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會將你最珍貴的寶物放在哪裏?
在視線範圍之內,在隨手可及之處,那樣就能時時刻刻地盯著它,在意外發生的那一刻立刻將其帶走,你害怕別人覬覦它、偷走它,甚至會在夢中驚醒,隻為了確認一眼它是否還好好地留在它該在的地方。
是的,這艘船的船員們根本不會對貨物們進行巡邏,除了一個地方。
翎回到了早上和那位水手相遇的橋樓右側,走到了他當時出現在的那扇門前。
那位水手並非一名普通的船員,翎在他為自己獻上熱茶時就察覺到了這一點:跟一般的北歐人不同,那名水手的皮膚相當黝黑,脖頸處有一圈相當明顯的陳舊曬痕。
毫無疑問,他曾經是一名士兵,隻有經曆過血與火錘煉的人才會擁有那樣喋血的目光,微微弓起的背部並非上了年紀,而是為了隱藏發自骨子裏的鋒利。如果沒有意外,他應該是名空軍,而且極有可能是一個前飛行員。
一名前任空軍,如今卻留在一艘舊貨輪上,當一名普通的看貨水手,是不是有點太屈才了一些?
翎過身背靠著門,看向了自己今早站在的位置,她依稀記得那名水手當時並沒有走出這扇鐵門,目所能及的範圍除了自己站在右舷走道,就隻有——
翎將視線慢慢地向□□轉了二十度。
一列集裝箱赫然進入了她的視野。
找到了。
***
“北冰洋下的幽靈是什麽?”庫圖佐夫號的艦橋內,雷達員迫切地向通訊員問道。
他麵上帶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驚惶。他在士兵學校裏聽過幽靈的傳,那群上個時代遺留下來的兵器,一旦遇上人類必定不死不休,但是他從來沒有見過它們,對那些造物的印象僅僅停留在書中的黑白圖片上,現在與其是恐懼,不如是獵奇心理在作祟。
通訊員看了他一眼,也沒直接回答,反倒是先跟旁邊的舵手插科打諢起來:“他真不知道?”
“誰知道?聯盟的辭每年都在更替,知道現在的官方版本是什麽?”舵手嗤笑一聲,若不是雙手還要操舵,他早就翻個白眼附贈一個聳肩來形象表達自己的譏嘲之意。
“艦長蒞臨艦橋!”
不知何時,大副已經隨著艦長回到了艦橋內,大聲打斷了這些水兵們的談話,“都在吵什麽呢?!”
所有人瞬間收斂起了玩笑之意,就連剛才側耳傾聽這邊動靜的軍官們也立刻將目光轉回了海域上。
艦長落座,擺了擺手:“沒關係,繼續,難得來了個新人。”
雷達員當即搖頭。而舵手和通訊員四目相對片刻後,通訊員不顧雷達手拚命朝他使的眼色,向艦長回答道:“艦長,他剛剛在問北冰洋下的幽靈是什麽。”
艦長聞言先是一愣,眼底瞬間結成了寒冰,然而他馬上眯眼笑出了聲,老樹皮一樣的臉皺成了一團,遮掩住了那一閃而過的冰冷。
大副注意到了艦長的情緒,當即大笑,直拍自己的肚腩,惹來了所有的注意後,他朝滿臉窘迫的雷達員問:“你今年多大了?”
雷達員未曾想過大副會提出這個問題,不由地遲疑了一瞬,心翼翼地回答道:“二十歲,長官。”
“二十歲?。”大副先是重複了一遍,然後走到雷達員跟前,拍著後者的肩膀,轉向其餘的人,宛如介紹一位深閨名媛一樣地朝別人大聲道,“聽見沒?我們的雷達員,二十歲,哈!”
明明內容裏毫無值得一笑的一句話,被大副用這種誇張的聲音出來,就仿佛是什麽大的笑話似的,引得所有人都笑出了聲。
原先艦橋裏的肅穆一掃而空,一股快活的氣氛頓時充斥了整個艦橋,在長官的默許下,士兵們開始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
“這種年輕人就該送去掃甲板,他是怎麽混進艦橋的?”
“三二年後出生,怪不得看起來傻裏傻氣的。”
“還是雷達員呢,可別把冰山當做了大陸!”
雷達員被他們打趣得滿臉通紅,撓著自己下巴,不知道該什麽話。
艦長抬了抬手,示意讓他們安靜些。
“士官學校是不是告訴你摩爾曼斯克核爆已經將整個北方艦隊擊沉了?”艦長問。
雷達員點點頭。
“那是他們對外麵胡扯的鬼話。”艦長倚在了靠背上,淡淡道,“摩爾曼斯克核爆發生在距今二十二年前的冬,當時依賴於製導係統的導彈已經無法動用,其餘的軍備係統也逐漸失靈,政府不能放任情況惡化,一旦自己國家的兵器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一旦它們對他國展開攻擊,那是誰都無法承擔的責任。”
“所以他們已啟動了最有效的、最快速的、確保絕對不會有任何遺留問題的打擊手段……就跟你聽聞過的一樣,為了製止暴走的北方艦隊,他們派遣了飛行員,在轟炸機尚且能夠動用的情況下,在北莫爾斯克和摩爾曼斯克一帶地區一共投下了三枚核彈,這三枚核彈擊沉了所有在港艦隊,包括他們曾經視若珍寶的庫茲涅佐夫號航母。”
“盡管因為冬季北冰洋處於冰封狀態,大部分船隻都停留在科拉灣內,但是秘密的王牌卻遊蕩在冰層下方……它們的方位一向都是絕密,待所有人反應過來關鍵所在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王牌?”
“是的,真正的王牌,它們在戰略意義上甚至比庫茲涅佐夫還要重要,隻要有心對照一下後來打撈的殘骸數量和當時現役的艦船名單,就能發現數字根本對不上……不過現在已經無從查證了,因為政府早就將它們的名字從所有現存資料上劃去,徹底地撇開了關係。”
“冰層下方……王牌……海底下……”雷達手重複了一遍這幾個關鍵詞,終於反應過來,他難以置信道,“既然這樣,為什麽要宣稱北方艦隊已經全部擊沉了?”
“你為什麽?”艦長反問。
二十二年前的將世界洗牌的災難,不僅僅是在領土主權上,更是在人心之中。
沒有人願意承擔責任。
是的,所有事物都失去控製了了。是的,這不是有人故意為之。沒有人都沒有想要開戰,沒有人親手按下核彈的按鈕,但是它們卻確確實實地飛出去了,著陸了,爆炸了。這些他們製造的兵器,毀滅了彼此,夷平了世界,並且現在也遊蕩在人間,就像亡魂徘徊在冥河上,不放過任何一個路過的生者。
歸根結底,誰也不知道矽晶樹究竟是什麽,甚至沒有人能斷言矽晶樹就是操縱一切的罪魁禍首,但是人們卻知道是誰製造了核彈,誰製造了這群海上的屠夫。
沒錯,這是一個已經被洗牌了的世界,所有勢力都在從零開始。但是對於人而言,比起對抗未知的恐懼,他們更喜歡將憎恨傾瀉給確切的敵人,所以終究會有誰,要為過去承擔毫無意義的遷怒。
他們如今能在新歐盟內占有一席之地,靠的不僅僅是相對龐大的生產力和人口基數,還靠的是當年所謂的“果斷”與“勇決”,更靠的是現如今這個最珍貴的北冰洋不凍港,這條與北美相連的航線……那麽怎麽還能承認當初沒有徹底地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呢?
雷達手閉上了嘴。
艦橋內頃刻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艦長緩緩地呼了口氣。明明艦橋裏麵溫暖明亮,這口熱氣卻莫名如極寒之風一樣剮在所有人的心頭。
“你不是想問北冰洋下的幽靈是什麽嗎?我告訴你。”
艦長。
“你聽過‘北風之神’麽?”
***
翎繞著那排集裝箱剛剛轉完一圈,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層層疊高的集裝箱盡管有導槽的固定,仍然會隨著大浪不時向一側偏倒,又被強韌的鐵索拉回了原位。但是有一處地方,數個堆積在一塊的箱子紋絲不動,之間從未因為顛簸而產生任何縫隙。
翎定睛檢查了一下,才發現它們根本是一個整體,是數個集裝箱焊在一起的。
這樣拙劣的掩藏手段,也真虧她沒有一眼發現。
撬開了鎖,貓身進去後,翎從箱子內掏出手電筒,緩緩地掃視著它的內部。
一個集裝箱有足足兩米半的高度,而這幾個偽裝成了分裝集裝箱的內部是打通的,裏麵的空間容量堪比一個中型機庫。
正中間,赫然擺著一個龐然巨物。
巨物被厚重的帆布覆蓋著,令人無法窺視它的真身,於是她用嘴叼起了手電筒,雙手並用,心翼翼地扯住了帆布的一角,向上撩起。
帆布被掀開那一刻,內藏的鋒芒讓翎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造物,僅僅隻是露出的一角,比極冬還要肅殺的寒意撲麵而來。淩人的線條仿佛能切割空間,粗暴到了極點,猙獰到了極致,鋼鐵殼身毫無美感,隻有滲人嗜血的寒光在上方蜿蜒流轉。這個類人型的鋼鐵怪物,生就是為了毀滅而誕生的兵器。
她隻是掀開了帆布,卻更像是無意之中拔出了一把布滿血槽的利刃,刀鋒出鞘的那一刻,兵戈之氣就足以讓目睹它威光之人打從心底燃起恐懼與敬畏。
缺乏持劍者的利刃終究隻是一件死物。金屬製的繩索如網一般將它牢牢束縛在地上,不知究竟是為了防止它在晃蕩中遭受碰撞,還是製止它獲得生命破籠而出。被束縛住的鋼鐵的人形怪物半跪著,頭部恭順地朝地麵垂下,就像是一名古代侍奉君主的侍衛,然而即便如此,它也足足有五米之高,散發的威壓足夠讓人避之三尺。
翎的心髒忽然如擂鼓般劇烈地跳動起來。誠然,麵對這樣鬼斧神工的造物,她也感受到了震撼,但是隱藏在敬畏下的,是一股莫名的熟悉,……冥冥之中仿佛有什麽力量拖起了她的手,讓她神使鬼差地朝它伸去。
然而在溫熱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冰冷的鋼鐵前,一道微弱的閃光讓她頓時清醒過來。
那是掩藏在暗處的微光,在她尚未靠近前微不可見,直到咫尺之遙的時候才能察覺到它在閃爍。她這才反應過來,鋼鐵巨人半蹲在地上並非為了向誰臣服,而是為了護住腹下的主人,就像一頭守護自己“寶箱”的龍。
而那才是她真正在尋找的東西。
翎收放下了手,彎腰弓身避開了擋在麵前的臂甲,走到了它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