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
許虛不過一屆剛入門弟子，聽到此處更來了興致，追問道：“鹿羽師兄是師尊自輞川中撿來的？這可真是奇事了！世人都說輞川凶險，草木蟲獸都異於外界，野蠻生長。不知他被師尊撿回時年歲幾何呀？”
五峰大弟子鹿鳴瞟了一眼這個剛入門的愣頭青，告誡道：“在青鹿道宗有謹言慎行的規矩，你不過剛入門，緣何如此聒噪？他被撿回時約莫就七八歲的樣子，卻似個野人，不會說話隻會嚎叫，渾身上下沾滿了血和泥汙。還有，這鹿羽已是戴罪之身，你不用喚他為師兄。”
這個剛入門的小弟子忙不迭的點頭：“是是是，大師兄教訓的極是。”
鹿鳴展了下衣襟：“你且收拾東西住下，幾天後便是複試。道宗過幾日要招待尊貴的客人，我先走一步。”說完便腳步匆匆，離開了這荒僻之所。
待他走後，許虛嘴角勾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什麽青鹿道宗，不過如此嘛。”
他從隨身的包裹中掏出一麵印著暗紫色花紋的銅鏡中，手指變幻幾下手印，鏡麵赫然出現幾個字：救出鹿羽，回歸輞川。
“許虛”站起身，對著鏡子說道：“九尾妖君放心，五日之內，必有結果。”
與此同時，本應去準備迎接賓客的鹿鳴出現在了主峰的觀仙台。
“天尊在上，五峰大弟子鹿鳴求見。”
待書童通報過後，鹿鳴疾步步入象征著青鹿道宗至尊之地的萬象殿。
“哦，竟有此事？”高台上靜坐冥想的天尊緩緩睜眼。
鹿鳴跪在殿內，麵色凝重：“弟子也未曾想到，今年新晉弟子中竟然有南沼妖邪。那許虛周身有似有若無的瘴氣，若不是近距離相處，弟子身上又佩戴著師尊傳下的識魔引，恐怕連弟子都要被騙了過去。”
一張屏風相隔，鹿鳴並看不真切屏風後的天尊。
上古諸神之戰後，天降玄石，將原本完整的陸地一分為四：北境，南沼，西嶺，東漠。這四處中屬西嶺最宜居，草木綿延，人口繁盛，青鹿道宗便坐落此處。然而南沼，沼澤密布，瘴氣連年，尋常人走入九死一生，加之其潮濕陰暗的環境利於陰邪生長，已成為妖蟲異獸的聚居之地，它們互相蠶食，也向外擴展，族群與部落間摩擦不斷，隻共同敬畏妖神，時常殃及無辜生命，因此長久以來南沼竟成為無人之境。
可百年前靈雀禪寺的空桐法師舍身封印住妖神後，三大修門舉力屠之，妖神意誌已經幻滅。因此這百年間，南沼的勢力有所收斂，為何如今又幹起了這潛伏奸細之事？難道說——
良久，天尊蒼老沉靜的聲音緩緩傳出：“師弟仍在閉關，五峰之事你多上心，如何處置交予你全權處理。”
鹿鳴激動的一叩首：“是，弟子定不辱命。弟子認為，南沼多妖邪，這麽多年與東漠西嶺相安無事，此時突然潛入怕是在圖謀什麽，不如將計就計，引蛇出洞，看看他們究竟要幹什麽。”
“切莫輕敵，放手去查吧。”
後山，水牢。
鹿羽抬起疲憊不堪的頭顱：“你……是誰？”
許虛饒有興致的打量著眼前的孱弱少年。弱，實在是弱不禁風。憑他九尾妖君最得力的護法的眼力見兒，一眼便可知眼前少年的底細。外傷諸多，經脈堵塞，靈海空空如也，別說修行，就連活命怕也沒有幾年光景了。許虛不禁疑惑，九尾妖君口中的鹿羽是否就是眼前的這個平庸落魄的少年。
“我是誰不重要，你隻需知道，我是可救你的人。”許虛向前一步，玄鐵的牢籠竟然恍若無物，任他憑空穿了過去。
鹿羽搖了搖頭：“我沒有……錯，不需要……誰救。”
許虛嗤笑一聲：“你叫鹿羽吧，被關了七年怎麽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活該一輩子被羈押在這裏。你看看自己，連話都說不利落了，難道就不想回到真正屬於你的地方去？”
鹿羽迷茫的看著他：“真正……屬於我的地方？師尊救了我，青鹿道宗養了我，世間……哪裏還有屬於我的地方？”
許虛的手捏住了少年清瘦的下顎：“你七歲時被青鹿道宗五長老從輞川帶出，你就不好奇，此前的七年，你待的輞川是什麽樣子？”
“輞……川？”鹿羽幹涸的嘴唇抖動了一下，似乎記憶裏沉睡最久最深的那一部分被人敲出了一條小小的裂縫。
許虛盯著少年清澈的眸子，語氣柔和了起來：“沒錯，輞川，世人皆道輞川凶險，而你一個稚子卻能在裏麵好好的活到七歲，這說明什麽？輞川沒有傷害你，它讓你誕生，讓你成長，那才是真正屬於你的地方。若不是這青鹿道宗多管閑事的五長老將你帶出輞川，也許你現在就不用在這裏日日忍受孤獨無助之苦。”
“你……騙我，師尊救了……我。”鹿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手上沉重的鐐銬也發出了撞擊的脆響。
許虛趕忙上前捂住了鹿羽的嘴，狠狠威脅到：“你若不是一輩子想待在這裏，就給我安靜點！真不知道九尾妖君緣何救你這樣一個廢物？你師尊是救你還是害你，你權且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當年你被人說是謀害師兄、六親不認的罪人、怪物時，他可曾相信過你，可曾護你周全？”
鹿羽嘴被鉗住口鼻，隻能從喉嚨裏發出含混的聲音，於是幹脆瞪大了眼睛，不發一語。
許虛壓低聲音急促道：“你覺得自己無辜，但不逃出去，身上的罪名便永遠洗不掉，弑師兄傷師尊的罪名，你莫非想背一輩子？”
這下，鹿羽徹底安靜了，眼神死寂如幽潭之水。他不恨師尊，隻是失望罷了，失望於最敬重的師傅不信自己的解釋，隻聽信讒言。那夜霜降，他跪在棲無殿外一整夜，也沒等來師傅的一句話。但他恨，恨那些誣陷栽贓他的人，恨那些落井下石的師兄弟。就那一夜間，他一個十歲的孩童，嚐遍人情冷暖，再不敢輕信世間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