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紅

  輞川神樹高入雲間,像通天柱般佇立在天地間,而它的根部真的是如傳聞所說那般,紮根輞川深淵,深不見底。


  鹿羽真不知道言殊是怎麽想的,好不容易上樹了,為何還要下去?於是他直接道:“不去。”


  言殊麵無表情道:“這輞川神樹早有異動,需從根源查起。”


  鹿羽震驚的盯著冰山般的黑子,心道,他竟然在一本正經的給自己解釋,著實是受寵若驚。於是立刻乖覺起來,爽快的問道:“怎麽去?”


  言殊言簡意賅:“跳。”


  鹿羽確定過眼神,言殊是認真的。在他還準備嘰嘰歪歪幾句的時候,言殊忍無可忍的將他一推,倆人就這樣直接從斷崖處墜了下去,風在耳邊呼嘯而過,鹿羽沒防備的大吼大叫著揮舞著手臂,一片混亂中,他死死抓住了言殊的手,熟悉的、略涼的掌心。


  有一種觸電了般的感覺,這種感覺陌生又熟悉,讓鹿羽一時間忘記了耳邊呼嘯的風,忘記了深不見底的深淵,和未知的恐懼。鹿羽有那麽一瞬間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屬於自己了,不,是自己的身體不隻屬於自己了,它仿佛住進了另外一個靈魂,而這個不速之客現下正被言殊的掌心喚醒。


  鹿羽盯著言殊,他的銀發被風揚起,露出如月華般清冷的側顏,眸子如乍暖還寒的春日初雪,帶著絲不曾察覺的清淩與疏離。他是言殊,腦海中轟隆隆回響著這一句,令鹿羽兀自心驚。


  眼瞅著倆人逐漸被深淵的墨黑色背景徹底吞沒,一聲清嘯,重明劃破黑暗,二人穩穩落到了它寬大柔軟的羽毛裏。


  重明載著二人,撲騰著巨大的雙翼,往深淵底部飛去。


  “你!好端端的……推我做什麽!要不是我命大……抓住了你,現在可就是人命關天的事了!”鹿羽還不待站穩,就義憤填膺質問道。


  言殊似笑非笑道:“人命關天?你現在不是好端端的站在這裏嗎?”


  鹿羽雖然結巴,但是他還囉嗦。


  恩,沒錯,何況此番他真的覺得很窩火。


  “那是因為我……機智抓住了你,要不然怎麽能……上這臭鳥的脊背!難道在你眼裏……別人的性命都如此輕賤嗎?”


  “難道在你眼裏別人的性命都如此輕賤嗎?”言殊低低的重複了一遍,眼神閃爍了一下,竟有一瞬間的微怔。


  鹿羽不知道的是,在泛著舊色的若幹年前,當言殊還是一個孩童時。空桐在古鎮飄雨的深秋著一襲灰白色僧袍,打著油紙傘將言殊小小的身子傘下,歎息又悲憫道,也是同樣的話語,一字不差。


  不過彼時,言殊不過是重傷了仇家的長子,而現在,玄裔神宮的神官長,他手上的鮮血怎麽洗得幹淨?就連那個曾經告訴他生命沉重的空桐,最終也倒在了寒焰之下。


  言殊的呼吸一窒。


  在言殊出神的這段時間,鹿羽已經翹著腳躺在重明的羽毛裏,舒舒服服的從懷中掏出靈芝啃了起來,他可沒指望憑這幾句質問就令玄裔神宮的冰塊可以幡然悔悟,什麽三大修門,果然一丘之貉,全是壞人。

  鹿羽啃著靈芝細細思索著剛剛靈光乍現的感覺,還沒待他想明白,身體就仿佛墜入一片火海,意識卻清醒的可怕。


  那是一雙眼睛,血紅的,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眼神裏刻滿獸性與殘忍,仿若隨時都可以屠盡生靈。


  鹿羽疑惑極了,他辨不清那雙眼是存在於現實中的,還是潛藏在意識裏。


  為何隨時隨地無時不刻的窺探著自己,伺機而動,它在等什麽?

  自從進了這輞川怪事還真的是接二連三,鹿羽使勁的晃了晃腦袋,抵不住來勢洶洶的睡意,逐漸闔上了雙眼。


  夢中,那輪血紅色的殘月掛在漆黑的天幕上,周圍沒有一顆星,當然也沒有星光。


  一個修長的身影著一身僧袍,背對著鹿羽孑然而立,他右手持著一柄古銅色的禪杖,頸間懸掛著碩大的佛珠,頭頂的戒疤清晰可見。


  那年輕僧人就那樣立著,與麵前的沼澤相對峙著。


  半晌那沼澤中並無動靜,隻是時不時冒出兩個泡泡,破裂後又重歸寂靜。


  但鹿羽可以看見,夢境裏的一切都是以他的視角展開的,因此他能清楚的看見在僧人背後的灌木中,浮現的那雙眼睛,那雙猩紅色的、抑製不住興奮的、盯著獵物般的眼睛。


  那黑霧從灌木叢中飛出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的事。


  和尚察覺到背後的破風聲,飛快的轉身,卻還是晚了一步。那團黑霧自那灌木叢中橫衝直撞鑽進僧人的背心。和尚的僧衣被那團黑霧腐蝕出一個黑洞。


  而就在和尚轉身的一瞬間,鹿羽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張臉是那麽熟悉,他甚至還對著鹿羽笑了一下。鹿羽萬分確定,那張臉他一定見過,隻不過想破了腦袋也不可得。


  那和尚被那團黑霧衝撞後,隱藏在灌木叢中的血紅色的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尚眼裏逐漸退散的眼白,和被血色充斥的眸子。和尚擰著秀氣的眉,禪杖重重點了一下地,一時間驚起一片鳥獸,或是撲騰著翅膀,或是鳥獸狀四散鼠竄,而禪杖被磨得泛白的杖身落下的地方,地麵下凹裂紋數尺遠。


  沼澤複歸寂靜,和尚盤腿坐下,唱了一聲佛號,可泛著血紅色的眸子卻使得這場景透露著些許詭異。他就地打坐,手裏轉著隨身攜帶的佛珠,隻見那佛珠越轉越快,而和尚的麵色也由蒼白轉向潮紅,眉間印著隱隱的黑氣。


  鹿羽心下疑惑,這年輕和尚怎麽了?可是中邪了?

  那和尚霍然站起身,撕扯開背後的僧衣,那片被腐蝕成黑色的部分緊貼著肉,已經潰爛黏著成一體,和尚轉頭盯著背後的傷口,咬牙將二者撕扯開,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這一看不打緊,那背後的傷口竟然也散發著黑色的霧氣,腥臭如血和濁氣的混合物。


  和尚麵色慘白,如臨大敵,雙手即刻變幻手印,口中低頌經文,轉瞬間,他的指尖便出現了一隻宣紙折成的紙鶴,和尚兩指捏著紙鶴將其放於口邊,低語兩句,那紙鶴點了點頭,便自燃了起來,片刻隻剩一小撮灰燼。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