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刺殺奪書
楚雲夢原就生得十分俏麗,百花穀主也很嬌豔,兩位麗人坐在席上,一如薔薇,一如玫瑰,春蘭秋菊,各有勝場。隻是等到堂外那女子軟步款款,一走進來,就好像一朵芙蓉花,正淩水綻放,洗盡鉛華,如此看來,楚雲夢和百花穀主便立即相形見絀,黯然無光了。百花穀主身為一派尊主,倒不以為意,而楚雲夢,正是年輕氣盛,一雙妙目瞪得凶悍。
季平看見座上眾人目瞪口呆,舉止失措,走下堂,袍袖一揚,睥睨群雄,道:“你們可知道京城裏最為貴重的三樣寶物是什麽嗎?”
眾人有的道:“是佛光寺的夜明珠,夜晚可光耀十裏。”有的道:“是珍寶軒的東海珊瑚,世間難得一樹。”也有的道:“是太醫院的回春丹,服上一丸可消百病。”
季平嘴角冷笑,道:“要最為貴重,第一,便是當今聖上頭頂的王冠,即使拿萬兩黃金、千斛珍珠、百裏城池,也換之不來。”
眾人聽他如此一,恍然大悟,聖上王冠,也就意味著江山社稷。列於首位,情理之中。
季平又道:“第二嘛,便是內閣首輔春雨先生的《文獻大成》。春雨先生博古通今,胸羅萬象,多年編纂,得此大成。猶如上日月,世間無雙。”
座下多是江湖人物,知道春雨先生和《文獻大成》的寥寥無幾,一時錯愕,還以為是什麽武功秘籍。隻有雲篆拍案讚道:“先生文章,勁雅奇樸,詩詞歌賦,豪蕩豐贍,排在亞位,恐嫌不足。”眾人見他如此,而那春雨先生又官居首輔,想必定是世之矚目的大文豪,居於第二貴重,也無可厚非。
季平又道:“排在第三的,就是她的歌聲。”著伸手一指那站在堂中的那女子,續道,“也是葉大人為楚老莊主精選的壽禮。本官不多置喙,大家一聽便知。”
堂下走上一個青衣婢,搬來一把楓木流蘇杌子。那玉簪簪發的女子行個萬福,便嫋娜坐下,將琵琶支在腿上,轉軸撥弦,信手彈來。那琵琶溫和清脆,叮咚作響,一支曲子緩緩流出,眾人聽在耳裏,覺得如兩玉相擊一般,既柔又婉,回音不絕,像明月照在鬆間無限從容,又像清泉匯於江海難以名狀。
那女子正對主桌,麵西而坐,左手按在頸上之弦,輕攏慢撚,右手撫住琴腹之索,撥若春風。南桌客人見那女子被左手的紗衣遮住半邊臉頰,隻覺得月色半掩,朦朦朧朧,想伸首望見全貌,卻又覺得,如此薄霧殘月,才來的更有風情。果真是收之桑榆,卻又損之東隅,得的惋惜,失的也痛惜。
那女子輕啟朱唇,婉轉唱道,“白描勁鬆,淺勾疏桐。無色桂,待秋妝成。雲蘸墨彩,風繪丹青。看五成黃,三成綠,兩成紅。合賞斯景,最樂情濃。無奈月,衰盛虧盈。一別成恨,何苦相逢。偏擾人思,勞人夢,苦人心。”
一曲歌罷,眾人恍然不覺。雲篆隻覺得悠悠琴音,猶如仙樂,婉婉一歌,吳儂。世間所有黃鸝畫眉的鳴叫,也抵不過她嗓音清爽,所有癡男怨女的繾綣,也比不上她情愫纏綿。座上眾人都是武林人士,品不出琴音歌曲的韻味,但隻覺得妙音出穀,十分動聽,餘音嫋嫋,繞梁不絕。好一陣子,這才鼓起掌來,紛紛道:“配得上貴重前三甲。”
楚雲飛朝著季平道:“季大人,就不要再賣關子了。這位姑娘是誰,還望賜告。”
“京城漱玉坊彩箋。”
那京城漱玉坊,本是一家被同行擠兌的名不見經傳的妓院,娼妓歌舞,優劣懸殊,官商匪霸,魚龍混雜。直到幾年前忽然冒出來一位名叫彩箋的歌姬,頗通詩文,尤善歌舞,加上長得傾國傾城,漱玉坊竟然一下子反敗為勝,扭虧為盈。鴇母對彩箋愛若珍寶,築了新房供她獨住,又請了文墨先生幾多稱頌,綾羅綢緞,錦衣玉食。而人逢喜事,妓寨鴇母更是靈感迸發,邀請一些流連煙花的遷客騷人,對著坊內頗有潛質的女子教書識字,下棋繪畫,時間一久,還真錘煉出幾個出類拔萃的,各賜藝名為“尺素”、“錦屏”、“素練”,與那彩箋並稱為“漱玉四豔”。彩箋居於魁首,更是愈發地深居簡出,每調弄絲竹,侍弄花草,與坊內其他姊妹話些家常,若有政要,才免不得出來相見,飲茶談,得心應手。
楚雲夢一聽此女出身風塵,心道:“煙花柳巷一調教出來,便這般裝腔作勢。難怪美得妖裏妖氣。”瞬間又高傲起來。而堂中群雄一聽漱玉坊三字,再聽彩箋二字,讚歎彌懷,這當真是千金難求一麵,就算排在貴重之冠,也並無異議。
彩箋起身,再行一個萬福,退在一側。
楚鳳南歡暢笑道:“葉大人費心了,老夫不勝感激。佳人一曲,醉人心魄。哈哈,季大人,老夫讓人呈上的,可是神農山莊潛藏十年的玉液瓊漿,這酒中兌了十三種香花花粉,喝上一口,尤比歌甜。大家,敬請品嚐。”著,眾人見那酒呈紫紅色,舉杯一嚐,果然是酒香中散發出馥鬱之氣,十分芬芳新奇,都道是美酒。
一眾藍衣丫鬟便走上前來又添上一杯,群雄又飲了。雲篆道:“這酒美則美矣,隻是太過甜膩,我們江湖中人喝起來,怕是有點女兒情長,英雄氣短。”一眾豪客聽了,哄然稱是。
楚雲飛道:“諸位有所不知,這玉液瓊漿中的香花都是精挑細選,補氣養血。雲公子和各位要是喝不慣,我們專程備下了石花街最好的佳釀醉玲瓏,頗有特色。來人,另換盤盞,重添酒來。奏樂。”
當下絲竹聲起,座上一人忽有一人腹內陣痛,運氣抵禦,卻隻覺得丹田之氣空空蕩蕩,提不起氣來,當下便倒在地上,大吃一驚,叫道:“這酒菜中有毒!”如此一叫,當下桌上眾人都隻覺得氣力不足,伏在桌上,你叫我嚷。殿中一片慌亂,當下絲竹亂成一團。
季平、雲篆也是如此,季平叫道:“好一個神農山莊,膽大包,竟敢毒害朝廷命館。趕緊為本官解毒,否則本官將你這山莊夷為平地。”
雲篆一手撫住腹,疼痛難忍,赧然笑道:“這酒果真讓人女兒情長,英雄氣短”。古硯雖是武藝高強,位列留雲莊四大家將,但是這也是第一次跟著雲篆出遠門,江湖經驗不足,急的滿頭大汗,拔刀護在身側,叫道:“公子,你怎麽樣。”
而那百花穀主卻並無大礙,眼見堂上變故突發,朝著楚鳳南道:“楚世兄,怎麽會這樣?”按照輩分,百花穀主和楚鳳南屬於一輩,因此叫他昨楚世兄。楚雲嶺兄妹倒要喚她為族姑。
神農山莊,以調毒最負盛名。眾人一覺察到中毒跡象,自然立刻就懷疑到神農山莊的人身上來。楚鳳南、楚雲飛、楚雲嶺、楚雲夢也是覺得難以提氣,丹田被一陣寒意猛然襲擊,楚雲飛臨危不亂,道:“眾位莫要慌亂,來人,守住大殿。”
隻見莊丁眾人手持刀斧圍在堂外。
楚雲夢道:“這像是中了寒毒,本門有此解藥。劍雨,扶我起來,容我去取七香散來。”
堂中侍候的童名叫劍雨,聽了之後正要起身,堂後一人拿把利刃猛衝上前,插入劍雨胸膛。那劍雨便應聲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眾人一看,竟然是一個垢麵的陌生男人。楚鳳南怒道:“楚雲歸!是你!”
那人正是楚雲歸。楚雲歸是楚鳳南的長子,也是正妻所生的嫡子。隻是楚鳳南更寵愛妾芸香,接連生下楚雲嶺、楚雲飛、楚雲夢。芸香機敏嫵媚,九轉心腸,而那正妻老實巴交,受芸香幾番挑唆,竟被活活逼死了。楚雲歸年幼喪母,既長日見不到父親,又拿不出長子嫡子的威嚴,他這個楚家的大少爺被芸香母子欺負有名無實,就連莊裏稍微有點臉麵的莊丁都敢給他甩臉色,平時也隻有在那些單純愚笨、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鬟麵前動動手腳。
楚雲飛、楚雲夢更是對楚雲歸視若無睹,隻叫楚雲嶺為大哥。楚雲歸早就對自己在家中的遭遇恨之入骨,心裏巴不得芸香母子早點衰亡,自己也能有些出人頭地的盼頭。那日楚雲歸眼見華山派眾人被縛住,囚入芸香閣,幾多探聽竟然得知被囚之人的身份。心想這堂堂華山掌門,定是上賜來,以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乘著夜深看守鬆懈,便溜入芸香閣,刺探駱飛蒼的口風。
駱飛蒼身為一派掌門,又十幾年在書中對曆朝曆代明爭暗鬥的浸潤,對於人情世故比楚雲歸高明太多,隻用了隻言片語,就忽悠得楚雲歸相信神農山莊定會為自己所獲,更是下定決心要盜出七香散解救華山派。楚雲歸東藏西躲,混入莊內藥廬,翻了一也一無所獲,心內憂慮華山掌門被囚得時間一長便會變卦,隨即打定主意去安撫一番,以固駱飛蒼匡扶自己的信心。沒想到,駱飛蒼卻反將一軍,寥寥數語得楚雲歸心花怒放,對神農山莊大勢所歸的臆想更堅定起來。按照駱飛蒼的計策,盜了毒笛,潛入舉辦家宴的後堂。後堂一名丫鬟巧語正坐在一旁,手持酒舀子,往酒壺打酒。楚雲歸過去,道:“好妹妹,我來幫你吧。”
巧語道:“大爺,今刮得哪陣風呀。”
楚雲歸久在丫鬟中間廝混,道:“我幫你,你賞我一口胭脂。”著便要湊上前去,巧語伸手一擋,嗬嗬一笑道:“老太爺過壽,我們都累壞了。你過來幫我打一會兒酒,讓我歇一會去。”
楚雲歸撫著她的手背道:“晚點兒,我再過去找你。”當下楚雲歸便坐下,趁沒人看見,將那毒笛的藥粉全都混入了酒中。那酒正是玉液瓊漿,花香馥鬱,遮去了大半寒毒藥粉的氣味,楚家父子三人也竟然沒有嚐出分毫異常,因此堂上飲酒的眾人,無一幸免。而百花穀主,久在西域,西域風俗禁止飲酒,因此這一日家宴便以茶代酒。
楚雲歸伸出利刃指住楚雲夢,一把把她拉起來,道:“你們逼死我娘,還欺辱我,今日一敗,就是你們的下場。”
堂外的莊丁一揮刀斧,把楚雲歸團團圍住。楚雲歸叫道:“你們要是有人上來,我便一刀殺了她。”楚雲夢身上無力,口內罵道:“你是什麽東西,你若是膽敢傷害我,會有人把你的肉一條條地割下來,拿去喂狗。”
忽然從莊丁中闖出一人,打扮得滿頭珠翠,上前伸拳捶打楚雲歸,道:“你這個下賤痞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趕來挾持我的女兒。”原來正是已被楚鳳南扶為正室的芸香。
楚雲歸見她臉上敷了厚厚一層粉,正瞪眼辱罵自己,瞬間惱羞成怒,惡向膽邊生,反手一刀,殺死了那作惡多端的芸香。
楚雲嶺兄弟二人高叫一聲:“母親。”楚雲夢更是已經已哭出聲來。
楚雲歸挾持楚雲夢,道:“你要是乖乖交出七香散,哥哥我倒是可以饒你一命。”
堂上隻有古硯、百花穀主以及彩箋沒有中毒,眼見楚家幹戈內鬥,立時三刻已死去兩人,都不知該如何處置。百花穀主見楚鳳南滿臉擔憂,笑了一聲,道:“楚世兄,我想要《青囊書》,你要是答應,我便救下你的女兒。”
楚鳳南道:“你此次前來,原來是為了《青囊書》。好好好,我楚家留著本也無用,那《青囊書》就在這堂中匾額‘雨新霽’之後。你去拿吧。”
百花穀主抬頭一看,隻見這大堂的東南西北四條梁上各自懸掛著匾額,西首正是“雨新霽”,飛身攀住屋梁,見果真有個包袱,伸手一拿。忽聽得匾額梁上吱吱呀呀一響,百花穀主四周一看,梁上竟有十幾隻張的正滿的弓弩對準自己,瞬間射出短箭來。百花穀主忙鬆開那個包袱,翻身落在當地,隻見她手上已被箭弩傷到,流出黑血,她伸指點住穴道,抬頭見那包袱正懸在匾下搖晃,原來那包袱下邊連著蠶絲綁有機關,隻要有誰妄圖偷竊,便會被梁上的箭弩射中。
百花穀主此次前來,的確是為了《青囊書》,本以為借著楚雲歸冒下之大不韙的機會可以手到擒來,沒想到楚鳳南竟然伏下這一手暗算自己。百花穀主此刻無暇與他爭辯,再次躍起,想要夠下那個包袱,無奈那蠶絲甚是結實,手上抓住竟沒扯斷。忽聽到背後風聲,像是有人洶洶攻來,忙從腰間扯出一條紫綢,那紫綢前段係個鈴鐺直飛向北梁,百花穀主借著紫綢回身一蕩,人在空中竟然扭轉方向,落在北梁之上。這才看清,剛才身後竟然是一個身穿綠衫的妙齡女子仗劍刺來,那女子一劍劃斷包袱絲線,順手接過包袱落在地上。
這一劍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既逼退百花穀主,又截獲《青囊書》。雲篆眼見那女子身法奇妙,如同清風吹落桐花,不由叫道:“好身法。”
那女子一落地,眾人這才看清樣貌,隻覺得這女子也十分美麗,氣質尤其典雅出眾。如果楚雲夢是薔薇,百花穀主是玫瑰,彩箋是出水芙蓉,而這女子則更像是雪嶺梅花,不見花形,但暗香浮動。
楚雲飛急道:“雲公子,古大俠,你們眼見本莊遭劫,卻要袖手旁觀麽?”這話甚為機巧,此刻堂中隻有古硯一人沒有中毒,楚雲飛眼見妹子被劫,《青囊書》被搶,神農山莊大敵當前,便挑撥留雲莊出力。古硯未得雲篆許可,便不出手。
門外忽地闖入一個皓發老漢,出腳踢翻莊丁,持刀進來。那老漢朝綠衣女子過去道:“可得手了麽?”
那女子點點頭。那老漢便一腳把楚鳳南踹翻在地,道:“蒼髯老賊,今就是你的死期。”
楚鳳南以為這老漢和那綠衣女子是與自己的逆子楚雲歸是一夥的,道:“我那該死的兒子給了你們什麽許諾?我翻倍給你。”
那老漢聽了哈哈大笑,道:“該死的兒子,是啊,你們楚家全家都該死。”
楚鳳南聽了這話,才知道這兩人原來又是一夥人馬,真是不知道這堂中是誰在暗中搗鬼。楚鳳南畢竟老謀深算,又道:“你以為你拿到的《青囊書》是真的嗎?”
那老漢一聽,走過去,打開包袱,隻見那書上赫然寫著幾個字“青囊書”,那綠衣女子道:“秦伯伯,你看看裏邊的內容,是否是父親手書。”
姓秦的老漢拿起衣襟擦擦手,翻開一頁,隻見書中蠅頭楷,剛直有力,宛然故人重生於麵前,老淚縱橫,道:“是的,的確是夕照所書。清絡,這裏楚家的人都是你我的仇人,今日就讓他們血債血償,以慰梅家三十七口在之靈。”
聽到此處,那綠衣女子便已落下淚來,拿出手中的長劍,指著楚鳳南,道:“老匹夫,你可認識我手中的劍?”
楚鳳南見那劍通體黝黑古樸,但卻寒光耀眼,更將懸掛包袱機關的蠶絲一劍割斷,吐口而出:“湛盧劍!”
堂中眾人聽了一驚,沒想到那女子手中竟然拿著十幾年前在江湖惹出異常腥風血雨的湛盧劍。湛盧劍斬金斷鐵,開石裂碑,是世間難求的神兵利器。眾人忍痛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女子。
那女子擦擦眼淚,道:“楚鳳南,當年你闖入我梅家,就因為我梅家收治了一個重傷之人,你就痛下殺手,一連殺了我家三十七口,奪了瀟湘門多年來的心血《青囊書》。”
百花穀主在梁上問道:“你是梅家的人?梅家的人不是早就都死絕了嗎?”
“百花穀主,你可真是好涼的心呐。你可知道我梅家是如何對你百花穀的。西域風土人情異於中原,早些年因為你們行事詭異,被江湖稱為邪門,我梅家費了多少口舌為你們正名。可你們是如何報答我們的?”那綠衣女子一邊著,一邊又哭出眼淚來,續道,“神農幫、瀟湘門、百花穀同出自巫山一脈,當日你得知神農幫屠殺瀟湘門,竟然置若罔聞,恩將仇報,甚至多年來孩一直覬覦我們根據殘章推斷編纂的《青囊書》。我梅家的仇人,你百花穀也算一個,今日你們妖魔齊聚,我們的帳就一筆算清楚。”
楚鳳南哈哈大笑,道:“算清楚,你你是梅家的人。梅家的醫術向來是隻傳男不傳女,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梅家的人。你還是先看看那老頭子所中的毒吧。”
那綠衣女子見楚鳳南不像撒謊,問道:“秦伯伯,你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