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橘町枝睜開眼,看到了天空中無數黯淡的星星。

  鼻端飄浮著青草與泥的氣息,隱約混著殘存的硝石味。一陣夜風吹過,帶來一絲淡淡的煙氣,讓她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咳、唔。」

  隨著胸腔的震動,肌肉傳來不算強烈的拉扯感,就像跑完一整場馬拉松。

  近處的黑暗裡,只有斜前方亮起一點微光。煙頭一明一滅,夾著煙的那隻手撣了撣灰,側身站起來:「醒了?」

  「……」橘町枝看著對方接近,試著翻了個身,從地上爬起來,「嗯。」

  中原中也走到她旁邊,順手把煙掐滅了,在黑暗中低頭打量她的表情:「能起來嗎?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少女沒有立刻回答,像是剛蘇醒還沒回神,又彷彿畏懼著什麼。

  她用了十秒坐直身體,又花了半分鐘站起來。然後微微垂首,兩隻手無措地合攏在身前,聲音低低地說:「沒,沒有。」

  「那麼,這位小姐。」港口黑手黨的重力使沒有遲疑,語氣不輕不重地說,「你是誰?和這棟房子的主人是什麼關係?」

  作為港口黑手黨絕對的戰力天花板,中原中也百分之九十九的任務,都是碾壓式的開路與武力壓制。從各種意義上來說,他並不擅長盤問誘供之類的「文斗」。

  然而,也就十分鐘之前,這棟房子的房主、連帶已經被處理掉的叛徒,在一發試圖同歸於盡的炸彈中灰飛煙滅。剩下三個身份不明的倖存者,只有男的從口袋裡找到了收據條,是附近夜店裡的牛郎。

  剩下兩個女性,經過炮火的摧殘之後,想要從衣著打扮上找到線索,實在有些困難。看臉的話一個十六七,一個三十六七,五官都比較柔和,但是完全不像有血緣關係。

  無論是可能遺留的隱患,或者中原中也個人的良心,他都不可能把這幾人就地放下,自己直接離開。

  聯繫了港口黑手黨的後勤機構,順便跟耳機那邊的搭檔說了一聲。中原中也暫時找不到事情做,乾脆在旁邊點了根煙等著。

  結果一根煙才抽到一半,身後躺著的兩個女人里,年輕的那個就有了動靜。

  「你是誰?和這棟房子的主人是什麼關係?」

  中原中也不擅長逼供,正常的交流當然沒什麼問題。眼前的少女顯然很緊張,儘管從身高上來看,兩人幾乎沒什麼區別。

  但是不良這種存在,或者更進一步的,壓迫感、殺氣與潛伏在身體中的力量,足以讓擁有小動物一樣直覺的人,當場縮成毛茸茸的一團。

  「我,我叫津島……町枝,」在顫抖著嗓子吐出幾個音節之後,少女的聲音終於順暢了一點,「是來城裡……找我丈夫的。」

  「?」

  「啊不是,是……」似乎感覺到上方的視線,這個可憐的女孩瑟縮的更厲害了,「對不起,我是來找我丈夫的。但是這個地方,這家的人,我、我完全不認識啊嗚嗚……」

  彷彿繃緊到極致的弦突然崩斷,千里堤壩被洪水瞬間衝垮。撕扯的哭腔在幾秒內變成真正的哭聲,斷斷續續的抽噎著,讓喉嚨里的字句全都模糊了起來。

  「……」中原中也有幾秒的手足無措。

  作為一個剛滿十六歲的少年、曾經的「羊之王」,在他十六減八等於八歲的人生中,尚未遇到過「如何哄勸一個被你惹哭了的女孩子」這種難題。

  此時此刻,面對一個連哭泣都不敢大聲的女孩,他實在沒辦法說什麼。更不可能向所謂的搭檔取經。天知道那條青花魚聽完他的問題,會想出怎樣的鬼主意。

  於是赭發少年只能沉默著,盡量不給對方任何壓力。直到那斷斷續續的哭聲因為更咽而減緩,他才嘆了口氣,抽了張紙巾出來:「別哭了。」

  「嗚、嗝、呼。」

  少女勉強伸手接過,在眼睛上抹了兩下,含糊地說了聲謝謝。然後看到赭發少年微微側頭,把一直捏著的煙頭丟進了垃圾桶。

  「謝、謝謝,」她又重複了一遍,想到醒來時看到對方掐滅煙的動作,心裡的緊張突然淡了幾分。

  看向昏暗中那陌生的輪廓,她沉默了一會兒,啞著嗓子說:「抱歉,我叫津島町枝,是來城裡找我丈夫的……」

  這個名叫津島町枝的少女,說自己來自橫濱附近的某個縣。出生后不久失去了雙親,被當地一戶富庶家族收養。

  又在三年之前,嫁給了族中的某個子弟。

  「哈?三年前?」中原中也瞪大了鈷藍色的貓眼,上下打量對方,滿臉的難以置信,「你現在多大?」

  「十、十九歲。」津島町枝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

  十九?

  中原中也看著眼前的少女,對自己的眼力產生了懷疑。雖然他其實沒有眼力這種東西,但是……

  十九歲?!

  這一片的住宅全是獨棟,入住率本就堪憂。遠處的光線稀釋到這裡,對於普通人來說,只能勉強看清別人的輪廓。

  但中原中也是異能者,身體里還封著個來路不明的疑似神祇,和普通人這個詞八竿子打不著。

  因此,他能看清津島町枝的長相,分明十五六七歲的一張臉,和自己一樣還沒成年。

  ……算了,可能只是長得比較小。

  中原中也自我安慰了一下,繼續問她:「你說來找你……丈夫,這又是怎麼回事?」

  或許是剛才發泄了一番,少女的情緒沒有再起波動。只抽了抽鼻子,安安靜靜地回答說:「我們的婚姻,原本就只是家裡的安排。他並不喜歡我,我也……」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又繼續講述起來。

  新婚後不久,她的丈夫就像勉強完成了家族布置的任務,找到一個機會,迫不及待離開這座禁錮了他十幾年的囹圄。他倒也不是完全失聯,每隔幾個月或者大半年,就會發消息回家,討要一些在外的花費。

  從親戚和下人間的閑話里,這個年輕的人|妻隱約了解到,自己的丈夫如何在外面浪蕩、又怎樣流連於夜間的享樂。

  每次聽到這樣的消息,她都感到難以言喻的痛苦,如同被毒蛇嚙咬心臟。

  但她無法可想,她畢竟已經懷孕了。

  「恵美只有兩歲,已經是個很可愛的孩子了。」津島町枝露出懷念的神情,「我走的那天,她還問我『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我的惠美……」

  她說到這裡,聲音再次更咽了起來,卻在幾秒內壓了下去。似乎是為了轉移情緒,她看了眼身後住宅的廢墟,深吸了一口氣:

  「我到了橫濱之後,本來想找個住的地方。結果碰上兩個幫派火拚,差點被殺掉。」

  說這段話的時候,津島町枝的聲音突然變冷了。那雙幾乎透明的淺碧色眼睛里,彷彿浮起了一層薄冰。

  「……名叫佐井的男人救了我,然後逼我做他的情人。我不願意,他就……就要強來。」

  「之後,他把我帶到這個地方,關在了二樓的一個房間里。」

  「二樓?」

  聽到意料之外的地點,中原中也不由愣住了。對方同樣茫然地與他對視,似乎不明白他在問什麼:「先生?」

  這反應太過自然,讓人找不到絲毫破綻。赭發的少年思索了幾秒,回想起樓房塌陷前廁所的位置,試探著說:「你被關著的地方,是二樓最北邊的那一間?」

  津島町枝回憶了幾秒,然後肯定地點頭。

  原來如此。

  他想。

  之前看到廁所剩餘的部分時,港口黑手黨的重力使感覺到了一絲微妙的異樣。但那不是什麼重要的細節,他也就拋在了腦後。

  現在想起來,那個保存下來的空間頂部,本身就像是開裂了一部分。

  如果他的想法沒有錯,在爆炸發生、地板開裂的瞬間,原本被關在二樓的津島町枝,沿著縫隙摔了下去。

  幾乎在同時,他的重力異能作用於整個住房。這個年輕的女人躲過了摔死的命運,和原本就在廁所的另一個人一起,在相對狹小的空間存活下來。

  是這樣啊。

  「這位先生,我不知道您是什麼人,這一切又是怎麼回事。但是,當這棟樓坍塌的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即將死去。」

  短暫的對視之後,面前的女人鼓足勇氣說:「無論您相信與否,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請接收我空無一物的謝意,非常非常的感激。」

  說完,她深深的鞠了一躬。

  「……」中原中也看著對方,沉默了很久。

  最後他嘆了口氣,用一種輕而慎重的語氣問:「你的丈夫叫什麼名字?長相有什麼特徵?這座城市正在經歷一場戰爭,不適合無關的人參與進來。我幫你找找吧,無論能不能找到,你都最好先回家去。」

  一半是真切的同情,另一半是基於探究信息的警惕。雖然這個年輕的女性所說的一切毫無破綻,但港口黑手黨並不是什麼慈善組織。

  「他用了假名,我不知道……」津島町枝有些困擾,「相貌的話,是黑色的頭髮,眼睛是鳶色……類似於棕色。」

  中原中也:「……」

  港口黑手黨的重力使愣了一會兒,感覺這個形容……似乎非常極其該死的熟悉。

  「喂——蛞蝓,你找的地方可真夠偏的,連導航都……」

  下一秒,某個剛剛出現在他腦中的名字,如影隨形的在不遠處響起。緊隨而至的是一道手電筒的光,漫不經心地掃過站著的兩人,又在半秒之後突兀迴轉——

  然後,端端正正地打在了津島町枝的身上。

  來人:「……」

  津島町枝:「……?」

  中原中也:「哈,喂?喂!青花魚?」

  沒人搭理他。

  「……町枝醬?」

  足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沉默之後,太宰治盯著光亮中的少女,聲音輕的彷彿在做夢,「你是終於放棄了我那個人渣大哥,跑來找我私奔的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