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謝昳不由得想到,她第一次見到江澤予的時候。
九年前,夏末,兩個月的暑假過後,S大大一新生剛剛開學。
報道的第二謝昳就被院裏的行政秘書請到了辦公室。
九月二號,北京城一夜返夏,急促的雷雨沒有打任何招呼席卷而來。
行政樓辦公室的燈微黃,謝昳收了傘,撣開裙擺上沾到的水汽,快步上樓走進辦公室:“陸老師,您找我?”
行政秘書陸芳是個國字臉的中年女人,神色局促地看著她,嘴角咧得頗有些尷尬,“那個,謝昳同學啊,外麵冷吧……喝點熱茶嗎?”
雖然下了雨,氣溫卻比前兩日有所回升,其實並不算冷。謝昳搖頭,陸芳想要去拿茶杯的手顯得更尷尬,她收回手,兩手交握在一起搓了搓,臉上擠出和藹的笑意,終於切進主題:“謝同學,今叫你來呢,是想麻煩你今回去把文件帶給謝總簽名。”
陳述句末尾又加了句禮貌至極的詢問:“……可以嗎?”
謝昳皺眉:“文件?什麽文件?”
陸芳輕輕咳嗽了兩聲:“就是有關捐摟的事情,學校裏擬了一份合同,裏麵包括了工程款預算以及工期,麻煩你帶回去給謝總看看。”
謝昳抿唇,她不知道謝川又捐了樓。
他從來不吝嗇扮演慈父角色,從學、中學再到大學,一而再再而三借著她的名頭做慈善,卻不在意這份優越會不會給她造成不好的影響——也難怪她從到大都沒什麽朋友。
謝昳心裏微嘲,但並不想為難別人,於是點點頭,答應之後再三叮囑:“好,不過謝……我父親捐摟的事,可否請您保密?我不想剛開學就傳遍整個學校……”
她話音未落,便聽到門外傳來敲門聲。
陸芳立刻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請進。”
謝昳咽下話頭,回身看去,隻見那門框外進來的年輕人個子很高,戴著一頂黑色棒球帽,低著頭,帽簷下露出的一方下顎骨輪廓清晰。外頭雨下得大,他似乎沒有撐傘,帽子和衣服都濕了大片,水珠順著胳膊滑到指尖,又滴在地上,很快暈濕了一片。
年輕人抿著唇,下巴向下收著,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十分刻意地側了一下身子。那種詭異的閃避姿態讓謝昳有些詫異,行政樓辦公室很寬敞,他離她也不算近,根本用不著側過身子。
那人見辦公室裏有人在,遲疑了一會兒沒話,倒是陸芳先開口——她話的時候眼皮都沒抬,聲音一下子冷硬起來,和剛剛刻意放低的姿態仿若兩人。
“江澤予啊,你是來找我問助學金的事情?我坦白和你,你這個情況,檔案上有犯罪案底,助學金是批不下來的。不過學校有一些勤工儉學的工作,你可以申請,但工資不高。你先出去吧,我明把申請表給你。”
有犯罪案底?坐過牢?
謝昳心道臥槽,盡量斂著神色控製住不抬頭看他,餘光卻看到江澤予擱在身側的手一下子握緊了,那清瘦的手背上青筋畢現。
然而很快,那握著的拳頭便無力鬆開,江澤予極其平靜地“嗯”了一聲,聲音低沉得沒有絲豪情緒:“那麻煩老師了。”
陸芳從鼻腔裏“嗯”了一聲。
江澤予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腳步略有些倉促。
“坐過牢的,成績再好品德不行有什麽用,指不定什麽時候還得鬧事。學校真是什麽人都敢收,也不怕學生家長投訴……”,陸芳看見人出去了,沒好氣地嘟囔了幾句,等看向謝昳時又換了諂媚笑意,將桌上的文件夾遞給她,“咱們S大,就該以謝同學這樣品學兼優的好孩子為代表。”
品學兼優,大概就是“有錢”的代名詞吧。
每次謝川捐完樓,她都會被叫到老師辦公室像這般誇讚一番,然後便會在學校裏受到各種各樣的特殊待遇,當然了,還有同班同學們更加“特殊”的對待。
謝昳對這恭維感到厭倦,接過文件就走,連招呼都懶得打一聲。
她快步下樓,卻見江澤予半靠在樓梯口的牆上,低著頭像是在等人。聽到腳步聲,他驀地抬起頭,毫不猶豫地抬腳向她走來。
竟然是在等她。
這回謝昳瞧見了他壓在棒球帽下的正臉,皮膚蒼白到有些透明,眉目精致間帶著陰沉鬱氣。他的一雙眼很暗很沉,似是用世上最黑的墨染的顏色,幾乎反射不出一絲的光亮。
最難得的是臉部的骨骼輪廓,額骨流暢、鼻梁挺拔、下巴雖窄但不尖。饒是謝昳見慣了帥哥,也不得不誇讚,這人有一副極好的樣貌。
可惜她現在無暇思考這個,隻略略捏緊了文件夾,心裏不免有些緊張。
——這人坐過牢,誰知道犯過什麽事,他站在這兒等她,目的很明確。
謝昳抬頭看了看樓梯口的監控攝像頭,心下稍安,於是抬著下巴先發製人:“那個什麽,江同學,你的事我不會到處亂的。你剛剛在門口也聽到了吧,我爸給咱們學校捐了兩棟樓,這也是我的秘密,你別出去,咱們……誰也不欠誰。”
江澤予聞言看了她半晌,幽深的眸子染著鬱色,他的唇色慘白,渾身上下還在滴著水,活像剛從水裏撈上來。
他沒有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謝昳心裏一凜,咬著嘴唇往後稍稍讓了一步,漂亮的麵孔上已經露了怯——看來她的答案,他不滿意。
她不得已,又問了一句,語氣示弱:“你要是不信……要我做什麽保證?”
然而麵前的人卻恍若未聞,在持續看了她半晌後,低了頭緩緩地將左手從口袋裏伸出來,伸到她眼前,張開。
他五指纖長,骨骼分明,張開的手掌心毫無血色,裏頭躺著一顆鑲了鑽的山茶花,那眩眼的鑽石將樓道裏的燈折射得五光十色。一樓走廊外麵,雨幕遮擋住了大半的視線,色暗沉,好像地間隻有這顆山茶花還耀眼著。
渾身濕透的少年開口,聲音啞得厲害:“剛剛在門口撿的,你耳朵上少了一顆。”
謝昳的視線略過他發白起皮的嘴唇,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右耳垂。她臉頰一下子滾燙,因為害怕而繃緊了的神經瞬間化作懊惱。
她抿了抿唇,拿過耳釘往外走。
剛出了長廊,冰涼雨汽撲麵而來,謝昳遲疑了一會兒,停住腳步回頭,揚了揚手裏打開的雨傘:“那個……謝謝,也對不起。你是不是沒有帶傘,我可以撐你。”
她這會兒的倒是心裏話。
剛剛確實有點害怕,才會下意識想逃跑,但現在冷靜下來才想起來道謝——
她這對耳釘價值不菲,要是丟了一隻就毀了。何況雨下得實在是太大,他淋著過來,再這麽淋回去,肯定會生病。
江澤予的目光清淩淩地看著她幾秒鍾,許久才開口:“這會兒不怕我了?”
他話的時候,直直盯著她的眼,眼神毫不避諱,像是能夠洞悉人心。
謝昳搖頭,目光坦蕩:“剛剛是我狹隘,作為補償和感謝,我撐你走吧。”
江澤予卻沒再話,隻深深看她一眼後,壓低帽簷,大步邁入雨中。他沒有要她撐,就好像多問的那一句話,隻是為了聽她怕不怕他。
真是個怪人。
這便是謝昳以為的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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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這頓飯,謝昳吃得實在是不痛快,時不時就有人勸她喝酒,理由冠冕堂皇,是同學一場,要一杯泯恩仇。
偏偏李教授也在旁邊勸酒,目光欣慰地看著這“和諧”的一幕。
除了那麽一兩個仇深似海的,其他人跟她的過節其實不大,頂多潑過水撕過情書搶過男人嘛。謝昳隻得故作爽快地接過一杯又一杯和解酒,到最後已經喝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她暈暈乎乎地喝幹最後一杯,滾燙的酒液入喉,胃開始一抽一抽地疼。果然做人還是不能太囂張,出來混,都是要還的。
酒終人散,趁著眾人留下來互換名片和聯係方式的時候,謝昳和李教授打了聲招呼,拎著包迅速溜走。
她一路上保持著完美的笑容,身形筆直地走到離巷子老遠的一家便利店門口,才算是鬆了口氣。
她拿出手機給韓尋舟打電話。
酒精作祟,謝昳眼神有些渙散,手機屏幕一個變兩個,撥了好幾遍才接通。
“舟歐舟……嗝——”
“你喝醉了?”
對麵的韓尋舟一聽就知道,這女人醉得不輕,平時她可不會這麽軟綿綿糯呼呼地叫她。
“——舟舟”,謝昳心翼翼地捂住手機,神情嚴肅環顧四周,壓低了聲音,“你快點幫……幫我叫個車,今來的一屋子人我都得罪過,看著我都……都咬牙切齒的,你再不讓人來接我,我命就要不保啦!”
韓尋舟聽她那神經兮兮的語氣就覺得好笑,翻了個白眼:“……定位發我。”
謝昳乖乖地給她發了定位,掛了電話塞進包裏。
周仰傑高跟從來都是中看不中穿,這才一個晚上,腳弓和趾便無比疼痛。
她脫掉鞋子拎在手裏,光著腳蹲在地上等車來。路邊的枯草褪去了春夏時柔軟的觸感,由於幹燥失水變得鋒利起來,一個不慎便容易割傷皮膚,但也比穿著十公分的高跟鞋舒適些。
地上冷,風冷,身上更冷,她把西裝的扣子扣起來,絲絨的裙子扯得老長,兩隻腳丫子拚命往裏縮。酒精的入侵讓整個胃部開始隱隱作痛,謝昳皺著眉頭,用兩隻手捂在肚子上,毫無形象可言。
便利店裏不時有人推門出來,路過她時總會多看幾眼,北京郊區喝得醉醺醺的女人不多,這麽好看的更沒幾個。
就在謝昳凍得嘴唇發紫都快看不出口紅本來顏色的時候,韓尋舟叫的車總算來了,車輪軋過滿是石子的柏油路,緩緩地停在她身邊,後座的車窗一點一點搖下來。
“謝昳?”
蹲著的女人聽到自己的名字抬起頭,眼神迷離,心中疑惑,國內現在打個車都實名製了?
“是我是我。”
她哆哆嗦嗦歡快地爬上後座的時候想,韓尋舟居然舍得花這麽多錢,叫的車很豪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