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謝昳一路跑著回到家,落得個渾身濕透,淺色的羊絨毛衣緊緊貼在身上,輕輕一擰便是一抔雨水。
她哆哆嗦嗦地衝去淋浴房洗完澡,換上一身幹燥的睡衣,身體逐漸暖和起來,卻還是止不住渾身發抖——被江澤予給氣的。
謝昳咬牙切齒間又百思不得其解,五年的時間,怎麽就把那麽個沉默寡言的人逼成了這副模樣,又或者,他其實生來就有刻薄的賦?
她拿了條毛巾,盤腿坐在地毯上擦頭發,一點點地想著兩人認識以來的每一件事情,卻依舊沒能發現任何端倪。
他那個時候,整陰沉沉的,半句話都不。明明喜歡她卻偏要藏在心裏,就連在一起都是她的強勢決定。
哪裏有現在的伶牙俐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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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那會兒,他們這群留在北京上學的發時不時就有場聚會,以排遣無聊的課業生活。
自從那次在翠大排檔的聚餐之後,正義感和道德責任感爆棚的紀幼稚偶爾便會叫上江澤予一起。
他們幾個都是愛玩的人,圈子雖好,卻也不對外來者擯諸門外。再者江澤予又不話,全程安靜如雞,沒有任何存在感——於是這個奇怪又和諧的組合就這麽維持到了大學畢業。
大一下學期,初春,玉淵潭的櫻花盛放,幾個人約在附近一家江浙家常菜,從包間的窗口望出去就是成片成片的櫻花。
紀悠之和賀銘正就S大坑爹的重修政策進行一番深入淺出的批判,到激動的時候,一旁安安靜靜的韓尋舟突然拍著桌子站起身。
她喝了點酒,滿臉紅暈,鄭重又激動地和大家宣布她脫單了,對方是隔壁兄弟院校大的一個男生,在某一次聚會上認識的,追了她好幾個月。
她完,半得瑟半炫耀地給大家看她手機裏存的照片。照片裏,大西式建築前大片大片綠油油的草地上,帥氣的男生笑臉陽光,身材挺拔,一雙桃花眼帶著笑意。
長相、身高、學曆,統統很不錯。
桌上響起一陣抽氣聲,莊孰大剌剌“嘖”了兩聲,酸她:“韓尋舟啊韓尋舟,怪不得好一陣子沒看見你,有了這麽個帥哥哪還看得上咱啊,白請你吃這麽多年的飯了。”
韓尋舟笑得一臉羞澀,破荒沒有懟他,顯然是被“帥哥”這兩個字取悅到了,與有榮焉道:“怎麽樣,我男朋友帥吧?他可是大計算機係的係草呢。”
紀悠之覺得自己可不像莊孰那個大傻子,半點眼力見也無。
他看了眼照片,又看了眼身邊坐著的一臉冷漠的賀銘,饒是那男生再好也不敢誇。
但不話吧又很尷尬,於是他盯了那照片半晌,隻憋出來一句:“大的草坪……真漂亮,真綠。”
“噗……”,莊孰聞言一杯水噴了半杯,咧著嘴給他比畫個大拇指,滿眼促狹笑意。
他暗戳戳瞄了眼賀銘,那大拇指來回晃了晃,煞有介事地讚同道:“是挺綠。”
謝昳沒忍住,嘴角微揚。
賀銘剛剛評論學校的一係列製度,還得風生水起,這會兒卻絲毫沒有參與話題的欲望。
他似是完全不在意他們的調侃,隻無動於衷地伸了筷子夾菜,端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謝昳卻注意到,他筷子上夾的,明明是老鴨煲裏的一塊老薑。
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活該。
她是早知道韓尋舟找了男朋友的,這會兒見到賀銘的反應,心裏熨帖極了。
誰承想舒心的笑意剛在眼底暈開,便對上一旁默不作聲的江澤予的眼,兩人不經意間對視幾秒,她衝他笑了笑,他卻忙不迭地錯過眼神,掩飾般夾菜。
慌亂之中竟然也夾了一塊老薑。
老鴨煲裏籠統兩大塊薑,大概從沒想到過自己會比鮮嫩的鴨肉更加搶手。
謝昳突然就笑不出來了。
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幾次,比如——
某次在圖書館,她碰巧坐他身邊,隱隱約約感受到從側邊投過來的灼熱,等轉過頭去卻隻能看到那人故作鎮定收回的視線。然而整整一個時,他沒再翻一頁書。
兩個班級在一起做大物實驗,她和江澤予被分到同一組的那幾次,他的操作分都很低。
這些已經足夠明,更遑論她在某一次課後,不心撿到他落下的草稿紙,翻過來一看,滿滿一整頁的“謝昳”二字。深淺不一,不同字體,不同顏色,排列得很亂,他把她的名字,寫得相當漂亮。
——這個人,大概是喜歡她。
謝昳雖然發現了這件事,但她好容易才還清了耳釘的債,怎麽可能再把自己攪和進一樁亂七八糟的感情債裏。
況且江澤予背景危險,有過案底,性子又孤僻,雖然長得好看,但其他方麵實在不符合她的擇偶標準。
比如話少。
謝昳時候最愛看京津冀地區的相聲,不大點的時候就抱著收音機聽相聲,後來她被接回謝家,每的生活都很壓抑,就更想嫁個能會道、出口成章的。
而江澤予就是個悶葫蘆,她自然而然地將他排除在外。
於是,一個暗戀著不,一個知道了也不戳破,似乎達成了一種詭異的默契。
時間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
那會兒謝昳剛剛過完成人禮,謝川便迫不及待地給她介紹了一堆商政屆的名流之後,巴不得她趕緊嫁人,好給家族出一份力——頗有種“養女千日,用女一時”的悲壯感。
短短一個月裏,謝昳被逼著相了八次親,那些相親對象統統大了她一輪,一個個看著事業有成、人模狗樣的,卻沒有一個能讓她心裏有半點感覺,哦,除了惡心。
謝昳心有鬱鬱,於是行事越發離經叛道,事事跟謝川對著幹——謝川越是強調她沒有選擇,她越是想要自己選。
還偏偏得選最離譜、最不合適的那一個,氣得他暴跳如雷、火冒三丈,才好滿足她抵觸又叛逆的心理。
謝昳猛地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來的時候隻覺得通體舒暢,猶如打通了任督二脈,絲毫沒有相親時候討厭的感覺。
她突然覺得她其實,也是有一點喜歡他的。
於是那,才剛滿十八周歲不久、臉皮還沒有如今那麽厚的謝大姐給自己灌了瓶酒壯膽,跑到男生宿舍樓下堵了江澤予。
她不容拒絕地拉著他的手腕,一口氣把人拉到學校的湖邊。
一月,湖邊的柳樹都落光了葉子,湖麵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有一群教職工的孩子坐著木質的車,在冰麵上玩耍。
江澤予看著謝昳,充滿霧氣的眼睛裏有一絲疑惑,但還不待開口,就被秒殺。
眼前緊緊拽住他手腕的女孩子臉頰酡紅,一雙滿是傲氣的漂亮眼睛裏帶著些醉意,語氣卻肯定:“江澤予,你喜歡我。”
她的是陳述句。
她沒有問他,他就不知道該怎麽反駁,隻惶惶不安地紅了耳尖。
幾秒鍾後,女孩兒看著他那泛紅的臉,眉頭忽地舒展開,極其得意一般衝他挑眉笑了笑,又重複了一遍:“你看,我的沒錯,你就是喜歡我。”
江澤予啞口無言,一雙眼眸越來越深,他直直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不舍得移開視線。
他生於市井之中,見過形形色色的生意人,客人,過路人。
高考完之後,又坐了兩年牢,監獄裏有各種各樣的犯人,有剛剛犯了錯被關進來終日以淚洗麵的;也有平時看著不顯山不漏水,其實在外麵殺了好幾個人的;占更多數的是則是把監獄當成了家的潑皮慣犯,滑不溜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
監獄裏魚龍混雜,是最能體現人性複雜的一個地方,他自認為這一方麵,算是見多識廣。
然而再是經驗豐富,卻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的姑娘。
想想也難怪。
他家境普通,運氣又差,二十多年的人生昏暗又不幸,就好像一直生活在陰暗得看不見陽光的臭水溝裏,身邊都是淤泥裏長出的腐爛水藻,何時見過像她這般大方明媚的人兒,好似一朵熱烈綻放的玫瑰。
嗯,是一朵驕傲的、渾身帶著刺的、漂亮的玫瑰。
謝昳見他不話,亦不反駁,於是自顧自地宣布:“那就沒問題了,你做我男朋友吧。我今有點頭暈,先回去睡覺了,你明早上到我的公寓樓下接我上課。”
她抬著下巴完這通話,極其遲疑地,又像是下定決心般地,踮起腳在他清俊的側臉上親了一下。
又輕又快的一個吻,像是敷衍又正式地蓋個章。
從那以後,江澤予這個一無所有、萬事不懼的渾不吝,擁有了自己的玫瑰。
他愛慘了這朵玫瑰,握著就不舍得放手,殊不知握得越緊,刺得就越深,最終入肉三分,那玫瑰跑了,刺卻再也沒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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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昳暴躁地用毛巾卷起半幹的頭發,一通亂揉。
她越想越覺得,她就是活該。
當初跟人家在一起的時候是一句不容反駁的宣告,分手的時候依舊是單方麵的通知,也難怪,五年過去了,他還是這麽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