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聲呐室裏。


  除去螺旋槳的與鯨魚的歌聲,耳機裏傳來了悠遠綿長的低頻噪音,那是讓人難以用言語類比的的聲音,宛如海底深淵回蕩的低吟。


  但是聲呐員早已習慣與它相伴。


  “現在怎麽樣了?”大副問。


  “我聽不見它的聲音了。”聲呐員輕輕地回答道,仿佛在害怕自己製造的聲音會再次將餓狼引來。


  “你確定?”


  聲呐員平靜地:“不確定,我們的聲呐設備太落後了,況且你也不該指望我這個年紀的人還能捕捉到所有雜音。”


  大副聽得出聲呐員話語裏淡淡的諷刺之意,於是為自己之前的冒失補救道:“我相信你的判斷,你可是正兒八經的前海軍,而我以前隻是個開漁船的。”


  大副是在陳述事實,從前的他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漁夫,靠海為生,開著自己的民用漁船以捕魚為業,如今卻搖身一變成為了軍艦的副艦長,也算是造化弄人,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充足的航行經驗的人的確已經不剩下幾個了。


  他雖然地位上是副艦長,但是若論稀缺性,無疑是眼前的聲呐員要更高一些,縱然能指揮船隊的寥寥無幾,但是曾在軍隊服役卻沒死在二十二年前的人才是鳳毛麟角,更別提是這種耳朵比聲紋庫還要精準的聲呐員。


  聲呐員沒有理會大副的自嘲,他搖了搖頭:“我隻是不會認錯它的輪機聲罷了。”


  “好吧,看來我們已經甩掉它了。”大副適時地換了個話題,“怎麽樣?闊別數十年,昔日的夥伴是今日的敵人,有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觸?”


  “還能有什麽感觸?”聲呐員渾濁的眼睛平靜地望著大副,“已經過去太久了,我已經不是在那艘潛艇上打雜的毛頭了。”


  那已然被時間掩埋的時光仿佛又回到了眼前。在皺紋尚未爬上他的眼角,在鬢角還未花白的時候,他就坐在北風之神上狹而陰暗的空間內,帶著耳機徹日凝視著聲紋分析機,警惕著每一個可能威脅到自己船隻的信號。


  那個時候他還是那麽年輕,經驗不足的他本來沒有資格坐進那樣重要的潛艇,但是他沒日沒夜地反複去聽每一個搜集到的音頻,確保就算聲紋分析機發生了故障,也能憑借自己的耳朵去判斷每一艘船的速度乃至航向,於是艦長任命他做了替補。


  也正是因為僅僅隻是替補,讓他得以在聖誕假期的時候回鄉探望家人,最後撿回了一條命。


  “那艘潛艇上有你認識的人麽?”大副問。


  “曾經有,但我不覺得他們能不吃不喝地在一艘潛艇上度過二十二年,還能生龍活虎地朝我們開火。”


  “那你……到底是是什麽力量在操縱那艘船?”


  聲呐員將目光轉回了散發著幽幽藍光的屏幕上:“我不知道,但總歸不是人……”他的呼吸猛然一滯,眼睛睜大,“等一等,別話。”


  耳機裏,那渾厚而悠遠的低吟聲驀然混進了一個尖銳而急促的噪音,宛如被刀尖劃過的水麵,自始至終麵色都沒有任何波瀾的聲呐員扭頭看向了大副:“魚雷!我聽見了魚雷!時速至少七十千米!朝我們的方向!快通知艦橋!”

  顯示屏上已然出現了三個綠點,如疾馳的飛鳥一般向他們襲來。


  同一時刻,艦橋內。


  幾乎是收到這一噩耗的同時,艦長就發出了命令。


  “快通知所有船速度降下來,速度降下來!那不一定是針對我們的!我們沒有探測到主動聲呐!它不一定能鎖定住我們的具體位置!”


  舵手大聲道:“速度要是繼續降下去,我們就沒辦法作出回避了!要是有下一輪雷擊該怎麽辦?”


  “你還想要下一輪?!”艦長大聲道,“聲呐室呢?匯報情況!”


  “方位0-4-0,還有十海裏!不到五分鍾,它就會跟我們的船隊接觸!”


  “0-4-0?!左滿舵,左滿舵!”艦長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了。


  “是,長官,左轉舵回避!”


  艦長望著前方的驅逐艦,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對通信員大聲道,“前麵的驅逐艦呢?!快讓前麵的驅逐艦向左轉舵!”


  通信員焦頭爛額:”不行,來不及了,它的速度太慢了!”


  “敵方魚雷還有三海裏和我們接觸。”聲呐員的警告聲如同死神的倒計時。


  船長幾近嘶吼:“左滿舵,不要顧及撞到冰山,左滿舵!”


  白色汪洋上,船隊生生在浮冰之間劃出了一個新月的半弧線。


  “敵方魚雷距離我方500米!”


  “敵方魚雷距離我方50米!”


  “敵方魚雷——”


  艦長高呼:“做好接受衝擊的準備!”


  他話音剛剛落下,震撼地的爆炸聲淹沒了一切,一股熱浪攜著強大的衝擊波如猛虎一樣撲打在了庫圖佐夫號的艦橋上——正航行在庫圖佐夫號右前方的一艘五六型驅逐艦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魚雷擊中了龍骨,那艘近百米的船隻,就這樣自中間炸成兩截,然後火舌淹沒。


  深紅的火焰在白色的浮冰上燃燒,烙印在了每個人的眼底。


  絕望掐住了所有人的脖子,讓他們喘不過氣。


  艦長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讓理智回歸到忍不住發抖的身體裏,他握緊了拳頭,狠狠地咬住了後槽牙,幾近咬牙切齒道:“作戰官呢?解除火控管製,第一波魚雷朝0-4-0發射,對,就是剛才魚雷來襲的方向。”


  “是,長官!”


  “不要喘息,發射完第一波後立刻準備第二波。”


  通信員忍不住開口:“艦長,難道我們要……”


  “躲不過去了,爆炸聲已經暴露了我們的位置。”艦長凝視著燃燒中的驅逐艦,的聲音裏有種幾近解脫的平靜。


  聲呐室裏,聲呐員握著拳頭靜靜地分辨了許久後,朝大副開口:“應該是洛杉磯級。”


  大副幾乎開始崩潰了:“為什麽這裏的公海會有洛杉磯級?那不是以前美國的攻擊型核潛艇嗎?!”

  “這很正常。”聲呐員,“幽靈會重複從前走過的航線,恕我直言,那是核潛艇。”


  “也就是那群混賬玩意兒的核潛艇以前整在我們本土附近徘徊嗎?!美共和必須再給我們兩萬噸食物來彌補他們以前的曆史遺留問題!”大副抓起了話筒,“聽見沒?我們前腳送走北風之神,現在又迎來了一艘洛杉磯,你要怎麽辦?”


  “剛才發射的魚雷撲了空。”艦長在話筒的另一端開口道,“能不能判斷對方的位置?”


  大副向聲呐員傳遞了艦長的問題。


  “不能,太安靜了,我沒辦法確定它的具體方位和航向。”聲呐員回答道,“要開啟主動聲呐麽?”


  “開吧,定位那艘潛艇的具體方位,這次輪到我們狩獵了。”艦長的聲音比冰山還要寒冷。


  大副阻止道:“等等,你要想清楚……萬一不止一艘洛杉磯級該怎麽辦?這下麵可能還有別的船,開啟主動聲呐無異於拿著喇叭告訴所有餓狼一塊肥肉就在這裏!”


  “比如機敏,比如俄亥俄,再比如之前遇到的北風之神。[1]”聲呐員冷酷無情地補充道,“足夠把我們打成鐵水了。”


  大副:“感謝我們的聲呐員替我們列出了潛在敵人的名單,但是現在不是笑的時候了。”


  艦長堅定道:“剛才的爆炸弄出的動靜已經夠大了,現在繼續裝縮頭烏龜已經沒有意義,加速,開啟主動聲呐。”


  “貨輪呢?他們根本跑不起來!”


  “讓它們進入完全靜默狀態,原地待命。”艦長望向了遠方,那是先前脫離船隊的那兩艘驅逐艦所在的方向,“現在輪到我們了,走吧。”


  ***

  與此同時。


  五六型驅逐艦被擊中時產生的爆炸同樣波及到了後方的貨輪。


  坐在集裝箱內的翎聽見了遠方雷鳴般的連鎖炸裂聲,隨後是一陣強烈的顛簸,她下意識地摟住了懷中的少年,大腦飛速地轉動起來。


  毫無疑問,那是雷擊的聲音。


  看來是遇上最糟糕的情況了。盡管對幽靈的存在早有耳聞,長官也早就告訴過她北冰洋不如新歐盟宣稱得那般安全穩妥,但是她還是沒料想到竟然會真的切身遇上和它們正麵交鋒的局麵。


  庫圖佐夫號和五六型驅逐艦都是上個世紀的古董了,即便新歐盟將其改裝過,這些船也沒有多少反潛的手段,除去深水炸彈和魚雷,根本沒有什麽有效的攻擊能力,它能拖著這樣殘敗的身軀跑遠洋航線就已經是個奇跡了。


  既沒有偵察機,也沒有反潛導彈,製導係統也因為附近磁場的扭曲失靈,一般情況下,他們沒有任何勝算。


  不過她剛剛聽見了船隻壓破冰層的聲音,能發出那樣渾厚的響聲,想必船隊如今是在北冰洋的冰川區,而潛艇沒有辦法在平均厚度為兩米以上的冰層下發射導彈。


  也就是如今雙方都隻能在魚雷的有效射程內進行白刃戰,可即便如此,他們能逃出生的幾率也低得渺茫。

  他們會怎麽做呢?


  翎正想著,忽然驚覺身下的船隻徹底停下了前進,仿佛連引擎都關閉了一般。


  翎頓時明白了這支船隊負責人的計劃了:不會發出聲音的船隻跟冰山無異,他們打算讓貨輪徹底消失在對方的“視野”裏,然後自己將戰線從拉離貨輪的位置。


  居然到這種情況下也要選擇保全這艘貨輪麽?也不知道是該他們魯莽還是敬佩他們無畏死亡了。


  該出去還是坐以待斃?

  誠然她不想現在就暴露自己的身份,可若那幾艘護衛的軍艦在這裏全軍覆沒,接下來的航行毫無疑問會更加險峻。


  翎正猶豫著,一股詭異的危機感忽然爬上了她的脊椎,她還來不及細細去思考這股令人發寒的感覺來自何處,一股比剛才還要猛烈地衝擊席卷而來。


  一枚魚雷在貨輪咫尺之遙的地方爆炸了,即便沒有直接將這艘可憐的老貨船直接炸得粉碎,但是那爆炸產生的能量差點把這艘載貨量不組五百噸的船隻給直接掀翻。


  船體發出了悲鳴聲,好在集裝箱都被鐵索牢牢地固定在了一起,不至於直接從甲板上飛出去。


  不過裏麵的人可不好受,這次猛烈的搖晃讓翎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滑向了一側,她本來有機會在撞上鐵壁之前護住自己的頭部,不過在微秒之間的思考後選擇護住了懷中的少年。


  頭部毫不出乎意料地傳來了劇烈的疼痛,她的思考都因此停滯了一瞬。


  但是這波衝擊還未完全消退,船體再次劇烈地傾斜起來……那枚□□的確沒有直接擊中貨輪,然而船身仍然在衝擊下出現了破損,海水的灌入讓它開始傾覆。


  翎無暇思考現狀,最初的那下撞擊讓她頭暈目眩,幾乎失去了行動的能力,但是千鈞一發之際,有誰托住了她的頭部,在她即將再次撞向鐵壁的那一刻,將她護在了懷中。


  那是一個略顯冰冷的懷抱,帶著鐵鏽的氣味,未等她反應過來,那個如鋼鐵一般堅實冷硬的胸膛又離開了她。


  將她安頓在角落裏的金發少年背對著翎,在這搖晃不止的貨船上,那個略顯消瘦的身影邁出的每一步都如同釘子一樣鑿在了地上。少年穩健、毫不動搖地,朝那被束縛住的人形兵器走去。


  ‘不,別去——’


  恍惚之中,有個女孩的聲音在她的耳畔低語。


  溫熱的血自額角流下,模糊了她的視野。翎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少年的背影與耳畔的那道幻聽已經徹底從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鋼索被掙斷的崩裂聲。


  原本被束縛住的鋼鐵巨人活了過來,鋼與鐵的錚鳴如同蘇醒的雄獅摩擦利齒時發出的嘶吼。巨人第一步邁得極為緩慢,第二步卻如同離弦之箭一般,徑直撞飛了在它麵前薄如紙盒的貨箱,飛躍而出。


  徒留下翎一個人,跪坐在北極的寒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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