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守靈
爺爺說,死人也是有尊嚴的,讓他們以與生前一樣的面容與親人告別,然後塵歸塵土歸土,就是屬於他們的尊嚴;
爺爺說,給死人化妝時,得把他們想象成自己的朋友,人死後雖然身子涼了,但是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
爺爺說,上妝時,身邊不能有鏡子,不然他們可能忍不住爬起來看看自己化妝后的模樣;
我叫崔長安,從小到大沒見過幾次爹媽,他們在我一歲大的時候就離婚了,然後各奔東西,消失無蹤。
我是爺爺奶奶養大的。
我十三歲那年夏天,家後面的小姑奶奶死了,我說是「死了」,而不是"去世了",是因為小姑奶奶的死並不簡單。
她死的那天下午,她的三個兒子,帶著各自的婆姨回到小姑奶奶獨居的平房。
然後,
他們打了一架,
據說是為了小姑奶奶的陪嫁首飾。
他們吵了一架就都走了,只有三兒子,我得叫三叔的,留了下來。
倒不是三叔良心未泯,是他家距離最近,不到五十米。
小姑奶奶的遺容是我爺爺打理的,當時我就站在旁邊,看著小姑奶奶安靜躺在竹床上。
紅配綠的鮮艷壽衣,襯托出一種喜氣洋洋的氛圍,就連腳上的一雙繡花鞋,還綉著鴛鴦戲水。
臉上的妝容顯得素雅,並不濃妝艷抹,一如小姑奶奶生前,只是稍微精緻了些。
這就是我爺爺的手藝了。
從頭到尾,我就在旁邊看著,平時小姑奶奶對我很好,我也跟她很親近,所以不覺得怕。
爺爺還順手從供桌上拿了一截雲片糕給我吃,說是你小姑奶奶請你吃的。
我傻乎乎地笑了笑,卻沒有思考過這樣一個問題:真的是小姑奶奶請我吃的嗎?
天已經有點黑了,爺爺摸了摸我的頭,對我說:
「安子,今晚你也留下來,給你小姑奶奶守靈吧。」
我有點開心,因為三叔的兒子虎仔和我玩得好,今晚守靈的話,在我看來就是和虎仔玩一個晚上。
我和虎仔蹲在角落玩水滸卡片,隔著兩層帘布,裡面就是一動不動的小姑奶奶。
三叔裝模做樣燒了一會兒紙錢,便躺倒屋外的長椅上,翹著二郎腿,磕著瓜子。
我感到一陣尿意,一個人走到屋外的田埂邊,準備放尿。
突然一陣風吹過來,我打了一個哆嗦,隱隱約約好像聽到有人在跟我說話。
我突然想起來,每次小姑奶奶撞到我「噓噓」時都會打趣,問我小雞仔長大了沒有啊?
我心裡忽然好慌,提起褲子就跑回了靈堂。
夜風吹得帘布不停擺動,我順勢往裡瞅了一眼,然後整個人愣住了。
我趕緊掀開帘布往裡仔細看,小姑奶奶還是安靜的躺在竹床上,但我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終於,我想到了!
小姑奶奶之前好像是頭朝南,腳朝北,現在怎麼轉了過來,頭朝北,腳朝南?
我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嚇得我差點尖叫,扭頭看見是虎仔。
虎仔問我幹嘛,我說你有沒有發現,你奶奶頭和腳的位置調了個兒?
虎仔捶了我一記,說我故意嚇唬他。
我走到三叔面前,三叔幾乎快睡著了,見我走過來,抬了抬眼皮:
「咋了?」
「叔,小姑奶奶好像調了個兒,她本來不是那樣躺的……」
「扯你個蛋!」
三叔瞪了我一眼,打斷了我的話。
我被嗆得沒敢再說什麼,賭氣的又回去,抓了一把厚厚的紙錢往火堆里一丟。
到了後半夜時,三叔開始打呼嚕了。我也快睡著了,虎仔推醒了我,說他肚子疼,要我陪他去茅房。
「扯你的淡,你自個兒去,別煩我。」
虎仔卻一再軟磨硬泡,硬要我陪他去茅房。
我沒得辦法,陪他走出靈堂,左拐去了茅房。
農村的茅房,就是一個搭起來的小屋子,地上挖個坑,坑裡放著一個水缸,上面安裝一個木架子,人如廁時坐在上面,高高的,像是皇帝上朝坐的龍椅。
空氣不是很好,還有虎仔正在貢獻新鮮肥料,我自然得稍微離他遠一點。
村子里傳來兩聲狗叫,我張望了幾下,
等我回過頭再看向虎仔,忽然看見,在虎仔身後,有一個身形佝僂的影子。
我伸手指著那個方向,大叫:
「虎仔,看那邊,看那邊!」
虎仔扭過頭看去,可那道影子卻不見了。
難道真的是我眼花了?
回靈堂的路上,虎仔不停埋怨我,把他嚇得屎都沒拉利索。
我有點渾渾噩噩。
就在這時,回到了靈堂。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徑直掀開帘子,走了進去,
小姑奶奶還是那麼安靜的躺在竹床上,
我心裡不禁長舒一口氣,彷彿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但也就在這時,
我目光掃過小姑奶奶腳上那雙繡花鞋,
在那鞋底,
分明沾著新鮮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