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14
卯時一刻,鬆山書院鍾聲撞了一次。
這是示醒鍾,書院提倡學子們自覺早讀,修學前先修身。
有些躲懶的學子會等到二撞甚至三撞鍾才起,但李崇音睜開了眼,目光漸漸清明。他內力外放,察覺到門外久候的人,輕喊了一聲:“進來。”
他獨居一間齋舍,是書院甲級學子的優待。
來人叫墨硯,這是他留在李府的仆役,原是江湖中人,武功了得。留府中保護母親與妹妹,李崇音當年上京的時候就將他留在京城,就為了打聽各處情況。墨硯為他端來洗漱用具,靜靜等候主子問話。
李崇音今日有些不同,他沉默片刻,並未立刻下榻。
他需要做的事實在太多,每日清晨習慣梳理一遍。他要為李昶分憂,讓自己真正成為父親的左膀右臂,讓李家重新立足朝堂。要通過李昶有限的口述逐個分析每位官員的喜好弱點,更要拓展自己的人脈,以及不能落下的學業。京城頂尖書院裏麵人才濟濟,僅僅一個鬆山書院就匯聚了好幾個省的案首,甚至還有三元,要在這麽多人中脫穎而出十分不容易。李崇音雜事太多,要花的是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
他不過是個剛過了院試,年僅十一的少年,想在母親麵前證明自己的不同,但再資卓絕也希望有喘息的時間,也希望身邊能有個貼心人。
但他恍然發現,周遭似乎沒人真正懂他,無一不是趨炎附勢之輩,或為名,或為利。
他猛然想到那個叫雲棲的丫頭,做善事而不張揚,拒絕他後也生怕被他記恨上,膽卻聰慧異常,忘了,膽也是偽裝。如果有這樣一個秒人陪伴在身側,也許是不同的。
今日主子比往常更沉默,墨硯有些奇怪。
“你,有什麽辦法能讓一個丫鬟心甘情願跟我?”
“這世上怎可能有女子能拒絕公子,更何況丫鬟。”墨硯如實道,不提公子是大慶最年輕的茂才,就是李府祖上門庭顯赫,雖目前衰落但也掩不了曾經的榮光。加上這般容姿性情,少有女子能不被吸引。沒看二夫人剛準備為他開蒙,李府的丫鬟們都瘋了嗎。
“算了,我問你作甚。”李崇音也覺得自己魔障了,居然問一個仆從這樣愚蠢至極的問題。
“那丫鬟可是在公子麵前做戲?為引得您的注意。”這樣的事屢見不鮮,墨硯都不知擋過多少回。
“是否做戲,我還分辨的出。”
她是真的不願,哪怕害怕到極點也措辭拒絕。
這才是他不解的地方。
“非做戲,就不能用常理對待。便斷其後路,讓她無路可選,自能讓公子得償所願。”
李崇音看向他,淡聲道:“你從哪兒學來的?”
墨硯頓了頓,才低聲道:“公子言傳身教。”
李崇音一愣,哈哈哈大笑了出來,倒是難得暢快,的確是他曾過的,不過那是用在人際中的,他從不認為這會用於女子身上,便也沒把這話放心上。
“你一早過來,是府上出事了?”
墨硯彎身低語了幾句,將午夜府裏發生的事大致了下。男子大多不管後宅事務,李崇音也僅僅知道有個丫鬟因美貌差點被滾油毀了容,被母親調到了身邊伺候。
“來了京城,丫鬟們的心思也多了起來,母親是該整治一番了。”李崇音淡漠地著,起身為自己穿衣,全程並未讓墨硯伺候,李崇音向來習慣自己做。
“除了這事,還有什麽事?”
“是我們的耳目上報的,今早顯國公府長公子……”
墨硯還沒完,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郎笑:“剛才我到院中就聽到有笑聲,居然發現是崇音屋裏的,少有事讓你如此開心,不如與我道道。”
李崇音看在屋門外的杜耀祖,是中書省左丞相之子,也是李崇音刻意結交之人,便收回了漠然神色,眉目溫和:“剛聽聞一樁趣事,耀祖兄可有興趣?”
雲棲要調去主院侍奉二夫人,傳遍了末等仆從之耳,過來道喜的絡繹不絕。
就連與此事無關的李映月也差人送了些首飾過來,用來安撫雲棲受驚。雲棲麵上感激,卻將它們束之高閣,她隱約感覺到,李映月對她的存在,更在意了。
雲棲也頭疼,她似乎短短時間裏接連得罪兩個難纏人物,李映月還算了,暫時自顧不暇。李崇音可不容易對付,這人心思縝密,神機妙算,是不可多得的智囊。她前世丈夫能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還多虧了這位錦囊妙計,這兩個一明一暗,配合的衣無縫,現在,他們應該還不認識吧。
不過,這也明,她這樣的微末之流,還不值得李崇音去記,要不了幾日,就會將她這個給臉不要臉的丫鬟給完全忘了,她隻要心別再出現在他麵前就行。
而且李崇音回府次數非常少,秋闈在即,李崇音可沒閑工夫。
想明白了後,雲棲也輕鬆許多,笑著麵對前來道賀的人,雲棲也暗暗記著每個過來的人,學著前世李崇音那樣安靜觀察,她一直記著他的教導,少言多看多做。
她從不看任何一個人物,就像她自己也一樣是人物中的一員。
胡蘇等人陸續醒來麵對一屋子的人有些懵,她們昏了一晚上,還不知始末,旁的丫鬟仆從已被管事韓媽媽教訓過了,誰都不能將昨晚的事去外麵,但自己院子裏的倒是沒規定,她們也起了興子,得精彩紛呈。
聽得胡蘇頻頻望向雲棲,她慌亂地摸了摸衣襟,果然那包藥粉已經沒了!
特別在知道雲棲不過一晚上就要調任三等丫鬟,還是在沒任何空缺的情況下。
這麽的年紀,未來可不就是一等丫鬟的候選。
她呆呆地望著雲棲,似乎在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
她甚至在想,這是不是雲棲算計的結果,她晃了晃腦袋,雲棲才進府多久怎麽可能懂這麽多,是巧合吧。
待道喜的人離開,雲棲才來到胡蘇等人麵前。
“這些時日,謝謝各位對雲棲的關照,往日若是有什麽錯處,還請大夥看在雲棲年幼無知的份上,不要計較。”
誰都知道雲棲算是攀上高枝了,想到前些日子大家還孤立雲棲,如今聽到雲棲不但不計前嫌,還這麽客氣,大家越發不好意思,將身邊能拿出的東西都送了她。
在離開前雲棲反而與這群人相處的最好,雲棲不想給自己無端樹敵,這是她的生存之道。
秦嫂子子女死在了逃荒,她一直對雲棲很有好感。擔心雲棲差點被毀容的事不簡單,在四下無人之時讓雲棲萬事心,雲棲微笑著明白,她不是分不清好意的人,此刻秦嫂子的真心關心她能感覺到。
雲棲上午還是繼續以前的灑掃工作,隻是今日有了胡蘇自告奮勇幫她做完了,她隻需要喂廊橋下的錦鯉。
“雲棲,那藥包…”
“這事已經與你沒關係了,曹媽媽也找不到你頭上,你以後就安分做的你的分內事,總能如願。”
胡蘇發了會楞,看到雲棲要離開,猛地拉住了她:“雲棲,幫幫我!”
雲棲莫名:“我能幫你什麽。”
“幫我在二夫人麵前美言幾句,我看得出來,二夫人對你有些特別。哪怕,哪怕去公子院裏當個粗使也好,三公子院裏不是婢女太少嗎?”
雲棲沒想到胡蘇內心還有這麽狂的想法,道:“你…想當通房?”
胡蘇拉著雲棲去廊橋下,也不再掩飾道:“我想去二夫人院裏,就是為了接近三公子。別這麽看我,這西苑,哪個稍有姿色的丫鬟不想,難道你不想?”
雲棲沉默,並不回答,隻道:“你聽過一句話嗎,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的院子不是那麽好進的。”任何事,都需要付出同等代價。
“你自己進不去憑什麽阻止我?你哪懂什麽,我今年已經十六了,無所寸進。而你幾歲,都已經當了三等丫鬟!我就是死也不想被配給廝。算了,不願幫就算,但你要記住,雲棲你這次能躲過毀容,也算有我一份功勞!”胡蘇狠狠道。
雲棲從胡蘇的眼中,看到蓬勃的野心。
也許自己的晉升,激化了胡蘇內心的欲望。
這不是她能管的,隻是看著胡蘇,雲棲偶爾會想起上輩子的自己。
當年她像老鼠似的躲在後廚,每日看著耳後的潰爛皮膚,在流言蜚語中度過了幾年,最終尋到一點機會,就拚了命的擠進去。
用過午食,無端就領她去三等丫鬟的院子,位於後院,離廚房比較近。比起末等丫鬟六人一間,這裏兩人一間,由於人都滿了,她與獨住的無端住一塊,雲棲知道這是餘氏的恩典,朝著主院的方向磕了頭。
看雲棲大人一樣的懂事,無端覺得雲棲太可愛了,笑了起來:“錦瑟姐姐還你雖年歲,但極懂禮,看來是真的,我們這兒你也不需做什麽,平時有我們四人來照顧夫人與老爺的日常起居,屋內用品保養、飾物管理、奉茶沏茶、清潔打掃、刺繡縫補等都是相關丫鬟負責的,你蜀繡不錯,有空也可去繡娘處幫個忙,一等丫鬟你也看到了,就錦瑟、我,還有一弦和年華,二等丫鬟一共十位,待會我會給你一一介紹,三等丫鬟基本在外院伺候,你年紀還,算是特例,你知道特例是什麽嗎,就是你未來可不止這些。”
看雲棲一臉惶恐,無端道:“別慌,這是你的福音。其餘事我會慢慢與你,今日可以跟在我身邊,到了今晚上,與我一起學著為夫人布菜。”
雲棲在新屋裏安頓下了,這裏離主屋不算遠,有什麽事兒伺候也方便。
雲棲看到自己床榻上有一疊樣式嶄新的布料,上麵刺著繡紋,摸著順滑,好幾種雲棲在府裏丫鬟身上看到過,但那都是有品級的,不是以前的她可以想象的。
“是二夫人你衣裳不合身,差人問了庫房,到是有些餘剩,便賞了下來,你選些喜歡的樣式,我先送繡娘那兒給你趕製幾套出來,你可別再磕頭了,好好伺候著便是,你別看二夫人對外嚴厲,但對咱們這些身邊人,最是和善,你以後便知道了。”
雲棲喃喃:“我知道……”
所以才不想她像前世那般早逝。
雲棲跟在無端身後,學了好幾日如何布菜,慢慢得了要領,越做越熟練。前世她本就受過不少專業訓練,像布菜這樣的事情需要的就是細心記,注意觀察主子的需求。
無端偶爾也會讓她布一次,餘氏邊新奇,邊是讚賞,直誇雲棲聰慧。
近幾日心疾沒再犯的餘氏,精神勁也比之前好了許多。她看到終於穿上合身衣服的雲棲,讓姑娘走近幾步。
笑著誇讚道:“女孩兒果然穿著鮮亮的顏色好看許多,就該如此。”
雲棲心裏有些暖,羞赧地笑了笑。
兩個六歲的雙胞胎男孩將這一幕看在眼裏,前幾他們去找姐姐玩,發現姐姐很不開心。曹媽媽,懋南院來了個壞丫鬟在迷惑母親。他們跑去問姐姐,李映月告訴他們,懋南院裏來了個丫鬟,是話本裏的妖怪變的,要搶走母親。
李映月不過是笑,也的確是內心壓抑久了,甚至她覺得雲棲就是刻意來迷惑人的存在,不然為何自從她出現後,母親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發現雙胞胎的同仇敵愾,李映月幹脆順水推舟,雙胞胎本就脾氣大,由他們出麵比自己要容易的多。
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不能告訴別人,他們要想辦法讓雲棲滾出懋南院。
尋常人家六歲的男孩可能還需要人喂飯,生在李家的他們已經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能夠自己吃飯,偶爾晃個腳丫,被餘氏看了一眼,立刻不敢動了。
他們覺得無聊,時不時拿眼神瞧著雲棲這個新丫鬟,隻覺得這個瘦瘦的丫鬟看著挺幹淨溫順,不像話本裏的妖怪,但話本裏都看著越漂亮越壞。
他們嘟著嘴,在雲棲過來給他們布菜的時候,忽然拍掉她手上的筷子。
李正陽和李星堂三歲就跟著李崇音打馬步學拳腳功夫,李崇音在對待課業上是相當嚴格的,兄弟兩練了三年,比尋常孩童力氣大多了。
雲棲悶哼一聲,手背上立刻出現了一道紅印,退了兩步。
還沒等雲棲話,李正陽淚汪汪道:“啊,雲棲姐姐你筷子戳到我了。”
雲棲一愣,在餘氏看過來時,用袖子遮住自己手上的痕跡,輕聲道:“是奴婢不心,請四公子責罰。”
“算啦,下次心點。”兩位公子笑得古靈精怪。
這隻是一個插曲,誰都不認為兩孩在故意針對雲棲,雲棲自己都沒多想,以為自己剛才真的沒注意到。
布完菜,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隨著丫鬟的滿是喜色的通報,餘氏站了起來:“快讓他進來。”。
李崇音邁步而來,脫去大氅,一身靛青色綢衫,墨色頭發上隻插了一隻簡單白玉簪,透著文人的雅致氣息,隻是今日他似乎有些少年人的意氣風發,雙目如墜寒星,與餘氏見了禮,道:“崇音突然回來,可擾了母親用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