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過年
裝束好了,元崢撣一撣衣襟,拿好了木魚,說:「好了,我進去,你們接應。」
小高問道:「你去了就能進去?」他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哪個高門大戶這般蠢?
元崢道:「當然不能徑自就走進去。我先去化個緣。」
小高又問:「這又是為什麼?你給我們講一講吧。」
元崢一挑眉,小高認認真真給他行了一個大禮:「算我求你了。」小秋也跟著央求。
元崢想了一下,說:「你們也不用這樣求,說穿了一文不值。不過是你們之前沒見過,才覺得奇怪。」
想出入大戶人家的后宅不容易,但又不是那麼的難。如果這個「大宅」又沒有大到一定的程度,也沒有戒備森嚴如公孫府,這個難度還會降得更低一點。
僧人道士進入內宅要難一些,卻也比一般外男要容易。尼姑、道姑之類的三姑六婆進后宅,就相對難度就要更低。
小高、小秋自幼生活在莊上,進修大部分時間是在公孫府里學習,對所謂這門的生活並不很了解。除公孫家這樣自家就養了個小廟,並且人口簡單的人家,其他人家基本都有相熟的尼姑、道姑進出。
元崢知道,是因為他本來生活的條件就不錯。
小高聽完,仍有一點疑慮,問道:「我們能跟著看嗎?」
「那你們遠遠的標著我,不要被發現了。」
小高、小秋對望一點,一同點頭。小秋道:「這件事兒你要是辦成了,我以後就叫你師傅。」小高也說:「能辦成了,你就本事比我大,你要爭百夫長,我也幫你,咱們以後就是好朋友了。」
元崢道:「以前不是嗎?」
小高慎重地說:「是真正的好朋友。」
「行!一言為定!」
三人擊掌為誓,重新爬上馬車,在離陳府頗遠的地方下車,元崢步行到了陳府的後門上,從那裡化緣討布施。
非但正月里不能說晦氣話,在接近年關的時候,講究一點的人都不肯口吐惡言了,元崢上門就沒有在第一時間被趕。只要日子還過得下去的人家,除非吃過騙子的虧,又或者生性古怪,對於僧道諸般化緣的人,態度也都還可以。
元崢一個極俊秀的小尼姑,敲著木魚往後門那裡敲門化緣,元崢容貌出色,斗笠也沒取下來,他個頭比婆子矮,抬頭一看這婆子,整張臉都露在婆子里了。
看後門的婆子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口氣變得好奇又和藹:「小師父,你怎麼一個人出來?」
元崢道:「我家廟太小,師父要看門,就讓我出來了。討口水喝。」
婆子沒有不答應的,還從后廚給他弄了一碗熱熱的蜜水。
元崢端起來喝了小半碗就放下,斯斯文文地施了一禮。他在公孫府的小佛堂里與兩位師太相處過一段日子,看過她們的舉動。兩位師太整天曬太陽講故事,功課卻還是能應付過的,他日常看在眼裡,似也學得有個七、八分像。婆子也沒看出破綻,反而見他有禮,讓他進門:「外頭巷子長,抽風,冷,你進來喝完再走。」
元崢從善如流,順順噹噹進了陳府。
進府之後,先在牆邊站定,喝完了蜜水將碗還給婆子,再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謝施主。無以為報,就為施主卜一卦吧。」
本來這算命卜卦的事兒就是世人喜歡的消遣,婆子略一猶豫就問:「你這般年紀,也會算命?」
元崢點點頭:「知道一點。」
算命的勾當他還真知道一點,他看了一下這婆子通身上下,約摸就知道她的生活狀況了,照著這個講,就不會錯太多。再摻一點從智生、智長那裡聽來的術語,足夠糊弄。智長、智生還擅長講故事,鍾秀娥想起來到佛堂的那一陣子,倆人是天天給鍾秀娥講,元崢也聽了不少。
兩下一摻,便說出了婆子:「您過得愜意,又不太富足,家裡兒女長成,不很費心,但也不很勤快……」這婆子衣飾上沒有補丁,現在不是各家發新衣的時節,這就代表婆子沒有十分破舊的衣服,過得很還算舒服,但是料子並不很好,所以不是很富足。
元崢做過針線,能認出來這婆子身上的綉紋、荷包的樣式針腳,手藝有高有低,不是同一個人做的。這婆子的樣子也不像是能有什麼小徒弟之類為她做活計的,還有首飾,也有點混搭的意思。身上稍有些氣味,洗沐不勤……
又有一點點的藥味,僕婦下人的生活總是艱難一些,所以看這婆子有些老相,但是實際年紀估摸著與鍾秀娥年紀差不多。鍾秀娥的身體已經會有一些輕微的不適,公孫府里也有與這婆子年紀相仿的僕人,她們常因守夜、勞作等等有關節痛的毛病。
元崢也一一說了,越說,婆子臉上的表情就越驚訝。等元崢說完自己看出來的表面的東西,婆子已經深信元崢是個有道行的尼姑了!正等元崢接著說富貴命數,元崢卻說:「時候不早了,我該去化緣了。」
婆子心道,這是要布施了!哪裡肯放她走?拽住了他的袖子說:「這條街上,就我這裡好進,別人家看到你一個小尼姑仔細給你搶回府里做丫頭!還化什麼緣?來,我給你!你再給我講一講。」
「您近來會有點小厄……」
婆子手上一緊:「什麼?那是什麼樣的事?可有破解之法?不破解可有妨礙?破解得晚了,事發了,可有補救?」她也是個精明的婦人,小厄?那可以用來試一試這小尼姑準不準。如果准了,以後就常跟這小尼姑往來,問她算命。小厄,不破解大概也能扛得住,能捱到事後找補。
反正,她這個年紀的婦人,是不能吃虧的。
元崢從她手裡掙脫了袖子,腳步輕巧地溜出了後門,一道煙跑了:「我已經說得太多啦。謝您好心,我自去化緣。」
婆子追了幾步沒追上,府里又有人叫婆子做活,只得折回來,十分扼腕。
元崢跑過轉角,回頭看看無人追來,又走了一陣,在個僻靜處等著,小高、小秋兩個過來與他會合。兩人並不是在前面等他,而是在他的後面走走過來,元崢出了後門往左跑,他們兩個是在門右邊偷聽。
三人聚齊,又出了城,小秋問道:「為什麼不進去探問?」
元崢道:「那豈不是太招眼了?我自己去,何如她四處急著尋我?這可是她們求我的。」他的長相本來就惹眼,再湊上去,這夠講個小故事的了。不如等魚自己上鉤。
小高道:「她們?」
元崢點點頭:「八、九不離十,這樣年紀的婦人,遇上靈異的事情,嘴不會太嚴的。」
此後兩日,元崢就在這附近轉悠、認真化緣,也不再給人算命了。仗著臉好,竟真的化來了不少錢,拿了一部分跟小秋、小高打了牙祭,其他的依舊收好備用。
他們領了差使出來,也不回營住。是以榮校尉過了兩天才知道元崢乾的好事,整個人都麻了:「什麼?尼姑?!」
艹!果然是能在主人面前脫衣服的人能幹出來的事!
榮校尉也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欣慰:這小子確實有點能耐。細作有時候也會喬裝改扮,男人扮女人也是有的,但是一般輕易不會這樣做。畢竟男女有別,不是老手很容易露出破綻來。什麼鬍子沒刮凈、身形有差別,尤其是聲音不太對,然後是步態等等。
萬萬沒想到,這些難題在元崢這裡都不是問題!
元崢做事也不冒進,就這麼過幾天,等那婆子遇點小麻煩,一準想起來元崢,且越想越覺得他靈!就會請他算命,與婆子要好的人也會得到這樣的消息,元崢就能打入陳府的后宅至少是婦人圈子裡……
榮校尉也是細作老手,聽一知十,很快對元崢道:「做得不錯,你先混進去。我讓細谷找你。」
元崢看著他,榮校尉道:「你一個太顯眼了,讓細谷回來,裝個道姑!」佛、道兩家經常性的爭客戶,一般而言佛教更有市場一些,所以元崢長得好看白凈,細谷黑瘦一點是因為生活條件不夠好。
完美。
兩個人如果是因為爭生意而出現,理由全都說得通,且互相之間也好有個照應。元崢在公孫府裝了幾個月的小丫環,雖然知道一些女人的習慣,畢竟從小是個作男孩子養的,萬一有疏忽陷進去,也是個損失。細谷就不一樣了,她就是個女孩子,什麼都聽得懂,可以策應元崢。
榮校尉這一點在元崢心裡就非常的公道,會給他解釋,元崢道:「好。不過,細谷懂道藏嗎?」
榮校尉嗤笑一聲:「要什麼道藏?她們聽得懂嗎?會編會謅就行了。你懂?就教她點皮毛。」
細谷臨時被召了回來,聽了吩咐,又看了元崢一眼,說:「這回是你厲害。咱們接著比。」
元崢道:「你先背點道經吧。校尉說的也對,不學無術的僧道很多,你也不用都學會,會背幾句就能糊弄過去了。」
細谷大怒:「我必能背下來的!」
榮校尉咳嗽一聲:「好了,開始吧!」
他還得給公孫佳彙報去呢。真是要了命了,他雖然是干細作勾當的,公孫佳將童子軍交給他並不是要這些人以後全都做細作,是因為他忠心,才讓他練兵的,這都是以後的護衛啊!老虎養成狐狸,這路子不對!他得去檢討!
尤其是元崢,榮校尉知道公孫佳對元崢的期許,雖是不得已的選擇,也確實是個好苗子。現在北邊不寧,紀家的復出的跡象,榮校尉當然知道一個未來將領的價值是遠遠高於一個細作頭子的。
得給他掰回來!
~~~~~~~~~~~~~
榮校尉匆匆趕回公孫府,對公孫佳請罪:「是屬下失策,將他養成了個細作。」
公孫佳也愣了一愣,元崢是個什麼性子她自認也知道一點,這小子雖然在她這兒裝了一陣丫環,全是無奈之舉。讓他自己選,打死他也不會女裝的。兒子都不肯做,難道肯做女兒?
現在居然自己做尼姑去了?
「他沒什麼毛病吧?」
榮校尉苦笑著搖搖頭:「沒有,一切如常。您看……」
公孫佳道:「剃光了?」
「剃光了。」
「還好,我家有佛堂,」公孫佳喃喃地說,馬上又一拍桌子,「這件事先讓他做,摸完了底依舊讓他回來!頭髮一旦養出來,就叫他給我滾回府里來!」
「是。」
現在也沒別的辦法了,不然還能怎樣?公孫佳又問:「那個細谷?怎麼回事?」她隱約知道這個人,當時沒有很在意。人一旦年紀比周圍的人年紀大了,就不容易會晉陞。所謂「成名須趁早」說的是有原因的,譬如余盛五歲開蒙,細谷十二學字,一下子就差了七年,你得追平這七年。這得什麼樣的資質才能追平?當然,余盛是自己有點毛病,容易追平,換了元崢,元崢文武都開始學,到十二歲的時候,絕對比細谷要強。
這就是先跑的優勢。
榮校尉道:「她,腦子還算好使,身手很差。」選這女營的最初目的是給公孫佳當護衛,身手差就不在考慮之列,所以榮校尉才想推薦她做個女管事。
公孫佳道:「等陳家的事了結了,帶她來給我看看。她……是童養媳?」好像是有點印象的。
榮校尉道:「是,家裡逃難,走到莊子上走不動了,就將她賣了。買來后沒兩年,丈夫死了,就養在了婆家。」
不用說了,就是克夫命唄,公孫佳頂不愛信這破玩藝兒:「知道了。到時候帶她來。」
「是。」
接下來就是等消息了,公孫佳還照著日常作息,她知道這種事情不能太急,而且快過年了,既要往各處交際贈送年禮——今年與容、趙等家有了些往來,不能疏忽的——又要關照一下外婆家有沒有要幫忙的,還要給宮裡進貢。自己家的家務事也需要有個掃尾的安排。
還有北面的戰事,既有對鍾保國、鍾源的擔心,還要留意父親的舊部的情況。想到這裡,公孫佳又召來榮校尉:「先前讓你接的人,接到了嗎?」
榮校尉道:「已經派人去了,我掐算著日子呢。」
這說的是舊部里有戰死之後妻兒老小生活困苦的,公孫佳打算照顧其中的一部分人。也是先不放到府里養,她手上空房子也有一些,都先擱城外那個出租屋裡。觀察一陣子,再作篩選。如果這裡面能再出幾個能繼承他們父業為將的,那就更好了。
榮校尉說的掐算日子,是要趕在年前就行,除夕最好,必要在最凄涼黑暗之時,給人希望。在拿捏人心上,對公孫家忠誠可靠的榮校尉,並不比單良要單純到哪裡去。
公孫佳問了他的打算,想了一下,說:「別玩得過火了,搶救不及未免遺憾。」
榮校尉道:「屬下儘力。人太傻,也是難免。人,一旦得到得太容易,就不會珍惜,反而會覺得是您應該做的。您為他們做得已經夠多的了,難道要去求他們,讓他們被您照顧?未免可笑!」
他話一多,公孫佳就知道這事最好不要再起爭執,道:「反正交給你了。不過,只要接了來,就別擺臉子給他們看了。」
榮校尉道:「明白。」
公孫佳又說:「今年我還須赴宮宴,你與我同去,家裡一切如去年。」
「我去準備。」
榮校尉走後,阿姜小聲嘀咕:「這校尉,越來越不拿自己當外人了,說話也不大客氣了。」
公孫佳道:「這樣才好,要是他什麼都不說,都藏在心裡那才會出事呢。」
「烈侯在的時候,他可不是這樣。」
「那不一樣,阿爹樣樣出色,他樣樣服氣,自然不用多話。我比阿爹還差得遠了,他起先話少,是打定了把我當個小娘子敬的意思,不必多言。我要做大事,他就要多操心,又看我不如阿爹,話自然會多,主意也會更多。待我做得足夠好,他的話就會該多的時候多、該少的時候少了。」
阿姜想了想,笑道:「還真是這麼個理兒。不愧是您,高明。」
「別拍馬屁啦,記得去看看張翁翁。」陳亞也是皇帝的舊人,要搞他,當然需要類似的身份親近的人在皇帝那裡幫忙,公孫佳都算好了,她那「養老院」里,不但有舊人,還有兩個舊人的宮中朋友,也有意在老邁之後過來養老,已先送了一筆錢出來,權作養老的本金,到時候跟著吃利息。他們倒是不太擔心公孫家會吞這筆錢,蓋因公孫家過往的信用頗佳,別人也沒有比公孫家更可靠的。
既然養老本存在這裡,幫誰說話也是一目了然了。
他們不需要在意更長遠,夠自己舒舒服服老死、死後有人收葬就好,陳亞什麼人,他們並不關心。
阿姜領命,欠一欠身:「是。」
而陳亞那裡,元崢與細谷也循序漸進,沒有出現太多的意外,都進了府。比較出乎意料的是,元崢與那李姨娘走得比較近,細谷竟入了陳家大娘子的法眼。老妻、新歡,一道一尼,陳府里一時香煙四起。
榮校尉則得到了啟發:不能從男人的機密那裡入手,從女眷那裡豈不是更方便?且也不需要做更多的,就陪著這些女人聊聊天兒,后宅寂寞的婦人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能給它倒出來。有時候,她們自己甚至都察覺不到自己究竟泄漏了什麼!
譬如陳家大娘子,能跟細谷講紀家也來送禮、拉攏陳亞。禮單上的禮物都講了好幾樣——這是榮校尉先前的細作探不出來的。
消息一條一條的傳過來,很奇怪的,陳亞居然對紀家的拉攏毫不動心。這條消息是元崢傳回來的——陳亞很生氣,因為公孫昂是皇帝的驃騎將軍,他不能比公孫昂差,去做紀家的門下走狗!
活把公孫佳給氣笑了:「他倒是歪打正著了!」
阿姜給她理著要入宮時穿的衣裳,說:「您先別笑,帶扣歪了,我給您再正一正。」
整好了衣裳,公孫佳準時進宮。今年沒有老太妃的保護,她依然是得了吩咐,可以不用排隊直接進。皇帝還是安排了人接她,徑自將她往上領,沒有將她安置在順序上。鄭順低聲道:「陛下近來心情不太好,您甭往下面坐了。」
公孫佳看他的臉色,心下詫異,怎麼像是皇帝不太好招惹的樣子?問道:「出什麼事了?」鍾祥病倒、鍾保國叔侄北上,她對皇帝的消息來源就幾乎中斷了。
鄭順嘆了口氣:「自打老太妃薨了,就……您先別犟,看看再說,行么?」
公孫佳道:「好。」乖巧地跟著鄭順到了頂上面那一桌坐了。
才坐定,身邊來了一個人,柔柔地俯身,道了一聲:「縣主。」
公孫佳轉過頭來,微微頷首:「孺人。」
竟是吳孺人。
看來她也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