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七章 我願
他掙紮著爬起來,對著小轎又是跪著,低頭不語,緊張地等待老唐的回答。
送奴沒有這麽容易,賣身契一簽,還要他把賣身契從汪府裏拿出來。
老唐驚訝之下,臉色凝固,凝望著小轎,心中躊躇不定。這婢女似是要他立即做出決定,隻是這決定實在不能由他一人做出。
雖說不過是一條狗罷了,可便是對著一條狗,也絕不能輕易放過。
否則一條狗能放,其他狗不是看到了盼頭,也要鬧了嗎?
他忽然想到自己也是狗奴才。
他心生不平,兩眼隱隱有上翻作白之勢:狗奴才又如何?在汪府總比別的地方活得滋潤!沒有其他的狗奴才了,誰來讓我使喚!
他想了想,帶著頗為為難之色,道:“貴人不知,汪府規矩嚴格,依小的之見,一個狗奴才,貴人要過去如何懲治都好,不過還得由小的上報給府上管家,拿了賣身契過來給貴人您。”
婢女悠然道:“也好,拿了賣身契,也省得你們日後找麻煩。你回去拿吧,我和貴人在這裏等著。”
“是。”老唐弓腰點頭,轉頭看向無垠,似欲將他帶走。
“把他留下,他已經是我們的人了,你自己回去!”
“是。”老唐悻悻而去。
無垠瞥見地上老唐的兩腳邁開,聽著聲音終於遠去,心中狂喜,隻要拿回賣身契,他就能夠離開汪府了。
他緩緩抬頭,看向婢女,大聲道淚水順著臉頰又滾落下來:“謝姐姐解救之恩!”他猛一磕頭,“砰”地一聲,用了大力,才於鬆軟的土地上磕出響聲來。
婢女麵露心疼,歎了口氣,退到小轎旁的轎窗邊,微微掀開窗簾,輕聲向裏麵的貴人敘述著外麵發生的事。
裏麵的貴人隱約說了什麽,隨即婢女勸了一句,無果,隻好走到前麵,吩咐前後轎夫道:“放下轎子。”
轎夫們依言,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轎子。
輕微的搖晃中,無垠聽見其中傳出輕微的咳嗽聲。
啊,那位恩人生病了?
無垠急切的緊張下,除了對自己未來命運的擔憂,隻有對恩人的關切。
一位精於琵琶,又身體不好的女子,她一定格外地溫柔。
婢女伸手,轎簾拉開了。
一隻纖纖玉手,從轎簾後伸了出來,婢女連忙攙扶著。
那女子,以他從未見過的纖弱憔悴卻又美麗異常的情態,從轎簾後,現出,則驚世。
清瘦身影,倩步搖曳如燈影;憔悴麵龐,風雨輕急梧桐傷。
仿佛街市裏深夜繁華落寞燈影闌珊,殘舟駛過寂靜之水打碎一路的月光隻剩憂傷的流水逝去;原野上孤獨的梧桐樹飄零了一身的葉,聊作漫天飛蝶宛如爛漫夏日。
馮綺鳶,正是馮綺鳶。
她的婢女,也就是草芽了。
無垠兩眼瞪大,忘記了自己。
草芽扶著馮綺鳶走出轎子,直走到無垠麵前,見他驚訝之色,忍不住輕輕一笑,對馮綺鳶道:“姑娘,你看這少年,和其他看你的男子沒什麽兩樣。”
馮綺鳶微微側麵,以笑責的目光,看她一眼,令她不許胡說,又轉過頭,一邊打量著他,一邊輕聲道:“孩子,你起來吧。”
無垠雙手扶著鬆軟的地麵,一時覺得雙臂就如同地麵一樣鬆軟,撐了一下竟沒有立即站起來,在恩人麵前如何能如此失禮?
他臉色微紅,站起身,低頭,又覺沒有麵子,又抬頭,與她對視,見她憔悴的麵容中,幽幽地顯出傷切,眼眸中以憐憫的溫情,倒映出他肮髒的麵容。
他心中一痛,未曾見過自己的麵容,卻在這樣美好的眼眸中,出其不意地發現自己的醜陋。
他恐懼地退後幾步。
讓自己的肮髒沾染她的絕色,便是比饑荒之中,食家人、飲骨肉更加罪惡的事情。
他別過目光,不敢看她眸中的自己,更不敢看她。
習於醜陋,自然覺得自然;可若見過美麗,必定厭恨自己的醜陋。
他眼鼻皆酸,咬牙倔強著,不肯再流下眼淚,卻聽恩人似有所動作。
他悄悄瞥過去一點目光,見她取出一方手帕,上麵繡著彼岸花。
“彼岸花,花葉不相見,相見則死。”又是那位說書人講故事之時提到的。
可是她的手帕上,彼岸花,花與葉,相見了。
他驚疑,不知哪個人是對的,想了想,又以為,說書人雖懂得多,然畢竟是道聽途說口口相傳了大部分東西,終究不會有這位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懂得多的。
他暗暗確定,彼岸花的花和葉是能夠相見的。
她伸手,用手帕輕輕地擦拭他的麵龐,連著他唇邊的飯菜餿味,也一並擦去。
無垠心中大動,緩緩轉過頭,麵對著她,低下了目光。
淡淡的香味留在整張麵龐上,他尚未來得及細細感知,又聽恩人咳嗽了一聲。
他心中不忍,卻又束手無策,隻有流露滿目粗糙的擔憂,自己躲在心房裏揪心一把了。
馮綺鳶止住咳嗽,輕聲問道,她的聲音像柳絮一般輕軟:“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無垠微微張嘴,念出了爹娘給他取的名字:“正序。‘正月’之‘正’,‘順序’之‘序’。爹娘想讓我做事有點順序,每年從正月開始,就按照定好的順序來,直到下一年。”
二人微笑。
草芽微微搖頭,道:“殊不知天災**多的是,又不是你想按部就班就可以的。”
無垠目中發亮,凝望馮綺鳶,道:“請恩人賜名。”
馮綺鳶微訝,隨即一笑,知曉其意。
要一個賜名,便是跟著你走了。
草芽笑問:“汪府那個走狗不知,你定也不知,救你的這位姑娘是什麽身份吧?”
無垠坦然道:“不知,但是我知道,姑娘一定會救我。”
二人驚訝,相視一眼,馮綺鳶微微點頭,嫣然之中,流露出了讚歎之意,道:“我是江湖之人,生死之事常伴左右,也願意跟著我嗎?”
無垠狂喜,竟被他賭對了!
二人奇怪地看著他不膽怯卻反倒狂喜,見他狂喜之中麵露堅毅,聽他語氣鏗鏘地道:“我願入江湖正道!”
馮綺鳶麵露驚訝,目中隱然一絲黯淡。
草芽微微一愣,隨即噗嗤一笑,道:“我們可不是正道,我們是邪道之人。你——還要跟著我們嗎?”
無垠一驚,卻絲毫未動搖心中意誌。
“若是不願,我們把賣身契給你,你自己……”
“我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