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黃沙古道,寒風瑟瑟。
顧衍之麵無表情站立著,雖錦衣華服,裘皮大衣裹身,然……仿佛當日淒苦之景,寒風淩冽,依舊刺骨。
他記得那時的自己,隻著了一件淡薄的囚衣,凍得仿佛是冰雪地裏的一條野狗,押送他的官兵眼含奚落,毫不留情的嘲諷著他這個昔日晉國公府的貴公子。
也是,莫是他們,連他顧衍之自己,都覺得恍如夢境,現實實在諷刺逼人。
他出身高貴,雖非嫡長子,卻也是國公府中被老太君捧在手心裏千嬌百寵養大的少爺,宮中又有貴妃姑姑疼愛,連帶先帝對他都是愛屋及烏,自便入宮做了表弟四皇子的伴讀,待到及冠之年,便領了差事,封做禁軍統領。如此來,其實連他那個世子大哥都比不得。
待到扶持四皇子登位,原本以為,他該是繼續平步青雲……直至位極人臣,便不是這般,也該是富貴平安到老。
可,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四皇子登位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對他開刀。
狡兔死走狗烹……曾經他也以為是這般,可實際上呢!
他想到自己化作道邊一具枯骨後,魂本應歸黃土,卻飄飄蕩蕩到了宮中,聽到他那已貴為太後的姑姑與皇帝的表弟所的一席話,才知他這近三十餘年的人生,隻是一個徹頭徹尾,被人利用的連渣滓都不剩的大傻瓜。
“二爺,寒風冷瑟,心凍傷了身體,若無緊要事情,還是趕緊回府吧,老太君了,今日柳尚書府要過府商議婚事,讓你早些歸家!”顧衍之身邊侍從陸麟麵上猶豫再三,眼見顧衍之沒有離開的念頭,忍不住聲提醒了一句。
而他的兄長陸麒則是不讚同的瞪了陸麟一眼,但到底顧慮自家主子的身體,故而上前輕聲道:“若是二爺尚有事未辦妥,奴才去附近尋些熱茶過來……”
顧衍之的目光淡淡掃過身後兩兄弟,麵色倒是比方才和緩些許。
陸家兩兄弟自跟隨與他,雖性格迥異,但對他的衷心卻是不容置疑,上輩子,他沒落得好下場,這兩兄弟卻是誓死相隨,倒是他連累了二人。
至於方才陸麟提及的柳家婚事,卻是讓他忍不住怔楞了一下,眼中不覺出神。
而陸麟瞧見自家主子麵上的神態,麵上不覺偷笑,也有幾分得意洋洋的瞅了一眼自己的兄長。他便是知曉,提及到柳家婚事,自家少爺自然會心動的。
畢竟,那位柳家姐,美名出眾,又是老太君親自擇選,讓自家少爺相看過滿意了方才定下。雖礙於男女大防,但畢竟定了親的男女,柳家姐曾送了幾回親手做的繡品於自家少爺,皆被珍而視之。而自家少爺呢,也多次令他上門與柳家姐送禮……
想來這樁親事定然郎情妾意!
陸麟想著,又是上前笑嘻嘻道:“少爺,今日皇上特賞賜了您一斛珍珠,不若,奴才現下就跑個腿,給柳家姐送去?”
陸麟想到了自家少爺隨手扔與他的那一箱珍珠,他家少爺果然得聖寵,此次江南進貢的珍珠數量並不多,連各宮的娘娘都沒被賞賜到,他家少爺便是得了其中的珍品,他方才打開一看,個個有他拇指甲般大,珠圓玉潤,散發著瑩瑩光芒。
柳家姐也不是個氣人兒,若是他捧著這箱珍珠送去,定然也會給他厚賞,這可是極好的一樁差事兒!
若是往日裏,陸麟這般請纓,顧衍之自是應下,然今日……他聽得此言,眼裏卻是閃過一絲嘲諷。
“寶珠難得,怎可隨意浪費,我另有用處!”
顧衍之語氣冷漠否決了,也讓陸麟驚訝張大了嘴,他家少爺何時變成了這般氣之人。要知道,他家少爺向來深受宮中聖上與貴妃娘娘的寵愛,每年得到的賞賜便是不計其數,庫房裏都要堆積不下,故而向來視金如糞土。且……他家少爺,對柳家姐分明有好感,方才神態瞧著也並非無情,沒道理會連一斛珍珠都舍不得啊?
陸麟心中疑惑,顧衍之的目光卻又重新落回了那蒼涼的黃沙古道上,但這個時候,眼底裏卻帶上了不易察覺的溫情。
這抹溫情,自然不是給柳家姐,他隻是想到了自己臨死前感受到的那一絲溫情。
他記得那雙溫軟手替他裹上那襲棉衣的溫暖,也記得那雙溫軟手將熱騰騰的包子與茶水送到他手中的溫情……他更記得,她聲貼在耳邊告訴他,她腹中已有他的骨肉,會好好撫養孩子長大的私語。
來可笑,他根本不能清楚的回憶起她的長相,隻記得她低頭卑恭的模樣,隱約記得她的一雙眉眼生的清麗,又會做一手的好繡活。
其餘的,或許隻餘下她的名字——穗兒,平淡無奇。
穗兒本是他的妻子柳秀妍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侍女,柳秀妍嫁予他後,便主動將身邊的兩個婢女開了臉,放在他的身邊做侍妾,這一舉動,倒引得國公府中對她一片讚譽,當時,穗兒尚未在那兩個婢女之中。隻是之後他膝下子嗣艱難,柳秀妍又陸續將身邊的其他婢女,連同長輩賜下的婢女一道兒放在了他的身邊,穗兒也是在這個時候過來的。
他受的是儒家正道教統,對於女人,除了長輩,眼裏也隻瞧得上妻子,至於妾侍,雖對於女色不拒,卻也不沉溺於其中,穗兒身為侍妾之一,到他身邊的時間不上不下,長相也並非出眾,皆之性情溫和,不爭不搶,他還真沒有太大的印象。
可就是這麽一個被他忽視的女人,卻在他樹倒猢猻散之後,竟然願意來送他最後一程,甚至在得知有孕後,願意為他留下香火,實在傻得很。
顧衍之不知穗兒上輩子過得好不好,他隻知在他入獄後,柳秀妍迅速與他劃清界限,和離回了娘家,其他的侍妾奴仆,皆被人牙子拉走賣掉,穗兒家中父兄得知後,湊足銀錢將她贖回了家中,這也是穗兒之後還能過來送他最後一程的原因。
他當時瞧著穗兒的父兄,麵相皆是淳樸厚道之人,應是會待她不錯,他自也希望她好,無論今後是否留下他的孩子。
或許,他酒醉後留在穗兒身體裏的那點血脈,還是不要留下為好,一個沒有夫君的女子,要帶著一個孩子過活會有多艱難,他並非無知。況且他的身份,若是讓宮中得知尚有血脈留世,也隻會給穗兒一家招惹禍端。
可那個傻女人,既然這般了,自然會這般做了。
顧衍之想著,也不知是被風卷起的黃沙迷了眼,眼眶不覺泛紅。
顧衍之站在城門外太久,久到便是向來沉穩的陸麒麵上都流露出了幾分擔憂與疑惑。
陸家兩兄弟交換了一下眼神,皆有幾分猶豫。
明明今晨出門時,他家主子還是好好的,可等到自家少爺從禦書房裏走出來的時候,神色便有幾分不對了,本應早些歸家迎候柳尚書府裏的人過來商議婚事,可不知為何,自家公子卻是來到了城門之外,站在這片黃沙道上,一看便是快要一個時辰了。
陸麒性子向來沉穩,甚少對主子的事情置喙,可是今日瞧著顧衍之的樣子,實在是擔憂,倒也忍不住上前聲提醒了一句:“二爺,這兒可是有什麽不對,您身子貴重,若有什麽事情不若交托奴才兩兄弟籌辦……”
顧衍之思緒回轉,目光掃過了陸家兩兄弟一眼,然後慢慢的朝著馬車停放的方向走去。
陸麒與陸麟兩兄弟麵上一喜,連忙跟著跟在了顧衍之身後,隻是等到兩兄弟隨著顧衍之上了馬車後,方才發現馬夫駕車的方向,並不對。
“老李叔,你走錯地方了吧,這不是家的方向?”陸麟沉不住氣,立刻衝著老李開口製止。
老李聞言,手上鞭子卻仍是不停驅趕著拉車的馬,隻是回了一句:“沒錯,二爺就是這般吩咐奴才的。”
然後,馬車與晉國公府南轅北轍而行,最終停在了柳尚書府的後門。
陸麒與陸麟先時為顧衍之跑過太多次腿,自然一眼便認出這是什麽地方,兩兄弟交換了一下眼神,皆帶著幾分不可思議。這沒幾日,自家二爺就要和柳家姐成親了,這會兒不歸家去商議婚事,反跑到人家家門口來……
自家二爺難道對柳家姐用情這般深,連這幾日都等不及了。
陸麒眉頭不覺皺起,腦子裏還在組織著語言該如何勸阻自家二爺,便聽得陸麟迫不及待出起了主意:“二爺,奴才認識柳姐身邊的清荷,奴才讓她和柳姐一聲?讓柳姐偷偷來後門……”
顧衍之看向陸麟時,瞧見他麵上帶著偷笑,眼珠子軲轆軲轆轉動著,有點好笑。他敲了一記陸麟的腦袋,了一句:“多事,多嘴!”
陸麟捂著腦袋不解,還想繼續點什麽的時候,卻發現柳府的後門,突然傳來了動靜。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了那頭,看到一個紮了雙丫髻的矮個兒丫頭正從後門處心翼翼走了出來,他伸手招了招那丫鬟:“哎,你過來!”
丫鬟顯然也沒想到後門處竟然會有這許多人,嚇了一跳,忍不住低頭後退幾步,但猶豫了一下,又停下腳步,不知是該往前走還是往後退,低著頭左右為難。
顧衍之未想陸麟會出這幺蛾子,低頭掃了一眼那正低著頭的矮個兒丫頭,隻衝著陸家兩兄弟道:“做什麽,回來。”
他今日來柳府,其實已經是衝動了,可明知今日便是過來了,一樣不可能見到穗兒,他還是來了,總覺得這般仿佛能夠更加靠近穗兒一些。
其實,再過幾日,便是他與柳秀妍的婚期,穗兒便能名正言順來到自己的身邊,根本不必急在這一刻。
想到了這裏,顧衍之倒也未執著,自己先上了馬車。
陸家兩兄弟被顧衍之這一串行為搞得一頭霧水,但眼瞅著顧衍之要走,兩兄弟倒也不敢耽誤,連忙跟著上了馬車。
車夫老李駕起馬車開始行駛,方才那仿佛是被嚇破了膽的丫頭這才抬起了頭,心翼翼打量了一下周圍,確定人都走了,方才鬆了一口氣,臉上重新露出笑容,朝著不遠處的巷口跑去。
人還未跑進巷口,便聽得那頭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穗兒!”
丫頭一張尚且稚嫩的麵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腳步不覺加快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