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弊端
見到黃瓊一副不解的樣子,也知道這位英王剛從冷宮出來不到一年,對那些官辦作坊中的貓膩,可能是不大了解。司馬宏苦笑一聲道:“王爺,如今朝中的官員俸祿都領不齊,您說這些無權無勢的窯工,每個月可能足額領到糧餉嗎?”
“況且,就算他們足額領到糧餉。但自太宗年間定下的,從未變過的糧餉數額,按照如今的糧價,也已經難以養活一家人了。太宗年間規定的諸司工匠月例的時候,鬥米不過二十餘文錢。如今鬥米官價,已經漲至六七十文錢。若是遇到荒年,這糧價更高出許多。”
“我朝官辦諸坊與前朝不同,向來是隻發錢,而不發糧的。原本該給的糧,都折算到了月例之中。而按照太宗朝定下的諸有司工匠月例,即便是三十年的老工匠,不過每個月三貫的月例錢。而新入行的工匠,甚至每月不過一貫五製錢。”
“三年學徒過去後,才開始每年漲一百文。漲到二貫五後,要滿三十年才給漲另外的五百文。而工匠雖說免除徭役,但卻需要納稅。不管工匠品級高低,每年一律一貫製錢的稅錢。一個三十年,要養活一大家子人的老工匠,就算月例都拿到手,一年不過三十貫錢的進項。”
“而一個剛入行的工匠,每年不過十八貫值錢的進項。就這麽一點微薄的收入,卻每年還要再交一貫製錢的稅。要知道,一個大戶人家的奴才,每個月的月例至少還在三貫錢。而且不用養活家人,更不用繳稅。”
“做了三十年工匠,往往都是拖家帶口的人。那麽一點錢,人丁稍微多一些的人家,也就夠每個月顧一家人的嘴。至於兒子娶媳婦,女兒將來的嫁妝,卻是什麽都顧不上。窯工本身又是特別廢衣服,可每個月到手的那點錢,刨去吃飯剩下的連扯身衣服的錢都不夠。”
“您去看看鈞窯窯工聚居區,一家老小衣不蔽體的大有人在。更可恨的是,就這麽一點錢有些人還要上下其手。我在任的時候,在那位副都監和督造太監聯手之下,那些苦哈哈的窯工,就從來都沒有領過足額的月例。基本上八成的,就算是多的了。”
“大致每個月,一般都隻能領到六成的月例錢。而即便剩下的錢,他們還要每個月每人在克扣下二百文,這還是對那些隻領一貫五錢窯工的。若是那些領最高月例的,每個月都要扣下三百文錢。一個月三百文,每年便是三千六百文,正好是三貫六製錢。”
“那些單身的窯工,大部分都已經逃亡,南下去了桂林郡王府名下的瓷窯。可畢竟單身的窯工畢竟有限,大多數的窯工都是拖家帶口的,便是想逃都逃不掉。老朽在任兩年,看到的那些窯工生活真的淒慘。有的窯工,甚至要靠妻女賣身才能夠一家老小糊口。”
“而那些到了成親年紀的窯工,娶不起親的比比皆是。即便娶到老婆養活不起,跟人家跑了不在少數。均州的老百姓都說,鈞窯的窯工有三多,光棍多、沒娘的孩子多,半掩門的多。當地還流傳著嫁人別嫁鈞窯工,沒有吃來、沒有穿,病了無人管,死了一卷破草席。”
“英王,您現在是鄭州處置使,更是我大齊朝的親王。您回京之後,能不能給皇上進言一下,給鈞窯窯工留一條活路?他們繳納的那點稅,對朝廷來說多不多他們,少也少不到哪裏去。可對那些窯工不一樣,至少每個月可以多買上一鬥米。”
看著司馬宏一臉的期待,黃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道:“司馬大人實在抱歉,本王是鄭州處置使。鈞窯雖說在鄭州地麵上,可卻是工部直屬有司,本王現在還管不到那裏。盡管本王也很同情這些窯工,但實在是鞭長莫及。”
隻是看著司馬宏在聽完自己這番話後,一臉的失望。黃瓊幾經猶豫,最終還是還心軟道:“這樣,司馬大人,你可以寫上一封折子,本王替你呈到父皇那裏。保證不經過中書省和通政司,直達天聽。如果你的折子寫的合理,父皇那裏本王也不是不能幫著說話的。”
原本之前黃瓊表示,鈞窯之事自己也無能為力的時候,司馬宏一臉的沮喪。但黃瓊最後一段話說罷,他的眼中又重新燃起一絲希望。急忙轉很進了屋內,不大一會抱出一個由油布仔細包裹的木盒。將手中的木盒,仔細擦拭一番後,才小心翼翼的交給黃瓊。
“英王殿下,這是老朽在鈞窯任職,以及被流放隴右期間,根據這些年在工部的經曆,針對禦用諸司弊端寫的一個條陳。其中一部分在鈞窯任職的期間,便已經寫完。隻是還未來得及呈上,便除了那等事情。罷官、流放,那裏還有人肯為老朽呈上這道折子?”
“不過,這些年在隴右雖說清苦了一些,可也離開官場的是是非非,倒也可以靜下心來,仔細琢磨一些東西。將原來條陳中有些不足的地方,重新做了一些修改。這個條陳,可以說匯集了老朽數年來的心血。”
黃瓊打開這個木盒子,拿出裏麵的條陳仔細看了一遍後,又慎重的重新放回盒子內,抬起頭看了看麵前一臉期待的司馬宏道:“老先生此番心血,本王必定會親手交給父皇,絕對不辜負老先生的信任。不過,老先生有沒有想過,這個條陳一旦遞上去,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英王殿下,您說的這些,老朽早便已經想過了,無非便是一個死而已。老朽在工部任職多年,其中的道道看的太清楚了。這個條陳往皇上那裏一遞,恐怕不知道會斷了工部、戶部、內侍省,甚至宮內多少人的財路。”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這些眼下還在位,甚至是位高權重的人,是不會放過老朽的。老朽現在又是一介布衣,這些人悄無聲息的弄死老朽,不過是小菜一碟。甚至連一個水花,都不會掀起來。隻是王爺,眼下匠戶製度已經是弊端叢生。”
“尤其是禦用諸司的弊端,甚至已經到了有些積重難返的地步,實在已經到了不解決不行的地步。英王殿下,我大齊朝匠戶製度自設立以來,至今已經是百餘年未變。但如今天下的情形,與當初開國之初已經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開國之初,天下久經戰亂、民生凋敝,朝廷財力入不敷出。我朝將軍械、兵仗、鑄錢,以及皇家禦用諸器物匠人,統一編為匠戶。一是保證朝廷征用,時值天下尚未平定,大軍征戰軍械消耗極大。若是一味的從民間征調匠戶,對原本就未恢複的民生影響極大。”
“將一部分匠人編為匠戶,由朝廷每月發放一定的月例養起來。既可以保證大軍所需,也可以省去征調匠人而耗費的時日。更不會在農忙的時候,影響春種、秋收。另外一個原因便是,當時大軍常年在外征戰,軍權都在諸將手中。”
“將這些匠人掌握在朝廷手中,諸軍軍械由朝廷統一撥付,各地不得擅自製造。這樣便可以將軍械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避免因諸將久掌軍權,再一次出現前唐藩鎮割據的局麵。王爺,打造鋼刀與打造鋤頭完全是兩碼回事。”
“一個鐵匠能打造一把好的鋤頭,未必能鍛造出一把勘用的刀矛出來。將打造軍械,尤其是**、火器的匠人,掌握在朝廷手中,未必不是一個控製諸軍的辦法。所以自陳州之戰後,朝廷便開始陸續將此類匠人,與前唐諸禦用司製造皇家器物的匠人,統一編為匠戶。”
“其中部分製紙、墨、刺繡、燒瓷等匠人,分別設立工部禦用司、內侍省內府局,也就是後來的禦用局,專門承製皇家所需各種器物。其後,因為太宗皇帝尤為喜愛前唐鈞、汝二瓷,所以在前唐原鈞窯、汝窯的基礎上,分別成了兩座禦窯。”
“後宣宗朝年間,汝窯準許民辦。便是原有的禦窯,也準許官民合辦。太祖、太宗皇帝當初設立禦用諸司,原本是避免前唐年間,內侍出宮采辦宮廷禦用之物時,敲詐百姓、聚斂民財所設立的。一切費用都由內庫支取,並不由戶、工二部支出。”
“太宗皇帝當年為此曾頗為隻許道:吾朝宮中所需之物,均為天家自造,絕不騷擾百姓。不過當初太祖、太宗不擾民的初衷雖好,但時過境遷,眼下天下大勢早非當年開國之初可以相比。開國之初,經過太祖、太宗的勵精圖治,鬥米不過二十餘錢,一匹麻布才三十文錢。”
“一斤豬肉不過三十文,便是稍貴一些的羊肉,也不過五十文錢。一個窯工每月一貫五的月例,在剔除不過百文錢的稅,到手的也足夠一家老小豐衣足食。會過日子的,甚至還有結餘。可隨著天下穩定百餘年,丁口不斷滋生。”
“眼下鬥米尋常年間,已經長到了六七十文一鬥。原本尚算是夠用的月例,如今即便是如數領到手,一家五口人也隻能算是勉強果腹而已。丁口稍多的,便難得一溫飽。更何況,至少老朽在任這兩年期間,從來沒有看過窯工拿過足額的月例。”
“當年太祖、太宗皇帝設立禦用司,無非是避免地方諸官員,借著呈現禦用之物擾民,不想與民爭利而已。可眼下天下奢靡之風以成,各種奢華之物層出不窮。不說別的,但就這鈞瓷在民間價值幾何?一個鈞瓷茶碗,又價值幾戶中人隻賦?”
“一兩桂林郡王府所出的鐵觀音,又價值多少畝地的田賦?可這些東西,依舊是有行無市。與其靡費每年龐大的開支,不如將鈞窯與汝窯同等對待。太子能以一船鈞瓷,能從東瀛、高麗換回價值數十倍的銅。朝廷為何不能依例而為?”
“本朝又向來缺銅,每年都要高價向大理采購大量的銅以鑄銅錢。而又因為銅價高,每年鑄造的銅錢,又大量被民間私自融化製成銅器。朝廷每年購銅的消耗越來越大,這民間的製錢卻是流通的越來越少。使得武威錢莊的銀票,麵額也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