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想幹什麽…”宋初亭又往後退了一步。
她能感覺到男人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自己的臉上,停留了幾秒,卻沒有話。
宋初亭再次往後退了一步,神色戒備。
氣冷極,宋初亭身體都要被凍僵了。
“宋姐,這裏是風口,我們換個地方吧,我有重要的事情。”男人語氣平淡冷漠,其中又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忍。
冷風呼嘯,宋初亭並沒有聽出來,她搖了搖頭,堅決道:“不。”
“那上車談?就在旁邊。”
男人著,又往她麵前走近,一隻大手扶過了她手臂。
“不要…”
“走開…”
宋初亭如觸電般猛地甩開那隻手,往後迅速退去,可是她看不見,根本看不見後麵是什麽,腳後跟好像踩到幾塊碎冰,她一個趔趄,身體不穩,往後倒去。
“啊——”宋初亭一痛,盲杖咣當一聲摔落,雙手撐在地上,刺骨的寒。
“宋姐,我沒有惡意。”
男人似乎很低地歎了口氣,要將她扶起來。
“走開…”
宋初亭再也無法忍受,她手一抓,碰到一團髒兮兮的雪,幾乎想也不想,抓起來,往聲音發出的方向丟去。
“……”
世界好像安靜了幾秒。
宋初亭知道她打中了,她聽見他隱忍的吸氣聲,還有伸手將雪擦去的聲音。
氣氛微微凝滯。
一瞬後,一雙結實的手臂突然箍住她的腰,宋初亭還沒有反應過來,腳下猛地懸空,被男人一把扛起,動作並不溫柔,但也不算粗魯,就像是對待不聽話的孩子;她看不見,隻感覺頭腦一轉,緊接著,被人一把塞進車裏。
車門迅速關上,風雪被關在外麵,車裏很暖很暖,宋初亭卻愈發覺得不安了,她坐在座椅上,用力地抱緊手臂,抿緊了嘴唇。
到底,一直以來,她都有點怕他。而那件事以後,更是非常非常怕他。
“是你父親托我來的。”幾分鍾後,男人坐到前排,將車門關上,開了口。
宋初亭豁然抬起頭。
“你父親知道你眼睛看不見了,他寫信給我,拜托我幫他辦最後這一件事,帶你去看醫生。”他語調平緩,沒有起伏。
宋初亭嘴唇翕動,瞪大了空洞的眼睛,眼睫顫了顫。
“我答應了他,後周六,你應該沒課吧?你這兩回去收拾下身份證,後早上九點我來接你。”
“你之前的情況怎麽樣?在哪家醫院?病曆有的話也帶上。”
男人聲音低低淡淡,完這一句,見宋初亭始終不回應,一頓,也不再了。
“好了,就是這件事。”
——“我送你回去?”
“我爸…”宋初亭終於開口了,“我爸…我爸他怎麽樣了?他在…他在那裏過得好嗎?”
她不想在他麵前哭,起先語氣還勉強平靜,但是到後半句,怎麽都忍不住了,喉頭募地發酸,聲音也帶上顫抖。
“……”
男人似乎被她的哭泣驚了一下。
沉默幾秒。
“你還是先考慮治眼睛吧,你父親很擔心你。”他並沒有正麵回答。
宋初亭低下了頭,她覺得自己問題太蠢了。也是啊,在那種地方怎麽會好呢?還怎麽好呢?
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可是,她還是忍不住想問——“我能不能…再去看他啊?”
“……”
這次的沉默更久了,她聽見哢噠一聲,好像是打火機點燃香煙的聲音,車窗開了,有一絲冷風鑽進來,混合著淡淡的煙草味道。
“可以。”
“什麽時候!”宋初亭激動道。
“前一。”
“前一——?什麽前一?”宋初亭罷,心裏突然就明白了,她以前好像也看過——就算是死刑犯,行刑的前一,也是可以見到家人的。
還有十三。
宋初亭想到今的報時,心裏一時揪得更緊,她突然不想再見父親了,最後永遠不要,永遠不要見!
宋初亭捂緊了嘴唇,身體卻再也忍不住地,開始輕輕地發抖。
她不想在他麵前哭,可是就是壓抑不住啊,用力地想把淚水吞咽回去,最後卻發出獸一樣嗚咽的聲音。
隱約間,宋初亭好像聽見車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男人離開了,她的哭這才放肆了一點。
直到一刻鍾後,車門再次被打開。
宋初亭眼淚還沒有收回去,用力地吸吸鼻子。
“別哭了,再哭對眼睛不好。”男人語氣竟比往日溫和一點點,“時間也差不多,回去吧。”
一隻溫熱的紙杯被塞到她的手中,還帶著裹有塑料薄膜的吸管。
宋初亭愣了一下,聞到一縷柔軟清甜的奶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宋姐。”
他將熱牛奶遞給她,語氣卻與溫熱的牛奶不同,十分無情,從頭頂上落下來,夾雜著濃烈的煙草氣息:
“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
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從車裏出來,宋初亭腦海裏一直反複回蕩著這句話。她沒有喝那杯牛奶,也不知道垃圾箱在哪,就那麽捧著。
對方已經讓傳達室打過電話,他進不去學校,隻能讓老師過來接她。
宋初亭聽見校門口有腳步聲越來越近,應該是接自己的老師來了,她沉默兩秒,突然問:“你叫什麽?”
“我真名。”
男人一默,低道:“江慎,江河的江,謹慎的慎。”
宋初亭心裏仔細記下,沒有再多一個字,跟著老師往回走。
快走到樓下時,宋初亭記得宿舍樓下好像有一個垃圾箱,她問過老師後,將熱牛奶原封不動丟了進去。
牛奶“撲”的一聲,不知道和什麽撞在一起,撒了出來,濃鬱的奶香味飄散在冬日肅冷蕭瑟的空氣裏。
“宋初亭,你怎麽不喝呀?”身側的人問。
宋初亭一滯,她剛才光想著心事,也沒有注意到帶自己回去的老師是誰,聽聲音,好像不是他們班的劉老師,也不是阿姨。
是個女老師,聲音挺年輕的,身上還有一股水果味的香水味道。
宋初亭垂下頭,沒有答話。
“我是卿梅老師,是初中部的音樂老師,你們老師在上課,我正好沒課,就過來接接你。”卿梅溫柔。
“……”
宋初亭沒有心思回話。
十三,就像一塊沉重巨石壓在她胸口。
“宋初亭,你為什麽一直不上課呢?”卿梅繼續問,“剛才那個人是你的家人嗎?…叔叔?哥哥?”
“家人”二字驟然擊中她,宋初亭麵色一變,“你胡什麽呀你。”
宋初亭將頭垂得更低了,攥緊手掌,臉上寫滿了難受。
卿梅愣住了。
她隻是隨口一問,她也不了解學生們的背景,不知道怎麽就踩到雷。
但是作為盲校的老師,她也知道,學生有些事情是不得的。
“不好意思啊,老師不是故意的。”卿梅歉意道。
宋初亭沒再話,剛好走到宿舍門口,她伸手擦了擦眼淚,聳起肩膀,推門進去。
關上宿舍門,宿舍裏仍舊空無一人,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將被子一把蒙過頭頂。翻來覆去,腦海裏都是父親。
二十分鍾後。
宿舍門再次被敲響了。
宋初亭並不想去開,可是那敲門聲一陣一陣,她無奈厭倦地掀開被子,摸索到門邊,打開門。
一股水果的甜香朝她襲來。
“宋同學,我是卿梅老師,老師過來給你送個東西。”
“……”
宋初亭蹙眉,“不用了。”
“你誤會啦,這是之前一家公司獻愛心送的,每個同學都有,多了好幾個都放在我辦公室,之前一直忘了,你拿著吧。”
“不用了,我不要。”宋初亭輕聲。
“拿著吧,收音機,你平日可以解解悶。”
“很好用的,你就按這個鈕…”
宋初亭的手被老師抓起,老師硬往她手裏塞,她怎麽都掙脫不了,弄了半,最後隻好收下。
“宋同學,你以後要是有什麽事情,都可以來找老師,我就在你們宿舍樓旁邊的樓,一樓就是我辦公室。”
臨走前,卿梅又道。
宋初亭沒再什麽,她感覺得出來,這個老師和今早上的夏輕輕一樣,都是非常友善,又好心的人,是真的在關心她。
她不喜歡陌生人的關心,但是也不出什麽拒絕的話,最後隻很是輕地:“好吧…謝謝。”
“不客氣,希望你早日來上課!!”
宿舍裏再次陷入安靜。
宋初亭躺了一會。
轉了轉收音機的按鈕,一個交通電台,她又轉了轉,是一個音樂電台,裏麵是一首悲情的老歌,宋初亭趕緊換掉,又是一個新聞頻道,信號有些不清楚,宋初亭剛要換台,手頓住了——
“019年9月,濟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作出刑事判決,認定被告人宋閔…”
宋初亭麵色一變,哢嚓一聲,猛的將收音機電源直接按掉。
她手指發顫,捂住臉頰,麵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