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三章 留守者
從酒攤到東林,初夏的夜風正合適散步。微微的燥熱尚未褪去,便已混入了絲絲縷縷的夜的涼意,推著一身醉意,仿佛一身輕了許多。
林漣漪被無垠扶著,走了片刻,將近東林之時,便緩過來了大半。
“你喝了一天的酒,竟然這麽快緩過來了,難不成蛇妖族天生會喝酒嗎?”無垠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心裏想了很久的問題。
“哪有喝了一天?正午之前,不是就喝完了嗎?後麵的時辰都是在緩過來。”林漣漪仍然覺得有些頭暈,喝了這麽多酒,說完全沒有反應是不可能的。
借酒澆愁未必沒有用了,至少她覺得,醉了一些後,對東林那些故人的感覺稍稍淡了一些——還伴著一些頭暈。
想到會頭暈,所以還是不要想了。
遠遠地,站在曾經站過的地方,遙望東林的房屋。
已沒有燈火光明了……
那裏,殘留著夕陽的餘光,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即將沉沒的漆黑。
她已看不清那邊的房屋,便下意識地想要恢複蛇身,如此可以細細感知。猶豫一下,又想到身邊既隻有無垠,大可不必因心中之難過而難為情,便恢複蛇身,閉上眼。
隻感知到一片無情的燥熱,如漫天飛舞的灰燼一般,落下了,便覆蓋在大地上一草一木、房屋回廊上。放“眼”望去,暗藏的冰冷或是火熱,在浮夏的夜裏,皆為燥熱裹藏得嚴嚴實實。
太遠了,她自然感知不到房屋裏外的人,隻遙遙地望著,不經意間垂下了雙手。
良久,仍舊閉著眼,輕輕歎了口氣。
一張恢複成淩飛雪般美麗的麵容上,也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
無垠伸手,輕輕抱住她,道:“或許是不久以前,她們得知了你恢複天涯教教子身份,無奈之下,才將燈火熄了。”
林漣漪靠著他,轉過頭去,埋入他身前,道:“其實我以為,她們早該熄滅夜裏的燈火了。”
無垠輕輕撫著她後背,安慰道:“正邪兩頭,都有人對你好,終究有一方要與你為敵的。”
林漣漪離開他的懷抱,凝望著他,見他深深的眼眸中流露出平靜的安慰,不禁伸手反抱緊他,道:“正道邪道之中,我都陪著你。”
無垠輕輕一笑,與她相擁片刻,才道:“故去之事,就暫且放下吧。我們現在悄悄走過去,去看看江姑娘?”
“嗯。”二人悄悄向東林房屋走近。
東林。
庭中穿梭而過的溪流求十年如一日,江非雪坐在回廊欄杆上,視線斜斜地通過半開的門,望著屋裏桌上擺放的一包不隻是什麽東西。
如今的她,容貌越發清秀,一雙明澈的眼睛,有幾分像當初的白凝玉,然眼角不經意似的拉長,襯得杏眸秋波溫柔,又天然帶著半分嫵媚。
有一言曰:“女大十八變。”
當初林漣漪麵壁了三年,走出來後,林恬的弟子們都是這麽說她的。江非雪,這個同樣在她們眼中看著長大的女子,定然也被這麽誇過。
她孤零零地坐在回廊上,任由夜色吞沒瘦削一如幼時的身影,目光恍惚間,不知想起了什麽。
她身邊一隻放在地上的燈籠,於中心散發著渺小的光芒,映著她恍惚的神情,便仿佛連它自己的心髒裏,也放著什麽心事。
總之,一人一燈,雖相伴,卻隻會顯得更加暗淡。
心事……
薑悠樂,還是林漣漪?
她的世界裏,也隻有這兩個重要的人了。
林漣漪和無垠望見了她的背影,隻是迅速的第一眼,便察覺到了充斥在這瘦削身影中的憂傷。
江非雪感覺到二人接近,迅速轉身,屋內桌上放著的劍飛了出來,落在她手中,緊緊握住。
除了紫裳簫,便隻有這件法寶,比任何生靈都能給予她溫暖和依賴了吧?
這柄劍,林漣漪記得,叫做“紫冷劍”。
二人從黑夜之中,緩緩現身,黑暗中的寂靜仿佛更甚。
江非雪震驚,兩道目光盈溢著太多感情,定定地落在林漣漪麵容上,紫冷劍光芒隨著主人心情,明滅一陣,便暗了下去。
兩個女子,相互打量,重新認識。
從江非雪身上,林漣漪看到了年輕修煉女子的英氣,那藏在心底裏的不甘,溢於言表,早成了她表情中的一部分。
或許別人日漸習慣,沒有發現什麽。她多年未見,此刻見到,卻感覺得深刻。
就是不甘。
對薑悠樂命運的不甘,還是對林漣漪牽連她義母的不甘?
層層不甘,就是不甘。
林漣漪輕聲喚道:“江非雪?”
江非雪渾身一抖,仿佛從那種忽然劇烈起來的不甘情緒中醒轉過來,她收了收死死的目光,眨了一下眼睛,出聲時,已平靜了許多:“林姑娘,久別重逢,別來無恙啊。”
如今這個江非雪的語氣,像極了從前那個,在林漣漪麵前顯露真實的江非雪。
也越來越像薑悠樂了。
不知她在東林其他人麵前,是不是也這番語氣。
林漣漪這樣想著,而後又立即否定,定然不是,江非雪行事有分寸。麵對東林弟子,她好歹會壓製一點的。
義母離去了,她的使命尚未結束。
到死也要堅持下去。
如她林漣漪一般。
林漣漪呼吸頓了頓,想起觀海山上,父親萬寒徑不止一次試圖問出淩飛雪吩咐她什麽命令,她也自然隻字未言。
江非雪後退兩小步,轉身揮手,紫冷劍飛入屋中。她走向屋中,輕聲道:“你們過來屋裏吧,外麵說話恐被發現。”
林漣漪、無垠二人相視,跟了上去,走進屋中,將門關上。
“教子千金能來看我,雖是道友,我亦覺受寵若驚。”江非雪坐下來,嘴角掛起一絲平淡的笑容,好像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
林漣漪道:“我和無垠不能多待,這次前來,是想向你要一個意見。”
江非雪奇道:“什麽意見?關於絲竹的嗎?”
二人一驚,林漣漪驚問:“絲竹前輩來過了?”
江非雪很自然地點頭,她的眼裏看不出多少真誠的敬意,好像絲竹的身份,以及絲竹身份代表的意義,並未給她帶來多大觸動。
林漣漪驚訝地不知當如何問下去。
江非雪笑著搖了搖頭,道:“絲竹前輩是我創派祖師,我得知了她的身份,又從她口中聽聞了那些事情後,自然驚訝得手足無措。不過,我簫女一門,沒有那麽尊師重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