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2013年夏末, 十月,此時的韓尋舟還差兩個月滿十八周歲。
她放下了馬尾, 燙了個大波浪, 大大的眼睛和腮邊嬰兒肥被海藻般的卷發一襯,簡直像個歐式童話裏的洋娃娃。
過去三年,她和賀銘、謝昳還有紀悠之仍然在同一個高中, 高考時候又填了同一所大學, 所幸韓同學在高三一年裏日日挑燈夜讀、勤耕不輟,沒有掉隊。
紀悠之學金融, 賀銘念法律, 這都是在意料之中的。雖然韓尋舟並不知道賀銘是怎麽說服賀崢讓他讀金融以外的專業, 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選了這個專業, 但當她得知賀銘要念法律的時候, 隻覺得一切都剛剛好。
畢竟他在高中時候就在這方麵展露出了極其強大的天賦——他高一就加入了校辯論隊, 之後每年的中學生比賽,作為一辯和隊長,賀銘帶著他們校隊成為了北京城最佳中學生辯論隊, 甚至還擊敗過好幾個大學隊伍。
而韓尋舟則和謝昳一起, 選了個工科自動化專業。謝川是不管謝昳選什麽專業的, 可韓家兩口子就不一樣了, 他們想破頭也沒想到自個兒女兒竟然選了這麽糙的工科專業。
不過韓尋舟心裏卻沒什麽想法——她就是看謝昳選了什麽, 跟風一起填了一個專業。事實上她對於上大學這件事情很迷茫, 更別說選專業了。一個月後就要成年的她還是沒有什麽
想做的, 之所以這麽努力念書,也不過就是想要和朋友們在一起。
和他,在一起。
從十四歲到十八歲, 屬於少女的那份悸動被深深藏在了心裏, 除了謝昳,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的心思,包括爸爸媽媽。不過韓尋舟偶爾會給未來的賀銘寫信,把自己少女時代的暗戀一點一點記錄在紙上。
四年過去,那些信已經有厚厚一遝,她想等到有一天,如果他們的婚事板上釘釘了,再親手交給他。
但對於這門婚事,韓尋舟依然是不確定的。十四歲那年為時幾周的別扭之後,她和賀銘的關係回到了小時候那樣,他對她很好,她也依賴著他,可事實上兩人之間的聯係又有了一些微妙的改變。
高中時候的韓尋舟不再像之前那樣每天都往賀家跑,再加上有了謝昳,閨蜜之間的相處更加日常且安心,韓尋舟開始找謝昳一起回家、仔細、逛街。
並且她逐漸有了莫名其妙的矜持和害羞,和賀銘見麵成了一件嚴肅的事情,她得好好挑選衣服和首飾,不再像小的時候一樣隨意。
-
開學一個月,韓同學已經興致勃勃地把學校裏的社團逛了個遍,挑挑揀揀最後去了個女孩子最少的社團,登山社。
跟著去遠足登山一次後,韓尋舟渾身酸軟、生無可戀地躺在謝昳的公寓沙發上。
謝昳滿眼都是止不住的笑意,輕輕踢了踢韓尋舟的小腿,把用桌布包起來的冰
塊遞給她:“腳踝好點了麽?這些冰塊你先用著,要不要我下樓給你再買點……呃,藥酒?或者雲南白藥?”
韓尋舟搖搖頭,癱軟得如同一條死狗:“不用……你讓我歇一會兒,哇登山社真的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知道我昨天走了多少路嗎?四萬步!而且還是爬山欸,我爬到一半就不行了,後半程全憑隊友的攙扶。”
“讓你非要去,爬山有什麽好玩的。你要真想堅持,跟我一起辦個健身卡吧,把體能訓練上去了,在登山隊裏也不至於丟人。”謝昳閑閑坐在一旁翻雜誌,聞言挑了挑眉道,“對了,下周紐約春夏時裝周去不去,我看到有個今年剛出的設計師品牌,他們家的秀場非常吸睛。”
“不去……我這個月的零花錢花得差不多了。昳昳你也太腐敗了,也就謝川能養得起你,你說等你嫁人了,你老公能養得起你嗎?”
四大時裝周,每年兩屆,謝大小姐不是在去米蘭的路上,就是剛從巴黎回來然後飛紐約……
謝昳翻了個白眼:“靠老公幹嘛,我以後自己掙錢養活自己不行麽?”
“來,昳昳,我給你算一算啊,你每年買這些包,還有每一季小香新款外套、鞋子,再加上各個品牌出的高定……哦最近你還瞄上了幾個新興設計師品牌,限定款包包比大牌還貴……”,韓尋舟掰著手指頭,認認真真算了一把,最後十個指頭都用上比了
一個數字,“……你說你以後除了繼承家產經營公司,你得幹啥才能掙這麽多?”
謝昳:“……”
塑料姐妹花又互相吐槽了一波,韓尋舟的手機忽然響了。累到完全不想起身的韓同學絲毫想不起來前一秒她還在吐槽,立馬撒嬌使喚謝昳:“好昳昳幫我拿一下手機,在餐桌上!”
謝昳橫了她一眼,但還是起身給她拿了手機,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
“賀銘的電話。”
話音剛落,那邊剛剛還在裝死的人一蹦三尺高,然後拖著傷腿像個喪屍一樣興奮地挪過來,清了清嗓子拿起電話。
“喂,賀哥哥~”
謝昳聽著她又軟又甜的聲音,翻了個白眼,這丫太能裝了,剛剛吐槽她的時候像河東獅吼,一接賀銘的電話就像個嬌滴滴的美嬌娥。
嘖。
可沒過幾秒鍾,滿臉春意的韓同學臉色劇變,掛了電話手還在抖,唇色發白說道:“……昳昳,賀銘說喬阿姨從兩米高的花架上摔下來了,當場昏迷,她人現在在醫院……怎麽辦,她不會……不會出事吧?”
她說的是賀銘的媽媽,喬婉。
謝昳怔了一下,拍了拍韓尋舟的肩膀,然後立刻拿出手機替她叫車:“別急,她在哪個醫院?”
“人民醫院。”
“我幫你叫了車,你過去看看。”
韓尋舟腦袋嗡嗡作響,聞言一臉茫然地點了點頭,好半天後難過地抱緊了謝昳的腰,把腦袋埋在她肩頭,嗷嗚一聲哭出聲來
。
賀家夫妻倆的性格完全不同,賀崢嚴厲又刻板,事業心重,在家待的時間不多;而喬婉則是個一心顧家的家庭主婦,溫柔又善解人意。
對她來說,喬婉就像是她第二個媽媽,小的時候她每天都往賀家跑,三天兩頭就留宿,喬婉比韓母還知道她的習慣、口味,經常親自下廚做她最愛的菜,早上換著樣式給她梳辮子,還時不時牽著她去逛街,買好看的衣服。
韓尋舟還記得喬婉帶她出去逛街的時候,碰到朋友,都會介紹說韓尋舟是她女兒。
-
半個小時後,韓尋舟坐出租車到了醫院,賀銘站在醫院門口接她。
賀銘比韓尋舟大了七個月,已經滿十八周歲了。
不像一般十八歲仍然跳脫的少年人,比如和他同齡的紀悠之以及莊孰,賀銘向來是從容、穩重的,再加上他俊朗的外貌,醫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群都經不住回頭看一眼。
因為賀母的事情,賀銘本身情緒極差,可看著小丫頭紅紅的眼眶,還是努力展開皺著的眉頭,走過來克製地摸了摸她的卷發,安慰她:“沒事了,我媽剛剛已經醒了,全身檢查過,沒有出什麽大問題。舟舟,你媽媽也過來了,現在在病房裏陪我媽聊天。”
韓尋舟這才鬆了口氣,等反應過來才發現她在賀銘說話的時候緊張得死死抓著他的胳膊,兩個人離得很近,隔著衣服布料,她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也能夠聞到他
身上清新幹淨的洗衣液味道。
是喬婉愛用的薰衣草洗衣液。
韓尋舟紅了臉,像被燙到一樣鬆開了手,乖乖跟著他往住院部大樓裏走。
病房裏,賀崢不在,韓母正在給喬婉削蘋果,她眼睛紅紅的,之前肯定是擔心得掉了眼淚。
韓母和喬婉的關係一直很好,沒嫁人的時候就是閨中好友,後來因著兩家之間的關係,這麽多年相處下來,不像親家,倒像是閨蜜。
喬婉手腕上打著石膏,腦袋上纏著繃帶,看到韓尋舟之後拍了拍床邊,聲音還有些虛弱:“舟舟來了,坐這裏。”
韓尋舟一看她那樣子眼睛就紅了,乖乖坐在床邊,紅著眼睛拉著她的手沒有說話。
“這孩子,跟你媽一個樣子,動不動就紅眼睛,跟個小兔子似的……”喬婉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莞爾道,“阿姨沒什麽事,就是點皮肉傷,醫生說,好好歇幾天,一個星期就能出院了。”
幾人聊了一會兒天,喬婉說道:“舟舟啊,能不能麻煩你陪賀哥哥去我們家,幫我收拾幾件衣服還有日常用品過來,他們爺倆什麽都不懂。”
韓尋舟聞言點點頭,依依不舍地跟著賀銘走出病房。
剛到樓下,賀銘才發現沒有拿家裏鑰匙。他讓韓尋舟在樓下等著,自己重新坐電梯回到病房。走到門口時,竟然聽到母親壓抑的哽咽聲。
賀銘推門的手停住,本想回避,卻意外聽到了舟舟的名字。
“下個月
舟舟就要成年了吧?兩個孩子的婚事也該有個結果了,你覺得呢?”
賀銘的心髒飛快地跳動著,一向極其有風度的他在這一刻選擇了偷聽。
韓母點點頭:“嗯,你回去問問阿銘的意思,我問問舟舟,婚姻對他們倆來說都是人生大事,兩個孩子的意見很重要。”
房間裏陷入了片刻緘默,許久之後,賀銘聽到喬婉的一聲歎息,帶著說不出的苦悶。
“小淑,實話告訴你,我私心裏是不希望舟舟嫁進我們家的。”喬婉歎了口氣,語氣沉重道,“我從小就把舟舟當親女兒,要是我有這麽個寶貝女兒,我是說什麽都不會讓她嫁進賀家這麽個人家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淡淡笑道:“二十年前我們就是好友,你還記得我那會兒的樣子嗎?”
韓母回答道:“哪能不記得,你當初是文工團的招牌,那年我跟著我父親去倫敦看你的舞蹈演出,身邊有個英國人激動地和我們說,台上這個女孩子跳得比他們皇家舞團的首席還要出色。”
喬婉點點頭:“是啊,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前幾天在家實在是憋瘋了,回老家收拾了些陳年舊物,發現了一張我跳舞的照片,後麵還寫著我的夢想。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二十歲的夢想就是要跳到最棒,讓全世界的人都看看,我們的民族舞蹈不比他們的芭蕾差。可後來,我在意大利巡演的時候遇見了在那兒談
生意的賀崢……”
“我從來不後悔嫁給了他,我也並非不愛他了,我隻是覺得對不起二十歲的自己。賀家之所以能夠崛起得這麽快,和家族嚴厲的規矩脫不開關係,這規矩是從祖輩定下來的,沒有人能反抗。家族規定,男人在外拚事業,女人就得當賢內助。賀崢他愛我,但更愛事業,他隻希望我能安安靜靜在家裏,相夫教子。”喬婉諷刺地笑了一下,“會跳舞有什麽用?舞跳得好不如飯做得好,不如地掃得好,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跳過舞了。今天我站在梯子上,抓著梯子伸手夠後麵的花,誰知道我現在的柔韌性和平衡能力竟然差成這樣。”
韓母不知道怎麽安慰她,隻能緊緊握著她的手。
喬婉回握住她的手:“所以啊,我不希望舟舟走上我的路,舟舟從小就愛看紀錄片,對什麽事情都充滿好奇心和探索欲望。她的眼睛裏有自由,有光,有我少女時代一切的向往和希望。當初兩家訂娃娃親的時候,我自己都想不到我會有天活成這樣,可如果時間倒退,我肯定不會同意舟舟和阿銘訂婚的,我不希望幾十年後,她也像我一樣,平庸無能,又死氣沉沉。”
麵對好友這樣的剖心之言,韓母也認真思索了,可她畢竟非常喜歡賀銘,於是掙紮問道:“但賀銘以後肯定不會像他父親一樣,他選了法律專業,未來並不會經商啊。”
“那隻是
賀崢的□□,這事兒還沒敢告訴他爺爺呢。我和賀崢為這事兒爭吵過無數次,可他的態度很堅決,他說賀家就一個兒子,這麽大的產業,不管學什麽專業,以後總是要繼承家產的。吵了太多次之後,隻要我一提起這個話題他就語氣強硬地喊停。我實在是疲於爭辯,我太沒用,保護不了阿銘。而現在的阿銘,也保護不了舟舟。”
韓母聞言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好半天之後,韓母拍拍喬婉的手背,故作輕鬆地開玩笑:“喬姐姐,你也別多想,還是得看孩子們的想法,要是兩個人真心互相喜歡,咱們也拆不散不是?”
“再說了,這事兒能不能成還真不一定,我悄悄告訴你啊,舟舟去上大學之後,我在家整理她的東西,竟然發現了一遝情書,封麵上全是‘致我最愛的XXX’,我沒有打開看,但她應該是有喜歡的男孩子了,名字還是三個字的。”
喬婉聞言心情好了不少,順便開起了孩子們的玩笑:“是嗎?舟舟平時就是個小機靈鬼,什麽時候學會寫這樣的信了?也不知道她會喜歡什麽樣的男孩子,我猜肯定是活潑開朗的,不像阿銘,脾性跟他爸一模一樣,除了選專業的事情從來不犯錯,又老成又古板。”
“你還別說……我看到那些信的時候都震驚了,我一直以為舟舟是喜歡賀銘的,成天‘賀哥哥’的叫……”
空蕩蕩的病房門口已
經沒有人,韓尋舟在樓下等得太久,剛想上樓看看是什麽情況,卻在電梯裏見著了賀銘。
電梯已經下到一樓大廳,所有人都陸續往外走,而他卻神情恍惚地站在裏側,一點都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韓尋舟走進去,一把將他拽出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賀哥哥你想什麽呢?回魂了,不然你一會兒又被運上樓啦!”
賀銘抬起頭看她。
和小時候那個淌著鼻涕跟在他身後的小屁孩不一樣了,女孩子皮膚透亮,眼睛很大,一張略帶些嬰兒肥的臉被綢緞一般的大波浪襯得小巧又俊俏,圓圓的眼睛和嘴巴還帶了點符合年紀的嬌憨可愛。
她不再是那個被他護在身後、輕易列為所有物的小孩兒了,她是一個獨立的人。
她的雙眸如暗夜裏的寶石,更如白晝裏的陽光,就像媽媽說的,她的眼睛裏有光,有自由,有夢想,還有了……喜歡的人。
賀銘慘白著臉笑了下。
承認這最後一點,幾乎挖掉他半顆心髒。
他其實沒覺得太震驚,或者說他是有預感的,十四歲那年她就當眾說過,和他的婚約並不當真。何況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舟舟對他有了秘密,她不再那麽愛粘著他,甚至經常躲著他。
韓尋舟見他不說話,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然後攤開手:“賀哥哥,鑰匙拿了嗎?”
“我媽也沒帶……沒事,可以聯係家裏阿姨幫忙開門。”
“哦……”韓
尋舟瞪大了眼睛,“那你還去了那麽久,不會真的一直在電梯裏轉悠吧?賀哥哥,你有心事嗎?”
賀銘沒回答她的問題,反問道:“舟舟,你以後想做什麽啊?”
韓尋舟暗暗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果然優秀的人在電梯裏都會思考人生,她怎麽就沒這個覺悟。
韓同學決定好好答題,要向賀哥哥看齊。
“咳咳……”,小姑娘揉著酸軟的腿,眼珠子轉了轉,半晌後雄赳赳氣昂昂道,“我以後想走遍全世界,我們國家有這麽多的好山好水,而且外麵還有廣闊的世界。我要去看看紀錄片裏看到過的那些土地,了解不同的文化,還有不同的人民。我現在就在為此做準備呢,跟著登山社爬山,鍛煉體力。”
賀銘為她驕傲,卻又無法克製地難過起來。
媽媽說的對,現在的他,保護不了她的自由與夢想啊,除非將來有一天,他能足夠強大到任她肆意妄為,任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用看別人的臉色。
可她能等他到那一天麽?
賀銘抬起手,再一次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
這一次和往常無數次都不同。
他多停留了兩秒鍾,拿拇指蹭著她的發,感受著她蓬軟的發頂和癢人的發絲,竟然久久舍不得鬆手。
“舟舟,你還記得我們一起看的泰坦尼克號嗎?如果你是Rose,你會選擇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嗎?”
韓尋舟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賀銘為什麽要
提這個,但聽到“喜歡”兩個字,她便紅了臉。
“會……會啊……”,韓同學絞著手指頭,支支吾吾咕噥著,“我是想要自由自在地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我……”
她低著頭,羞恥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勒令胸膛裏那顆跳動的心髒冷靜下來,不要一不小心兜了底。
賀銘看著她滿臉通紅的模樣,指甲幾乎嵌入掌心。
他笑得難看,幾乎維持不了臉上風度,隻喃喃自語:“……三個字的那個人麽?”
他的聲音太輕,韓尋舟完全沒有聽清楚,抬頭問道:“你說什麽?”
“沒事……走吧。”
一個月後,韓尋舟生日當天,賀銘主動提出了退婚,那天晚上,韓尋舟情緒高漲到一個人把一整個生日蛋糕塞進了肚子裏,撐到躺在沙發上抱著肚子哭。
-
“2013.10.12,我的舟舟長大了,她說想要和Rose一樣,談一場自由的戀愛。愛是尊重,可真的好難。”
“2013.11.09,我的舟舟今天成年……以後不能叫‘我的’舟舟了吧。人性自私,可原來,我有這麽愛她。”
——賀銘,關於你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