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艦長從休息室裏出來的時候,正巧碰上了他們這艘船的新雷達員。
對方行色匆匆,差點因為大意而直接跟他撞上。在艦長清咳了一聲後,這個冒失的年輕水兵才回過神,立刻站定,朝他行了個禮:“請原諒的我的無禮,長官。”
“過道上不要疾跑。”艦長囑咐道,他忽然又想起了什麽,“你怎麽在這裏亂逛?”
雷達員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羞赧,跟之前在艦橋裏被眾人調侃無知時一樣的無措,他不好意思道:“報告長官,十分抱歉沒有在許可的情況下擅自離開崗位,我剛剛去了趟廁所,現在正準備回去艦橋待命。”
艦長深深地凝視了一眼對方,後者惶然的模樣倒不像是作假。
想來也是被之前的遭遇嚇得不輕,於是艦長歎了口氣,神態稍作緩和起來:“趕緊回去吧。”
“是的,長官。”雷達員再度行了個禮,疾步離開。
艦長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
他從才,不是從甲板那邊的方向跑來的麽?
艦長來不及細想,身後傳來的另一個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是……”艦長回過頭,看清楚對方的容顏後,他的神色肅穆起來,“竟然是你。”
站在艦長身後的米哈伊爾頷首:“好久不見,阿列克謝。”
“嗬,我想他們怎麽會放心將那種東西擺在貨船上,原來是讓你去當了看門狗。”艦長的態度並不客氣,仿佛麵前站的不是許久不見的老友,而是一個死敵,“但是看來你沒能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務。”
“世事難料,”米哈伊爾搖了搖頭,“而且計劃有變,若是繼續坐以待斃,我們都會死在這裏。”
艦長聞言一愣,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就是你將那個亞洲管製官帶上庫圖佐夫的理由?我會處理那些潛艇的問題,用不著你操心!”艦長憤怒道,“你應該趁那時混亂就殺了她!現在好了,她上了船,還和那麽多人打了照麵,我根本沒辦法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她動手,議會的威嚴太大了,我不能擔保每一個水兵都對聯盟忠心耿耿,絕不外傳!”
“這也是我來見你的原因,”米哈伊爾,“不要對她動手。”
“怎麽?在海上飄太久了,腦子也進水了麽?我們偉大的前飛行員?”艦長眼中有怒火在燃燒,“不忍心對那麽年輕的孩子下手麽?現在才開始展示憐憫和仁慈給誰看?怎麽不見你當年丟核彈時有任何猶豫?”
不等對方話,他便繼續發難。
“是的,我知道那是任務,如果不在那時就地摧毀北方艦隊,也許會造成更大的傷亡。”艦長雙眼通紅,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悲傷,他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但是你明明可以再晚一點,就再寬限那麽一個時,我的葉夫根尼婭也不會就那樣——”
他忽然啞聲,沒辦法將後半句話完。眼前的老兵臉上依然沒有波瀾,沒有一絲愧疚與共情,就像是一個毫無感情的木偶。
“你想太多了,無關我的個人情感,我讓你不要對她動手有別的理由,”米哈伊爾。
“那就告訴我那個理由。”
米哈伊爾平靜地回望著眼前已經被憤怒支配的男人,沒有話。
劍拔弩張之際,大副姍姍來遲,正在對峙的兩個人讓他有點不明所以:“你們這是在幹什麽?”他有些遲疑地對艦長開口,“這位是?”
“走了,回艦橋。”艦長沒有回話,抬腳就走。
大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最後再瞥了一眼自始至終如磐石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老兵,便追上了艦長的步伐。
但是艦長並沒走出多遠,又停住了腳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寬心吧,我不會擅自行動。”艦長開口道,他這話是給米哈伊爾聽的,然後便領著大副揚長而去。
等走遠了之後,大副才訕訕道:“剛剛那個人是?”他倆自北極航線開通以來已經一塊在這海上共事了數年,也算是相知相熟交了底的同伴,這還是他頭一回看見這個冷靜到堪稱冷酷的男人這樣外露自己的情緒,
“哦對了,你沒見過他。”艦長又停了下來,扭頭看向了大副,報出了一個名字:“米哈伊爾·瓦季姆諾維奇·奧格利佐夫。”
“米哈伊爾·瓦季姆諾維奇·奧格利佐夫……”大副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最後睜大了眼,“米哈伊爾·奧格利佐夫……那個向摩爾曼斯克投下核彈,拯救了半個北歐的奧格利佐夫?那可是英雄。”
“英雄?”
艦長嗤笑了一聲,滿是嘲諷之意
“也許在一些人看來,他是英雄,在我看來,他隻是一個劊子手!”
***
翎站在甲板上,望著遠方海麵的浮冰,神情有些恍惚。
艦橋裏的水兵不敢來和她搭話,她也沒有想要和他們交流的欲望,之前意外接踵而至,現在難得有片刻喘息的時光,於是她就站在這個地方吹著海風發呆。
她有點眩暈。
頭上的傷口倒是不礙事,她的身體恢複能力一向良好,立刻包上繃帶的原因與其是為了保護傷口,不如是故意在傷口愈合之前用血跡滲透繃帶,以免暴露自己異於常人的恢複速度。
可明明如今血已經止住了,她卻仍然覺得有些眩暈。
她很快就反映過來,這股眩暈感並非生理上的,而更接近於自意識深處泛起的漣漪。
這片海洋,這些冰川,眼前的這幅光景,讓她感到了似曾相識,仿佛在遙遠的過去,她也曾經渡過這片海洋。
但她沒有關於這片海洋的記憶。
海馬效應,幻覺記憶……是既視感。
生長在泛亞洲共同體的她自“有記憶”開始,就沒有真正地出過海,畢竟太平洋是封鎖的,印度洋是封鎖的,大西洋也是封鎖的,就連“封鎖”這個概念,也是別人告訴她的。
他們還告訴她以前人們能在這些海洋上航行,還能在空上自由翱翔,這個世界的盡頭,都遍布著人類的足跡、
但是那是她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她對那些隻存在於遙遠過去的事情隻有被別人灌輸的知識,卻不能領會其中真正的涵義。
所以為什麽會產生這股奇妙的既視感?
不隻是這片海洋……還有一個人。
那個已經出擊的強襲者——八號。
在那混亂之中,她肯定自己和他對視了一眼,就是那一眼給她的既視感,讓她愣怔了一下,沒能反應過來阻止他登上那台機體。
忽然,她看見了遠方的一塊浮冰上有一團白色的身影在憩。
北極熊。
她的記憶裏並不能檢索出關於眼前這個生物的信息,因為那並不是她需要知道的東西,但是她在看見那個它的一瞬間,腦海中就浮現了對應的名字。
那隻北極熊突然站了起來,它警覺地看了看四周,隨後立刻跳進了海中,朝另一個更大的冰川遊去,在它遊開自己原本的那塊浮冰僅僅不到二十米,水底下忽然傳來了一陣騷動。
像是有一頭巨鯨在水底穿梭,所以所有生物都為之退避,沒有東西能正麵對抗巨鯨掀起的浪花。
來了。
翎下意識向後退了幾步,她剛剛撤退到安全的距離,就有什麽東西破開水麵,以潛龍升空之勢飛躍而出。
她仰起頭,目光順著那被一並帶著飛濺而起的水花向上,最後落在了懸空在眼前的人形機體身上。
人在麵對有巨大形態差距的事物時會本能地感到畏懼,不知為何,她此刻卻異常平靜,那擋住了日輪的人形機體像是浴火的黑色鳳凰,明明全身漆黑,身後的排氣口卻噴射著紅藍的光輝,猶如火鳥的尾羽。
那灼目的光輝幾乎刺痛了她的眼睛。
巨人慢慢地降臨到了甲板上,離翎咫尺之遙。
火鳥終於燃燒殆盡,它身後火焰倏然消失,整個機體也隨之向前傾倒。
隨著一聲清脆的彈響聲,強襲者胸前的裝甲猛然向旁邊裂開,裏麵的操縱者也跌落出來。
翎在千鈞一發之際衝上了前,接住了那個少年。
他渾身滾燙抽搐,就像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火球,這根本不是人體可以忍耐的溫度,翎甚至感到了一絲燙手。
她立刻將他翻過了身,撩起了他的碎發,原先紋著條形碼的地方現在鮮血橫流,因為一根粗長的黑色纜線,從鋼鐵巨人的機體內部蜿蜒而出,直接紮進了他的脖子上,跟他的脊柱與主神經相連……好比嬰兒和胎盤之間的那根臍帶。
翎咬了咬牙,直接用力徒手拔掉了它。
在斷開連接的那一刻,少年終於停止了抽搐,他猛然睜開了眼睛,目光牢牢地鎖定住了翎的臉,嘴唇翕動
“識別新目標,目標鎖定,確定為人類種?…………”
明明是□□的聲帶發出來的聲音,可他口吐之言卻更像是機械。
“錯誤,錯誤,錯誤。”
少年最初麵無表情的臉上終於因為痛苦變得扭曲,在抽搐了數次後,他垂下了頭,再度抬眸時那雙無神的眼睛終於染上了人類感情的色彩,他猛然伸手掐住了翎的脖子。
那清楚反應了其主人意誌的綠色雙眼中,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