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秦昊略作陳思後回答道:“老師,這應該是肝病的表現。您也不要慌,先去附屬醫院的消化內科或者肝膽外科掛個號看看,他們一定有辦法治好的。”
坐在醫館門前的劉老恰好目睹了這通電話的全過程,他的內心受到了80級的震撼。好一會兒都無法平靜下來。
秦昊放下電話轉身跑出來,才發現劉老正在用班主任看到全校第一名的眼神上下打量、審視著自己。
秦昊用手摸摸自己的臉,啥也沒摸到,“您看啥呢?”
劉老向前兩步,一把抓住秦昊的胳膊。
“夥子,你父親是怎麽僅僅通過望診確認我有風濕性關節炎的事兒我先不問。你得先告訴我,僅靠隔著電話聽聽聲音就能知道人家得了肝病,你是怎麽做到的?”
秦昊風輕雲淡地拿開劉老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側過身來雙手扶住老人家。
“我們周老師平日裏雖然是雷厲風行的性子,做事情那也是井井有條的。
可是剛才我聽她講話,聲音重濁高亢,而且思維還缺乏條理、煩躁多言。話間呼吸急促而氣息孱弱,悶悶不樂中還帶著哭腔。
我爺爺跟我過,這屬於土失其木而不能通達,病機在肝,是元氣大傷的症候。後來我問了一下,還真的有胸脅、少腹脹痛不適,納食不化,鞏膜黃染……”
劉老再次瞪大雙眼仔細端詳起這個圓頭胖臉、身形肥碩的夥子,可謂體態七分豬八戒,神情三分彌勒佛。
這一套不疾不徐的侃侃而談再次讓劉老的思維飄搖到波瀾壯闊的曆史長河之中。這樣的談吐,這樣的神采的確似曾相識。
聽音診病,上一次這樣的場景應該是解放之前,劉老在京城向名醫蕭龍友求教時見到過。那時候的中醫曾展現出無與倫比的高明和美妙。
轉眼之間一個甲子倥傯而過,不知不覺間劉老已經從青衿之歲走到了白首之年。
後來現代醫學被傳教士們傳入了中國,中醫也因為它的原始性和幼稚性而日漸式微。而有些不入流的中醫卻想盡辦法把中醫搞得越來越玄乎,總想以故弄玄虛來對抗其衰落的危局。
這樣更是弄巧成拙,從民國開始,便有很多鼎鼎大名的人物開始抨擊中醫。以國父中山先生為首的這些人對中醫的態度都是非常負麵的,竟然形成了一脈思潮。
尤其是文豪魯迅對中醫的攻擊更是毫不留情,他甚至:“中醫就是有意或者無意的騙子。”
之所以這麽,就是因為中醫經常給人開一些根本就找不到的藥引子。郎中給他父親的藥方藥引子竟然是原配的蟋蟀,就是第一次結婚的蟋蟀,這簡直荒唐至極。
還有《紅樓夢》裏薛寶釵吃過的“冷香丸”,其中四味藥,同年生的白牡丹、百合花、白芙蓉和白梅花的花蕊,藥引子是同年雨節令的雨,白露節令的露,霜降節令的霜和雪節令的雪。
找到這四味藥已經是非常困難了,如果在同一年雨那沒有下雨,雪那沒有下雪都不行。可見這種故弄玄虛,表達出了曹雪芹對於中醫多麽冷的諷刺。
上世紀50年代之後,中醫的專家學者花費了巨大心力將《黃帝內經》取精華去糟粕改編成《中醫學基礎》;一些大城市還投入巨資專門建立了中醫藥大學和中醫學院麵向全國培養中醫藥人才;在一些中醫藥科研院所裏幾代人竭盡全力試圖將中醫學從經驗科學改造成實驗科學。
而在此數十年之中,中醫一直在竭盡全力地向科學靠攏。越靠攏越顯出中醫的荒誕,甚至還出現了“中西醫結合”這樣神奇的專業。
而像秦氏父子這樣一望而即知、隔著電話線也可以下診斷的老派中醫,劉老一直沒有機會再次得見。
又過了好一陣子,劉老的思緒才從曆史的長河之中再次遨遊回來。看向秦昊的眼神也從考官看優等考生的探究變成嶽母看上門女婿的慈祥。
但是劉老隻是不停地用眼睛端詳,不停地在回憶裏神遊,卻並不再話。
隻是在臨走的時候對秦鏡人扔下一句:“我要努力活到九十歲,我想親眼看到你家兒子振興中醫!”
秦昊陪同父親一起送走了劉老的中巴車。在轉身的一刹那,秦鏡人的臉色由滿臉堆笑變成了麵沉似水。
二十多年來,秦昊對父親的這種表情變化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為每次這樣的表情變化都意味著秦昊一定會挨打或者挨罵。
不用問,今周老師打來電話興師問罪,自己終於又有把柄被父親揪住了。不一個過來過去,今是沒完的。
秦鏡人行醫多年,待人和善。凡是到同泰醫館求醫的病人,無論輕症還是重病,無論好惹還是難纏,無論貧窮還是富貴,秦鏡人都會笑臉相迎,以禮相待。
即便是沉屙難去、心煩氣躁的病人,隻要看到秦大夫的笑容都會覺得自己身上的不舒服減掉了三分;亦或是存心找茬的地痞流氓,隻要來過一趟同泰醫館也會馬上決定改邪歸正,一心向善。
十裏八鄉,凡是有人提起秦大夫,都會不約而同的豎起大拇哥:“多好脾氣的一個人啊!”
但是就是這麽好脾氣的秦鏡人大夫,在自己兒子的心目中卻是另一種形象。對秦昊而言,父親的好脾氣仿佛隻對外人適用。
性格懦弱的母親加上自己兄妹兩個一直以來生活在父親的高壓統治之下,他們但凡做出了事情不遂父親的心意,立刻就能領教到嚴厲的家法和語言的暴力。
有時候父親甚至會莫名其妙的對自己大發雷霆,秦昊那肥胖的身體和肥厚的心肌遭受完父親幾輪的傷害之後仍然不明白自己錯在了哪裏。過了好久才偶然知道,原來父親隻是在病人那裏積攢的負麵情緒太多了,需要找一個撒氣桶宣泄一下。
就這樣二十多年下來,造就了神經大條、皮糙肉厚的秦昊,也造成了互相看著不順眼的父子關係。
都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秦鏡人之所以能在家裏趾高氣昂地打孩子、罵老婆,這得先從錢上起。
秦昊的母親杜蘭香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農村家庭主婦,沒有接受過像樣的教育,也沒有經營生意的才能。自從嫁到秦家,就開始了一門心思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的生活。
秦昊的奶奶在舊社會是官家姐,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的道理一拿一個準,並不是好話的老太太。
而杜香蘭就是靠著一味地逆來順受贏得了家庭和睦,到最後婆媳的感情竟然遠遠超越了秦奶奶和秦家姑姑的母女之情。
這樣淳樸善良的女人,如果放在封建社會絕對是最受推崇的賢妻良母,本該受到應有的尊重。
但是秦鏡人卻仗著自己是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剝奪了妻子的話語權。動不動就對兒女上家法,妻子要是站出來勸解就會馬上引火燒身。
在秦昊很的時候,父親就給他講過一個關於趙匡胤的故事:話宋太祖趙匡胤年輕時落難,有一回饑餓難忍,到一個鄉間的飯館討了一碗南瓜湯喝。喝完南瓜湯結賬,老板要價隻有一分錢。可是趙匡胤把全身的口袋掏了個幹淨,竟然愣是連一分錢都找不出來。於是仰長歎“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啊!”
大家也許在類似於《讀者文摘》之類的雜誌上翻到過這個故事,雖然版本不同,但是意思大體一樣:即便是大的英雄,在落難的時候也可能被一分錢這樣的問題難住。意思跟虎落平陽、龍陷淺灘相近。
但是這個故事在秦鏡人的嘴裏卻被解讀成了“掙錢不容易”的意思。每當秦昊或者母親伸手向父親要錢的時候,無論花錢的理由正當與否,這個故事必然是保留節目,幾乎成了掏腰包時的口頭禪。
而每次毫無緣由地拿兒子撒完氣之後,秦鏡人也總會提一句:你也別嫌受氣,我開醫館這麽多年哪不受病人氣?我就是靠掙這些受氣的錢才把你拉扯大,才有能力供你們上學。別忘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啊!
秦昊自從上了學就開始不斷的琢磨一件事情,而且一直無法理解:如果英雄們總是反複被一分錢難倒,那麽這樣的英雄有什麽值得歌頌的;如果一分錢的威力有這麽大,那麽被寫進課本的主人公怎麽全都是大英雄而不是大富翁呢?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簡直成了秦昊心目中讓下子女聽了最窩心的一句話。
就是為了不再聽這句話,秦昊上大學後學習格外的刻苦,年年成績第一,幾乎把漢州醫科大提供的各種獎學金能拿的都拿了。也是靠著這些名目繁多的獎學金,秦昊再也沒有伸手朝父親要過錢。
看著秦鏡人略帶陰鬱的眼神,秦昊渾身不自在。“爸爸,雖然學校處分了我,但是這件事情我真的沒有做錯什麽。”。
秦鏡人卻並沒有接話茬:“兒子,無論什麽時候你都要給我記住,我們是扁鵲的後人!”
父親這麽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一句話,讓秦昊一時反應不過來:“可是扁鵲叫秦越人,您叫秦鏡人。如果我們真的是扁鵲的後人,您取的這個名字怎麽能和祖宗論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