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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喪主

  盯著余盛被保姆、丫環挾走,又看著門被關上。鍾源大步走到表妹的床前,在床對面的綉墩上坐下,端詳了一下她的面容,說:「藥王,你看起來不太好。」

  「藥王」是公孫佳的乳名,被表哥這麼一說,公孫佳撇撇嘴:「也沒有壞到哪裡去。你不會也是來安慰我的吧?大舅母她們剛走,你可別又來了。」

  鍾源聽她聲音仍然透著虛弱,皺皺眉,問道:「還能支持多大會兒?跟我說實話。」

  公孫佳不答反問:「要我做什麼?」

  「朝上正在爭吵,姑父的謚號之類,很快就會有旨意下來。旁的事都可有人代勞,旨意最好還是親自接一下。」

  公孫佳道:「好。」

  鍾源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姑父的遺表……你……知道寫的是什麼嗎?」

  「嗯。」

  鍾源舒了口氣:「那就好。有一件事,這府里以後就只有姑母和你兩個人了。家裡的意思,想讓你們回家去住,一家人也好有個照應。但是姑母還是覺得還是要先住在府里,又說,姑父的幾位如夫人……呃……」

  「阿爹有遺言,她們只須為阿爹守一年的孝,就給她們賞金髮嫁了。立時趕出去未免不講理,一直拘在府里難免有怨氣。宮裡還要放放年老宮女出宮還家呢。」

  「這樣你們就要留在這裡了……」

  「嗯。」

  「藥王,」鍾源的聲音放緩了下來,「我父親去世得早,阿翁將我交給姑父教導了五年,姑父在我心中,亦師亦父,他待人寬厚,我自有回報。」

  「你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鍾源擺擺手,制止了公孫佳接下來的話,續道:「你知道姑父的來歷嗎?」

  「嗐,我家本來就是陛下的家奴,有今天是拼殺出來的,別講酸文虛禮。」

  「陛下發家才多少年?陛下與阿翁是表兄弟,他們小時候哪有什麼家奴?談什麼『本來』?都是後來的事。我要說的是,當年姑父將我領了來,對我的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都是很小沒了父親的人,不管你現在幾歲,父親死了,你的擔當就與成人無異了。』我們都是自幼喪父的人。」

  「你有話直說。」

  鍾源鄭重地道:「朝上有我們,陛下又一向信任姑父,多半會准了他的安排。無論部將、部曲、爵位之類外面的事都安排好了。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還有,那幾位如夫人,不可令他們接觸外男。切記!切記!」

  公孫佳端詳了一下鍾源的表情:「好,我記下了。看你的樣子話沒說完?既要我有成人的擔當,就該把當我成人來看。」

  「唉,成人不用問這個的,」鍾源低聲嘟囔了一句,「你家最大的麻煩是什麼?知道嗎?」

  「沒有兒子。」

  「不是這個,」鍾源自信地說,「我們還有你,只要你長大了,姑父有了外孫,我們照樣設法讓他承嗣!這都不是事兒。萬一,我是說萬一,這幾位如夫人有子呢?」

  「是我弟弟妹妹,自然……」

  鍾源連連咳嗽:「咳咳,要是私通外男冒充血脈……」

  公孫佳臉色更白了:「她們敢?!」

  兄妹倆四目相視,互不相讓,良久,公孫佳點了點頭:「我有點明白了。」

  「這些事自有姑母掌管。不過你知道的,咱們家的人脾氣都有些大。火氣上來,萬一有什麼疏漏,你一向嫻靜沉穩,正好補了姑母的脾氣。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衝動,你才是最重要的,我們只要你好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你好,其他的事我都有辦法扳回來。」

  公孫佳露出了兩天來第一個笑:「我明白的。我只要好好活著就行了,守一年,把人發嫁了,把門一關,接著舒舒服服的活著。」

  「幹嘛把自己關起來?我一直很擔心我阿娘,沒事就關起來念經,你別學她這個。」

  「好。」

  鍾源站了起來:「你歇著,宮中旨意來了的時候我叫你,我得去外面跟著照應。」

  「慢走,你也別太累著了。舅舅、旁的哥哥他們不如你出挑,阿爹終究是定襄侯,一切都有法度,他們照著做總不會出錯的。你留著點精神操心別的事吧。」

  鍾源笑笑。

  公孫佳也是一笑:「我爹是開府的驃騎將軍,他過世了,朝廷上會有人為這個爭破頭的。」

  鍾源道:「我資歷淺,輪不到我。走啦,你歇著。」

  公孫佳對他擺擺手,鍾源腳步還沒邁出動,遠遠的依稀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透著點志得意滿,表兄妹倆的臉同時冷了下來!

  鍾源素來敬重姑父,公孫佳畢竟只有十二歲,再「嫻靜沉穩」,也忍不了親爹喪禮上有人這麼砸場子。

  鍾源一拂袖,急轉身向外,公孫佳大聲叫道:「表哥!」

  鍾源回過頭來,公孫佳道:「我要一起去。」

  「你歇著,我來就行!」

  公孫佳加了一句:「我才是喪主!」

  兩人對視,鍾源一跺腳,撈出一件狐裘上前拽出表妹兜頭一罩,一旋身將公孫佳背到了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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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棚內外一片寂靜,哀樂停了,腳步匆忙的僕役站住了,弔唁的客人忘了悼詞。

  其實葬禮與婚禮一樣,對客人而言都是不錯的社交場合。尤其是定襄侯這樣的人物的葬禮,開國元勛漸漸老去,公孫昂是公認的新一代的武臣之首。今天來弔唁的人都算上,就差個皇帝、太子,便能在公孫府里再開一次朝會了。

  多好的社交場合!朝會還有御史看著,不許「失儀」,喪禮就幸福多了,可以隨便走動聊天攀關係。萬沒想到,有人能在這樣幸福的場合也做到失儀。公孫昂雖不是八面玲瓏,也不是四處結仇的人,怎麼會有人恨他恨成這樣?

  紛紛四下張望找人。

  笑的人自己也傻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心裡知道要壞,得停,得把場面圓回去。沒想到沒能控制住自己,還接著笑,越笑越大聲,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彷彿被鬼摸了頭一樣。

  待看到這個傻子,所有人又都有一種「原來是他,怪不得」的感慨,立時有人喝止:「陳亞!你簡直喪盡天良!」

  陳亞官拜龍驤將軍,自認與公孫昂是一時瑜亮,然而從兩人的位階、功勞來看,他離周瑜還是有些差距的。但是,新一代的將領里,除了公孫昂,他似乎也能排得上號。今天他也趕著來弔唁社交,架不住被人恭維了幾句:「以後要看將軍您的了。」接到訃聞之後的喜意終於發酵出了醉人的香氣,他笑了。

  鍾祥氣得臉黑如鍋底。他是公孫佳的外祖父,皇帝的親表弟兼親妹夫兼親家公,皇帝表哥座下第一打手,官拜太尉,爵封郡王,開國十五年來,沒有被人這樣下過面子。

  鍾祥往前走了一步,他幾個還在世的兒子都紮起了袖口,準備干仗。

  同來弔唁的燕王趕緊打圓場,喝道:「還不把龍驤將軍請出去?」又對鍾祥道,「姑父且息怒,是他失態了,可是驃騎的喪禮還得辦下去。」

  鍾祥的次子鍾保國已經罵開了:「殺千刀的破落戶,沒卵子的膽小鬼,他活著你比不過他,他死了你以為你就能出頭了?做你娘的春秋大夢!老子不將你埋到土裡,叫你一輩子出不了頭,你還以為自己棵蔥,能破土見到天日了!」

  陳亞已經知道事情不妙,要就坡下驢,被這一套罵火氣也上來了。不為別的,就為爭一口氣,永遠比不過公孫昂是他的死穴,陳亞不笑了。

  他不走了,甩開架著他的僕人,衝到了鍾保國面前:「你罵誰?」他也扎袖口揚拳頭。

  鍾保國咧開了嘴:「誰應就罵誰。」

  眼看兩人要開仗,又是燕王挺身而出,好言相勸:「陳龍驤約摸是傷心過度忽然失心瘋了,表兄也不要衝動,如今都要給主人家面子……」

  鍾祥卻不肯賣這個面子,他肯把女兒嫁給公孫昂這樣沒有根基的後輩,是看重他的能力,寄希望於公孫昂日後能夠照顧自己的子孫,沒想到女婿比自己先死,正愁著。陳亞正撞到槍口上來,鍾祥也陰陽怪氣起來:「殿下真是長大了,會拉偏架了。」

  說著,鍾祥也捲起了袖子。

  遠處,公孫昂生前的部將、來幫忙喪事的部曲家將已經與陳亞帶來的人打了起來,他們人多,壓著陳亞的人圍毆,邊打邊罵。勸架的口裡說「別打了」,心裡也覺得陳亞該打,看陳亞的人吃虧沒一個上手拉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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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兄妹倆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靈棚後面,鍾源把公孫佳放下,公孫佳脫下身上的狐裘,裹緊了麻衣孝服,兩人這才進了靈棚,正看到鍾祥要動手。鍾源錯步上前,公孫佳已經開口了:「外公。」

  公孫佳異父的哥哥丁晞一直在前面幫忙,正在指揮人驅趕陳亞,看到妹妹過來嚇了一跳:「你怎麼過來了?就快處置完了。」

  「處置」一詞又惹到了陳亞:「野種!你能處置誰?」

  丁晞麵皮氣得漲紅,他不是公孫家的人,但是繼父待他不錯,他自認需要盡一分力來幫忙,不意被當眾羞辱。鍾源看了直搖頭,這個表弟,太憨。

  公孫佳已經緩步走了上來,直白地問:「我爹死了你挺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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