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還記得那是盛夏的一個中午。漢州醫科大學本就很空曠的校園在烈日的暴曬下更顯得空無一人,頗有一番蟬噪林逾靜的意境。


  與空曠的校園形成鮮明反差的是,臨床教學樓的每一間自習室都像是一個開火冒氣的籠屜,學生們就像上了鍋的蒸餃一樣人擠人,人挨人地被整齊碼放在座位上。雖然每一扇窗戶都被向外推展,所有的吊扇都呼呼作響開到了最大功率,卻絲毫吹不散屋子裏濕熱的汗腥味。


  有些同學實在忍受不了自習室裏稠密的人口密度,於是便另辟蹊徑,找到了解剖樓的教室當做自習室來用。


  要這解剖樓裏的教室條件確實不賴,每間屋子都安裝了空調。跟教學樓的自習室比起來確實有更僻靜、更舒爽的優點,但是它的缺點也是同樣的明顯:無論你坐在哪一間屋子的哪一個角落,都能聞到揮之不去的福爾馬林的味道。汗腥味或者福爾馬林味你必須得選一個,確實就如同魚與熊掌一般令同學們難以取舍。


  係統解剖學教研室的趙崇坦老師吃罷午飯回辦公室的時候,抬頭望見解剖樓二樓的一間教室空調外掛機嗡嗡地轉著,與此同時卻還有一扇窗戶也開著,藍色的窗簾的一角被吹到窗外,一展一展的向外招手。


  上了二樓來到一間教室門口站定,趙老師看到還有五個學生在上自習,而在那扇打開的窗戶旁,正有一個梳馬尾辮、穿玫瑰色連衣裙的女生趴在課桌上睡覺。


  趙崇坦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來到課桌前敲了兩下桌麵:“汪娟同學,你用起公家電來就是這麽慷慨嗎?空調開到最大了,窗戶也要開到最大?”


  打瞌睡的女生猛然驚醒,慌忙站了起來,連聲對趙老師著對不起,趕緊雙手推著窗戶“砰”地一聲關上。


  趙老師又向其他學生提醒道:“解剖樓本來是沒有自習室的。我們老師們為了給大家準備期末考試提供方便,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大家把這裏當自習室來用。但是同學們也要愛護這裏的環境,不要讓老師們做了好事兒還要挨領導的罵。”


  向大家強調完紀律,趙老師走出了教室。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眼神卻不經意間瞟到教室對麵的解剖實驗室裏。


  而此時的實驗室裏,藍色的窗簾拉的嚴嚴實實的,靠裏的三個解剖台的台麵空空如也。而靠前門的解剖台上卻仍然蒙著一張藍色毛巾被,毛巾被下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躺著身型碩大的人形。


  解剖實驗室裏一共有四個解剖台。按照學校規定,每當上解剖實驗課的時候,同學們都會提前到負一樓的屍庫裏抬四具大體老師分別放到這四個解剖台上,上完課再由學生把屍體送回屍庫保存。


  也就是平時不上課的時候,是不允許有屍體存放在實驗室的解剖台上的。


  看到有一個解剖台在非上課時間仍然有標本沒有被送回屍庫,一向以脾氣溫和著稱的趙老師卻一瞬間心火被點燃,轉過身一巴掌拍在身後教室的門板上。

  門框狠狠地撞在牆角發出Duang的一聲,玻璃都險些被震碎,嚇得五個學生渾身一抖,紛紛抬起頭來。


  “上一節是哪個班在對麵上的實驗課,怎麽還沒有把大體老師送回負一層?讓大體老師就這樣放在這裏曬一,明還能繼續用嗎?你們知道老師們為了服死者家屬捐獻遺體有多麽不容易嗎?我教學二十年,從沒遇到過你們這麽不負責任的學生。”


  教室裏的同學們被周老師反常的震怒氣勢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隨後麵麵相覷。


  “老師,上午第四節是我們班的解剖實驗課。我清楚地記得下課後我們四個組已經各自負責把大體老師送回去了,我當時親自跟著大家下到負一層去的。”臨床五班的班長楊偉哈著腰站起身對周老師解釋道。


  “你這個楊偉,睜著眼睛還敢跟我抵賴,你過來看看那是什麽!大體老師自己摸索著跑回來了嗎?”


  楊偉低著頭離開座位,還沒有走到教室門前,就發現趙老師渾身顫抖起來。


  趙老師此時正轉過身指向對麵屋子裏的解剖台,卻發現毛巾被下剛才還一動不動平躺著的“大體老師”現在正側轉身一手扶著台麵往起坐,另一隻手正在撩開蒙在頭上的毛巾被,再配合上解剖實驗室裏透過窗簾照進來藍色的光線,讓氣氛詭異得就像D現場版的《午夜凶鈴》。


  前一秒還氣鼓鼓的趙老師,看到眼前這恐怖的一幕就像被拔掉氣門芯的車胎一般瞬間失去了支撐,感覺褲襠一熱、眼前一黑,直接昏了過去。


  在倒下的那一刻,趙老師隱約記得有一個身影像一麵牆一般從解剖台上跳下來。


  “趙老師你這是咋了,你看這是我呀!我隻是圖方便在解剖台上睡會兒午覺啊……”


  有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有人向年級主任辦公室跑去,還有人就地為趙崇坦做起了現場急救,整棟解剖樓瞬間陷入了混亂和嘈雜之中。而不遠處的女生宿舍樓裏此時卻是一幅靜謐的景象。


  對於基督徒而言,星期的意義在於可以有時間淨化心靈、虔誠禱告;對於公司白領而言,星期的意義在於可以有時間出去換換腦子、散散心;對於中年人而言,星期的意義在於可以有時間看望父母、陪伴孩子。


  但是對於臨床醫學係的秦冉冉而言,星期的意義隻在於擁有一個不起就不起的早晨,一個不睡就不睡的夜晚和一個不出門就不出門的白。


  宿舍裏藍色的窗簾緊緊地攏在一起,屋子裏光線暗沉,頗有“一簾幽夢”的氛圍。秦冉冉之所以在這個時候仍然敢於一個人蒙著毛巾被一直睡到中午還不起床,確實是需要一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底氣的。


  正當秦冉冉在夢裏抱著剛出鍋的大豬蹄子啃得不亦樂乎的時候,汪娟慌慌張張地跑回宿舍,一把掀掉了秦冉冉蒙在頭上的被子。“冉冉你快起來吧,剛才你哥又闖禍了!”

  秦冉冉猛地坐起身來,迷迷糊糊地舔了舔嘴唇,看著麵前氣喘籲籲的像剛澆完水的玫瑰花一般的美女問道:“嫂子莫急,我大哥他又闖什麽禍了?”


  汪娟來不及多,拉起秦冉冉一路狂奔到解剖樓下。在解剖樓前停著一輛救護車,車頂上的警報燈邊轉邊閃。


  秦冉冉和汪娟剛要往裏走,就看到醫生和護士正把一台擔架車推了出來,擔架上躺著的正是趙崇坦老師。


  擔架車推到了救護車後門,一名醫生和兩個護士一齊用力卻怎麽也抬不起來。趙老師是全醫學院首屈一指的大胖子。身高隻有一米六出頭的他,體重卻超過了二百斤,平日裏連褲腰帶都要係在肚臍眼上麵,膨隆的大肚子能讓人輕易地聯想到成熟的大西瓜。


  秦冉冉和汪娟趕忙上前幫忙抬住腰和肩,擔架才被勉強地順進了救護車。在往車裏推擔架的時候,秦冉冉看到周老師的從褲襠到褲腿濕了一大片。咋尿了?


  “我想不明白,像你這樣的大傻子是如何通過高考來到我們醫學院上大學的,你在南關街租個攤位賣白菜不行嗎?”


  汪娟拉著秦冉冉來到了二樓,剛進樓道就聽到了年級主任楊樹林竭嘶底裏的咆哮聲:“惡作劇有這樣搞的嗎,躺在解剖台上嚇老師?睡個覺用被子蒙住臉就不嫌憋得慌?你腦子有病吧!”樓道中間聚了不少同學圍在解剖實驗室門前正伸長脖子向裏看。


  秦冉冉費了好大力氣才擠了進去,正看到大哥秦昊正站在解剖台前,肥碩的身體站得筆挺、腦袋卻低垂下來,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楊樹林主任雖然不像趙崇坦那樣胖到首屈一指的地步,但也是一個不折不扣身材的圓滾滾的胖墩。此刻他正漲紅了臉站在秦昊的對麵,左手掐著腰,右手指著秦昊的鼻子破口大罵,這畫麵就像一個燒紅了屁股的茶壺正在用開水澆灌一棵沉甸甸的麥穗兒。


  一隻耳朵聽著王主任的訓斥,另一隻耳朵聽著同學們的議論,秦冉冉很快便整理出了故事梗概:從來都不走尋常路的大哥這一次又玩出了新花樣,在解剖台上用毛巾被蒙住腦袋睡午覺,把趙老師嚇得心髒病都犯了。哎,奇葩中的奇葩啊……


  楊樹林主任仍然如同機關槍一般大聲訓斥著。聽楊主任前列腺增生,撒尿都分叉,大家也不知道真假。但是這一次罵到高潮的時候,王主任的嗓音都劈叉了,有些人分叉的特長總是全方位的。


  秦昊抬起了頭,仔細端詳著楊樹林的臉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楊樹林被秦昊這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得發毛,右手放在臉上來回摸索著尋找是不是嘴邊粘了菜葉子啥的,不由得更加惶恐。。


  “你愁啥?”


  沉默片刻之後,秦昊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楊主任,您看著可是腎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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