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夜宴
東霽列國中最注重禮樂的屬夙國宗室。
什麽是禮樂?禮樂即規矩,一個完整有序的社會政治文化製度,古代帝王常用興禮樂為手段以求達到尊卑有序遠近和合的統治目的。
若不是雲氏的男人們都死在了戰場上,不會輪到雲姈登上王座。通常情況下,她會在繼承王位後不久,與夙國四大世家中,目前最大的柳氏一族長子締結姻緣。之後,柳家將會成為夙國的實際掌權者,取代雲氏以延續夙國。遺憾的是,夏國的聯姻之策將這一切打破。
在這些玩弄權術的世家與諸侯麵前,即便此時她已身為夙國國主,卻也難逃淪為旗子的命運。雲姈並不想受人擺布,她想追逐自己心中的愛恨。可是生於帝王家,哪有那麽多的愛恨隨心。如果,她不是夙國國主,或許還可以想辦法一走了之,但是,並沒有如果。
如今的雲姈,不想成為雲氏的罪人。她想守住家業,守住雲氏的夙國。她不甘心成為宗室與各方勢力間博弈的棋子,盡管表麵上對他們言聽計從。在經曆了火劫後的夙國衰落,到父親雲宸的下落不明,再到他國入侵疆土淪喪,過去的女孩已在這過程中慢慢長大。
她想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她想成為真正的夙國國主,她想擁有權力。在她看來,真正擁有了權力才真正擁有了自由。而夏國的聯姻之策,讓她看到了可以擺脫宗室控製的機會,同時也可以讓她暫時保全夙國。
一直以來都知道雲凡下落的她,寫了兩封信。第一封信,是以血書成的密信,用以召回此時擁有了赤焱武士和颯部戰士追隨的雲凡。並要他回來繼承王位。這麽些年來,姐弟二人私下裏偶爾會有聯係。但僅僅是偶爾。
在得知雲凡有了自己的軍隊之後,她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宗室長老,並服他們接受了夙國與夏國聯姻作為權宜之計,等雲凡歸來後,她會順勢讓位,再借禮樂之製,施以金蟬脫殼,保全夏國大國顏麵,從中周全夙國。
第二封信,是回複夏國國主聯姻提議。這封信也是一封密信,被雲姈用流光墨書寫。凡是被流光墨書寫的信需要一定的溫度才能浮現字跡,不能溫度太低,也不能溫度太高。而這封密信上寫的,可就不是雲姈和夙國宗室承諾的那樣了。這封信中的內容,藏有雲姈和夏國國主敖椿的一個交易,隻有敖椿和雲姈知道。
雲姈在意雲凡,但是她更在意夙國。
此時的雲凡不一樣,他兩者都在乎。
所以他回來了。
雲凡沒有想過,會有個圈套在等他,
這世上,最難理清的,是瑣碎家事。
除此之外,便是帝王心思。
雲凡的性格,散漫如邊流雲。
但是,一旦等他認真起來。
沒有什麽事情是雲凡做不到的。
或許是因為他的散漫和難以琢磨,宗室的四大世家,除了他本家雲氏,其餘三家雖然會支持他繼位國主,以維護禮樂,但卻各個都不待見這位實至名歸的夙國未來國主。
如今的夙國,隻剩下蕭條的明月城和化作廢墟的鏡月城。外有列國諸侯如群狼環伺,內有異心暗流湧動,雲凡的手中有雖五千多令下諸侯有所震懾的赤焱武士,和驍勇善戰的北陸騎兵,但是他自己清楚,僅憑這些還不夠。
那麽,此時的雲凡最需要的會是什麽?
人心,以及舉國上下同仇敵愾的決心。
而不是一個孤獨的王座。
……
明月城的月光,是下最美的月光。
正因如此,雲凡才會對這裏念念不忘。
今夜的景頤殿,有一場隆重的盛宴。
王座下,滿朝文武早早便按各自官級,穿過文鴦池、武鴛池,落座大殿左右兩側。隨後本國的世家也派出各自家族代表緩緩進場。
明明是兩條清淺的宮飾池水,偏偏名字取得如此繾綣。可見取名者多麽希望,這朝堂之上的文臣武官,能夠如鴛鴦一般相親相愛。
今夜的滿朝文武,身著禮服,肅穆莊重。
年輕的宮人在年長的禮官示意下,心翼翼地點燃了沉香木,並將之陸續放入一朵朵飄浮在清池中的金色蓮花。
文官的坐案麵前是文鴦池,武官的坐案麵前是武鴛池,淺淺的兩道池水,被十字紅毯切割成四塊區域,一處屬本國宗室世家之列,一處屬遠道而來的貴賓,剩下兩處分別歸於文臣和武將。
用來招待貴客的景頤大殿,在這種布局的安排下,變得簡潔明了,層次分明,特別雅致。正中間的紅毯,從俱開的朱門一路蔓延向盡頭孤獨的王座。兩邊的編鍾琴瑟在華燈下演繹大國禮樂。縹緲的清煙隨風遊蕩在此起彼伏的琴瑟笙簫裏。每一朵金蓮,散發不同的清幽,混合在一起,便是一種不出的寧靜與溫馨。
王座上,她頭戴狼獸發簪,身著繡有雲紋、紫柳、青葵、紅梅四種徽記的藏青色紗袍,借以遮住白皙如蜜桃般的肌膚。
四種不同的徽記代表了夙國四個不同的世家大族家族。雲紋是雲氏王族的家徽,紫柳是明月城柳氏的家徽,青葵是流雲城夏氏的家徽,紅梅是曜光城韓氏的家徽。
家徽又叫家紋,起源於霽王朝建立初期,那時公卿貴胄經常會參加一些聚會,並在聚會上互相交換一種薄葉狀的木片用以聯係感情,架設友誼。木片上雕琢有木片原持有者的姓名和家族字樣。貴胄們大多喜乘馬車參與聚會,他們的車基本上都是黑漆塗木,行於夜間,常難於辨認彼我,故而為了方便區分,貴胄們會在馬車輪印處出雕琢家族圖騰。
到了東西兩霽時期,貴族們改用掌心大的金葉子代替木片,用來交換聯係方式的木片也有了新的名字“金簡”。諸侯王室成員通常以白金葉子作為金簡,帝氏則以純金葉子鑲嵌細的玉石作為點綴,至於一般的貴族則以鎏金紅桃木片作為“金簡”。與此同時,原本“金簡”背後的家紋也由之前單一的圖案變成了複雜的圖騰。一些強大的家族會以太古傳中的聖獸作為圖騰,並將之繪製成家徽,作為地位與血統的象征,彰顯家族之氣派。
家族徽章對應的是家族依照血緣或者擬血緣傳遞的身份權利,比如一個貴族隻要拿出了他的徽章,那麽你就不能把他當奴隸,即便兩國交戰,在戰場上拿住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隨隨便便就輕易的殺掉。
家徽對人的行為有很好的約束作用。身穿有家紋的衣服,使用有家紋的物品,不必通報姓名,他人便知是何家之人。如有行為不端,則敗壞整個家族的名譽,自有其家族首領對所屬臣民進行處理,以維護家族的利益。
……
雲柳夏韓是夙國最大的四個家族。也是夙國宗室長老會的四大核心支柱。柳、夏、韓三家作為雲氏旁支,以雲氏為宗。但是在一些特定的歲月裏,這些家族家主憑借自己的影響力,可以影響到夙國未來國主的選擇。
當夙國四大家族的家徽同時紋繡於一件如此精美的衣袍,除了夙國的國主,沒有人有資格將它披上。由於夙國與墨國的戰事,點星、流雲、曜光三城淪陷,這些上述的世家,活著的大部分都聚集在了明月城中。
雲姈其實很不喜歡發髻上別著的這個狼首發簪。每次佩戴這狼首發簪都會讓她感到特別的疲憊,尤其是在今夜這種重要的場合,她竟在眾目睽睽下誤入了片刻的清夢。
長翹的睫毛隨著呼吸的節奏,於半夢半醒間微微顫動。很快,在禮樂聲的跌宕起伏與山回路轉中,這難得的片刻清夢,將著隨宮人撩撥的縹緲清煙,漸漸彌散於逐漸熱鬧的大殿。
當她略帶悵惘的抬眼望向殿下群臣。雲凡的目光恰巧在此刻與她觸碰。
“何時到的。”悵惘的目光,在熟悉的麵孔前,化作一汪柔情的湖水。
“今日午後。”雲凡答。
“聽聞你在北陸這些年裏,結識了不少有誌之士,怎麽今夜宴會上隻見兩位?”她的目光掃過貴賓席間,隻瞧見了古依娜與辛紮依瑪。對於颯部六將與古依娜的故事,雲姈早有耳聞,今夜,這傳聞中的古依娜雖然到了,可那颯部六將卻並未盡數出席,令雲姈有些疑惑。
“北陸這些年裏,他們習慣了風沙中來去,刀口上舔血,初來明月城,其餘幾人有些水土不服,所以一進城我便讓他們先去休息,若有失禮數,還望國主見諒。”雲凡謊的時候,眼不眨耳不紅。
“無妨於禮數,都是自家人。”話語間,雲姈回憶起幾年前雲凡離開時的模樣,一時間有些心疼。“倒是你與記憶中相比,瘦了。”
“國主還和以前一樣喜歡笑。”雲凡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大的變化,或許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很正常的成長過程。
“這麽些年在北陸過得很辛苦吧。”雲姈關切道,對於雲姈的關切,他很感動,遂安慰道:“無所謂辛苦不辛苦,畢竟都已過去。”
“是啊,都過去了。”她的目光裏,悵惘的情緒在與雲凡交談間似有鬱結,“今夜是家宴,諸位不必太過拘謹。”
事實上今夜的景頤殿,是以家宴為名的國宴規格。在霽朝的禮樂文化裏,從來沒有家宴邀請世家大族和文武官員,來共同款待遠道貴客這麽一。更何況,這位遠道貴客,還是他們自家未來的國主。雲姈之所以這麽,不過是想讓跟隨雲凡回來的北陸六人放輕鬆罷了。畢竟,以後肯定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打好第一印象還是很重要的。
隨著禮官高喊:“開宴”,宴會正式開始。
婀娜的舞姬在眾人目光中,於殿上翩翩。絕美的舞姿如池中金蓮,在華燈禮樂的映襯下令人目不暇接。宮人們在此期間將第一輪的美味佳肴陸續送到每一位賓客的坐案前。
雲姈則在這個間隙,與眾人起剛剛她誤入的那場清夢。
“剛剛鍾鳴琴瑟的間隙,孤誤入了一場清夢。夢中,明月城的大門在清晨的霧靄裏被推開,一支如洪水猛獸般的軍隊在頃刻間填滿了城中大街巷。”
“看來這清夢,並不清閑。”雲凡道,“國主日理萬機,還是要多注意休息。”
“隻是片刻清夢罷了。”她歎息著,“當時孤就像現在這樣,坐在大殿上。從滿朝文武到身邊宮人,無論孤如何斥問,卻沒有一個人來告訴孤,是誰來了。”
雲姈:“但是孤卻看見,每個人的袖中都藏有貴重的錦盒。於是,遂以為是你回來了,以為大家將你回來的消息視作密而不發的驚喜。於是孤決定親自出月華門相迎。結果,當孤懷著滿心歡喜,與這支軍隊在大街上相遇,孤才發現原來回來的並不是你。”
雲凡:“我愛敲門,從不推門。”
“那你猜猜,這支軍隊隸屬那位諸侯。”雲姈饒有興趣的問雲凡。
雲凡:“猜不出。”
雲姈:“你是不想猜。”
雲凡笑:“還是國主知我。”
雲姈:“這支軍隊身著血紅色的鎧甲,騎著凶悍的猛虎,手握著常人兩隻臂膀合力才能揮動的戰斧,所到之處,血流成河。”
“是夏國的血虎騎。”文臣席上一位臣子叫出了這個軍隊的名字,語氣中略帶幾絲敬畏。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支軍隊身著古銅色戰甲,頭戴夜鴉白翎,緊隨於身著紅色鎧甲的軍人身後。”悵惘的情緒在她提起這隻軍隊的時候轉變成毫不掩飾的厭惡。
“墨國的白羽夜鴉。”武將席上,一位將軍叫出了這隻軍隊的名字,眼中流露出憎恨和鄙夷。
雲姈:“這群人肆無忌憚地闖入平民宅院,搜刮金銀珠寶,順道探查是否有人僥幸躲過血紅色鎧甲揮舞的戰斧。散落的金粉、遺落的玉珠在哀嚎慟哭聲中沾染上炙熱的鮮血。這些戰場上有著森嚴紀律的軍人,在麵對他國老弱,竟如吃人的野獸。”
“不過是一群虛偽的強盜。”雲凡道。“又怎配稱作是軍人。”
“陰鬱昏暗的色,腥臭難抑的街道,錯落滿地的屍骸,猙獰扭曲的嘴臉。昔日繁華的明月城,在兩支軍隊一張一弛的協作下,化作人間煉獄。”朱唇輕啟間,喉中似有哽咽。下一刻,她的目光從遠道而來者身上挪開,於不經意間落於大殿上的世家群臣席間。
在目睹雲姈的臉色,於短短幾句間,經曆了歡喜、驚訝、厭惡、悲傷、無奈五種複雜地變化,不知從何而來的愧疚感,在雲姈沉默的間隙,湧上雲凡心頭。
“先生,這位夙國主先前明明自己做的是一場清夢,怎麽現在聽著倒像是一場噩夢。”貴賓席間,疑惑的辛紮依瑪聲對古依娜問道。
“我記得東霽有句古話,叫醉翁尋酒,意不在酒。”古依娜思索道,“更何況夢境與現實,往往是相反的。”
“那這又啥好在意的!”辛紮依瑪眉頭一皺,沒控製住音調,引來周圍不少夙國官員的不悅。“你輕點聲!”古依娜提醒辛紮依瑪道。雖明月城中時常會出現一些北陸來的商旅,但是在這群士族出身的大夫看來,無論是商旅還是來自北陸的商旅,他們眼中存在的偏見的不僅僅是對於某個職業,更多的還是一個種族。當然對於這些蠻人的戒備之心,也是這些官員不悅情緒的來源之一。夙國自古以來坐鎮王朝以北要地,難免會與北陸的軍隊存在些許的摩擦。這些都不是一日之寒。
雲凡見狀,略微皺眉,遂側身對辛紮依瑪道:“別失了禮數。”
待眾人不再注意她們,古依娜與辛紮依瑪私語:“故事沒到最後,你永遠猜不到故事的人想傳達的真實意圖是什麽,所以先繼續聽她繼續下去。”
王座下,群臣貴賓世家代表聽得認真。
王座上,女人繼續講述沒有完的夢。。
“當這兩支軍隊沾染著一身的鮮血,與孤擦肩。孤跌座於由無數夙國子民之血匯集成的河流中。意外的是,無論是古銅色的強盜,還是血紅色的軍人,自那一刻像是看不見孤似的。惶恐中,孤驀然回首。”她頓了頓,“諸位猜,孤看見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