原本趙司徒家的七郎,你也見過的趙朗也該來的,然而他領了差遣脫身不得,所以只有我們兩個。今天來是想請教,你看紀將軍此行,如何?」
公孫佳聽他真的問了紀宸,愈發覺得不可思議:「如何?這才一個月,能如何?何況朝中有太尉,有諸位宿將,縱然這些人眼拙,你們當陛下這江山真是有哪個神仙捧在盤子里送上來的不成?你們來問我,這就奇怪了。」
李岳一直默默聽著,他不大理解容氏與公孫佳的交情為何到了這樣,但是很知道為什麼長輩讓他們來問公孫佳——這些老大人們從皇帝、朱勛等人那裡問不到。不過他與公孫佳沒那麼多的交情,就等容逸來解釋。
容逸也實話實說了:「是政事堂想預先知道,家父、司徒、侍中等人都覺得這其中有些不對。昔年烈侯在世的時候,軍需不是這樣的,對沿途的官員也不是這樣。有心請教,鐘太尉不能視事,安國公得兩位真傳如今又不在京中,請示陛下,陛下也不置可否。我們思來想去,唯有你能解惑了。」
公孫佳知道一些行軍的情況,但是不知全貌,問道:「哪裡不對?」
容逸與李岳對望一眼,又看看這廳內的侍女,公孫佳擺了擺手,阿姜清人,親自站在門邊守著。容逸才說:「愈是主持大局愈要見微知著,大軍未動、糧草先行,政事堂發現,這支取的輜重比烈侯時多了三成。就這一個月,三成!」
這個數字相對於整個開支來說,其實不算大,但是趙司徒等人何等的精明?一看就知道不大對。這才第一個月,接下來會怎麼樣?紀宸能被選中,是之前就有過戰績的,只是被壓制了些時光,他當年就不如公孫昂,現在肯定就更不如了。所以,他花費的時間肯定比公孫昂要長、消耗的兵力比公孫昂多,這個開支的總數已然驚人,現在平均的花費又增三成。趙司徒擔心紀宸這個敗家的風格會一直吸血。
公孫佳道:「說不好。」
容逸道:「願聞其詳。」
公孫佳道:「我聽外公、阿爹都講過一些舊事,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打法,我現在不知道紀宸是什麼路數,沒法對你講。他這還沒開始打呢,你總得讓我看完一個囫圇個兒,才好給你個斷言吧?而且他這一個月做了什麼,我根本不知道,怎麼評斷?幾位未免有些心急了。」
容逸只得又添了一點內容:「他已參了兩本,都被司徒壓下了,紀司空雖沒有說什麼,可……」
「參什麼了?」
李岳嘆了口氣,容逸道:「參了兩個人,參這沿途的地方官員玩忽職守,要撤換。」
公孫佳道:「究竟是不是玩忽職守呢?」
容逸道:「年年考核都是上等。大軍糧草半是各地籌集,半是當地供給,他必要人一日辦完,這……」
公孫佳有點茫然,問道:「難道是有人為難他嗎?軍情緊急,當然要可著主帥的令來啦。這打仗的時候,跟太平年月的要求肯定不一樣。」她也沒經過戰陣,但是她薅了不少人來複盤過。她對紀宸的所作所為不是全然不知道的,按照她的標準,紀宸這一路上走得也不算慢,軍紀尚可,處事也挺果斷,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要不然公孫佳也不能這麼老實窩著不在背後捅刀子。
容逸理解她的意思,是說這些人無事的時候合格,有事的時候經不起考驗。一時不知道如何解釋了。李岳的耐心耗盡了,這兩個被參的,是李侍中的人,跟李岳他爹一起讀書長大的那種。他說:「舊年烈侯北征,也是他們支應,從來沒有差錯。是以祖父命我來請教縣主,可有什麼當年的文字?」
公孫佳頓悟,這是有矛盾了。這勾心鬥角的事兒,她熟!只因她出身武將之家,知道武將之間的關係,文臣之間的勾連她不甚了解才會一時沒有想明白。看來,這兩人今天過來,司徒等人確實有「為國家計」的意思,想對紀宸的戰爭消耗有個數,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個了!鍾氏、公孫氏的勢力幾乎都在軍中,因為皇帝是個明白人,知道馬上打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的道理,地方官員還是以務實、有文的官員為主。那是趙司徒等人的勢力範圍,紀氏插手兩界,還要再削別人的勢力,這就不友好了。
想通了,她也就乾脆地說:「那你們稍等。」讓阿姜將單良、榮校尉、薛維都叫了來。
薛維到得最晚。因黃、張二人入宮,薛維這些日子什麼事很忙,一天里要有半天在公孫府里待命,來的時候腳步很是匆忙。
公孫佳道:「你坐,有件事要請教。」
薛維沒敢坐,先抱了個拳:「主人但有吩咐,何敢說請教二字?」
公孫佳道:「甭弄虛的了,你說說,紀宸為什麼會這樣?」示意容逸講一下剛才的事兒。容逸也認出了薛維,心道,一個烈侯帶出來的老卒,必然深通兵事,也不敢輕視於他,將事說了。
薛維被請教,難免有點小得意。公孫昂在世的時候,處事與公孫佳是不一樣的,凡兵事,公孫昂自己就有主意,如果有要商議的,他不是跟榮、單二人商議,而是與部將討論的。公孫佳處境不同,更多的注意力在庶務與心機上,榮、單二人反而靠前了,正常的路子應該是部將排序在前的。
今天問到了,薛維也就不客氣了,聽完就咧嘴了:「嗐!少爺兵!」
單良的看示,紀宸這作派是紀家開始奪權了,榮校尉的看法,沒將紀宸想這麼壞,也是覺得他這是要立威,不然接下來沒法令行禁止。但是公孫佳沒有先問他們,而是先問薛維,他們也就不搶答了。
公孫佳的想法是,薛維先答,如果答案有理,就將這答案送給容逸,如果一眼看去太傻,再讓單良、榮校尉找補,反正她是不會輕易說話的,以免說錯了有損自己的形象。
但是薛維這個答案就讓她很滿意,輕輕拍了一下扶手,道:「著啊!我說呢!十九郎,回去準備著吧,往後這樣的事兒可能還有。」
李岳臉都綠了,竟不顧禮貌地搶問:「這是什麼意思?」
公孫佳道:「很多人說,紀將軍與先父差的是天賦,這話過於武斷了,他們的性情也不一樣。紀將軍天之驕子,他心裡不是針對這兩個人,但是只要這兩個人沒辦成他要辦的事兒,他就要發作。你在自己家,怎麼對沒辦好事的奴才的?好,守令是士人,不是奴才,那就路邊隨便一個布衣,讓他辦事辦不好,你怎麼辦?是脾氣、習慣使然,等他改了就好了。」
她之所以突然明白了,是因為復盤的時候看到有些事,她想破頭也想不明白公孫昂為什麼要這樣!她從一開始就總結出自己比父親差在哪兒,其中一條就是,公孫昂是真能跟兵士打成一片,她不能!她沒這本事!她嬌生慣養。這一點她在不斷的總結、不斷的思忖如何處理拉攏收束父親留下的遺產的時候反覆推演過,這就是創業者與二世祖的不同!
紀宸又何嘗不是如此?
有些事沒經過、沒見過,他就是不知道,他就是不能體諒。甚至可能根本沒有壞心,可就是不在乎,就像鍾佑霖半道揀了個元崢,順手捎到了湖陽公主府當侍女,公主誤會了,薅了小妖精去打一頓,余盛又能給攔下來,公孫佳再為了舅舅家的安寧又將元崢薅回府里來一樣。
一個地方官員當然不是「阿靜」這樣的奴婢,但是道理是一樣的。如果不是清流、望族出身,紀宸對這官員的尊敬禮貌恐怕也是有限的。沒當場把兩人打一頓而是上表,紀宸已經很講道理了。
公孫佳認為自己還挺公允的,她不想現在就暴露對紀氏的過份的敵意,沒有故意說紀宸的壞話,可是李岳的臉色卻更加難看了。容逸的表情也不太好,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哪有這麼容易的?
公孫佳奇道:「你們怎麼了?為什麼是這種表情?」
單良心知肚明,暗笑了不知多少聲,卻從頭到尾不吱聲。薛維說的跟他想的不一樣,可仔細一想,可能薛維說的才是真的。因為紀氏就是這麼個作派!而容、李二人的心思,單良就能猜出來了:要是因為利益,那還能討價還價,他要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你能怎麼辦?
單良道:「兩位郎君怕是對兵事也不很熟悉,所以有些繞了,您讓他們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就好啦。二位,您說是不是?」
公孫佳道:「這跟兵事沒關係呀,全是人事。要是兵事,我也不能盡知的,問我也沒用。不過,我與紀將軍只見過幾次面,不且我也年輕,看人未必準的。你們何妨放寬心,多看一看?實在不行,就換兩個能幹的,人選還不是由著政事堂來定?如今的大事是邊患,紀將軍身負重任,怎麼能給他拖後腿呢?」
漂亮話都被她說了,李岳勉強笑笑,道:「多謝縣主賜教,在下,這就回去覆命。」容逸也拱一拱說,說:「改日再來請教。」
都是人精兒,話後幾重意思也都明白了,行,紀宸不是要換人嗎?換,還換李侍中的門生,試試他。
~~~~~~~~~~~~~
容、李二人一離開,公孫佳就大笑:「親娘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笑完了又認真地說,「如果阿爹還在,我大約也是他這個樣子。還好,表哥不是這樣。我們現在,都不是紀宸的樣子。」
單良道:「安國公還是有些傲氣的,只不過被烈侯掰過來不少,所以常安公主很感情烈侯。」
公孫佳點點頭,又問榮校尉:「事情辦得如何了?」
榮校尉道:「揪出來幾個,已經處理完了,留兩個尾巴,防著以後要用。」
公孫佳道:「那好,咱們就繼續等。」
接下來,她果然是蜇伏了,這一年她十四的生日也沒有大辦,更沒有往外送帖子。舅家的人也不齊,各位舅母禮物送到,到了生日這一天,過來吃了一桌酒而已。其他如江仙仙等朋友也有禮物送到,人也沒有到,卻送了問候的書信。
此後,公孫佳除了去看望外公,與朋友的聯絡更多的都是通過書信與禮物。皇帝也沒有閑著,他先是讓侄子延安郡王掛了京兆尹的名頭,雖不用管理事務,但是名義上是以他為主。接著,皇帝將朱勛的長子派往前線,替換回來了鍾保國,將鍾保國放到了宮裡領兵宿衛,讓鍾源依舊呆在前線。
靖安長公主聞訊大怒,駕車衝到皇宮門前才急剎車,調頭去了公孫府。
公孫佳正在看邸報,邸報上沒寫鍾源這個事兒,她也無從知曉,直到靖安長公主到來。
鍾秀娥先出去迎接的,靖安長公主推開了女兒的手,說:「我還走得動!都當我是死人了嗎?」鍾秀娥莫名其妙:「阿娘,怎麼了?您有火甭沖著我發呀!有什麼事兒,大家一起商量嘛!」
話音才落,常安公主等人也追了過來,她們都是追到宮門口,又跟著來的。
人人臉上都不開心,公孫佳出來的時候,就見到一群娘子軍,問道:「怎麼了?」她看信看得挺開心的,她沒有看錯紀宸,這就是一個有少爺脾氣、有軍事天賦的人。他一路打得很順利,但是凡與他打過交道的官員卻又苦不堪言。公孫昂的舊部紛紛給她寫信抱怨,隨信附上了家庭住址。通過他們的來信,公孫佳終於知道了現在前線的情況:分左右兩軍,紀宸在左,老將張飛虎在右,朱勛的兒子就給張飛虎做副手去的。其餘將領各有歸屬,公孫昂舊部不大喜歡紀宸,心裡彆扭,屢次與紀宸舊部發生摩擦。
紀宸能啃硬骨頭,也會用靈活的戰術,相對的,他的賞罰都很重。厚賞重罰是調-教手下的好手段,效果應該不錯,他又帶著大量的紀氏家將私屬以及戚親舊部,這些人又與朝廷調派的部隊之間有隔閡。公孫昂舊部軍事素養更高,但是執行他的命令愛打折扣,自己舊部還算聽話卻又缺點肅殺,雙方他都需要依仗,公孫昂舊部更適應公孫昂的為人處世跟這個「少爺」合不來,紀宸有多少次「給你個眼神你自己體會」,人家愣是沒看,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瞎子們還要說他假模假式,扭扭捏捏。將領不同於地方官員,該哄要哄,尤其公孫昂留下的這些都是百戰之餘,還勢力不小,紀家也眼饞的,可實在哄不下來。於是紀宸在公平與親疏之間反覆橫跳,仗是打下來了,做人的口碑卻沒攢下多少。
靖安長公主看公孫佳心情不錯的樣子,冷哼了一聲:「陛下將你舅舅換回來了。」
公孫佳問道:「那表哥?」
「調到紀宸帳前了。」
公孫佳眨眨眼:「好事啊,阿爹教表哥教到一半,剩下的都要他自己摸索,如今又有一個人來給表哥領路,咱們應該高興才是。嫂嫂,您該給表哥去信,告訴他,聽完了姑父的教導,現在又有了舅舅。」
延福郡主險些尖叫:「什麼?!讓你哥哥給他……美得他!他要上天嗎?」
公孫佳附在延福公主耳邊道:「就是要送他升天。」繼續慣著紀家,慣壞他,慣到所有人都受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呃,就缺德哈。
擱女主這兒,戰爭在她這裡不是刷經驗值或者別的什麼,她不是職干砍人的,是職業陰人的,完全可以理解為她天然的認為軍事是政治的延續。所以她很多事的出發點跟別人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