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一)
大張來的相當快, 接了電話沒多久,他的身影就出現在街道的拐角處。比起周錫兵沉鬱的心情,他簡直可以說是興高采烈了, 臉上的表情用眉飛色舞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人還隔著十幾米遠,他已經歡天喜地地跟周錫兵打起了招呼:「哎喲,這可總算是帶我弟媳婦出門了。瞧瞧你噢, 就是我弟媳婦這麼漂亮, 你也不用這麼防著吧。」
王汀朝大張點頭微笑。周錫兵簡單地為雙方做了介紹, 然後開玩笑地捶了一下對方的肩膀,幫他開了後座的車門,笑著問:「怎麼著, 這是股票漲了還是買彩票中獎了?」
大張立刻齜牙咧嘴,捂著胸口表示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他前段時間一直忙著查案子, 沒來得及盯著個人理財, 結果說被割韭菜了就被割韭菜了, 損失慘重。他捂著胸口自我安慰:「為了人民群眾的安全,我犧牲小我完成大我了。」
周錫兵丟了口香糖罐子給他,沉鬱的心情也稍稍輕鬆了一些:「到底什麼好事, 瞧你嘴巴咧的,掛耳朵上了吧。」
「抓到了。」大張半點兒不客氣地朝嘴裡塞了兩顆口香糖,一邊嚼著一邊含混不清地回答,「那個推小孩下溝渠的女的抓到了。」
周錫兵挑了下眉頭, 有點兒驚訝:「你們怎麼找到證據的?」
「什麼證據啊, 哪兒來的證據。」大張嚼著口香糖吐了一個大大的泡泡, 泡泡破了以後,露出了他的笑臉,「人贓並獲。她推另一個小孩掉進水裡的時候,被抓了個正著。謀殺,動機明確的謀殺。」
因為缺乏有力的證據,檢察院將農婦殺人案退回警方重審。案發時連日暴雨,警方根本就找不到更多的證據,只能將這位已經精神相當萎靡的女人放了回去。
「就跟我們那時候猜的一樣,她死了兩個孩子,光一條命根本就不夠填,她還會對孩子下手。」大張的腮幫子一動一動的,口香糖被他用勁咀嚼著。他吹第二個泡泡失敗之後,啐了一口,接著說了下去,「人放回去了,我們也不能放鬆啊,一直盯著看。雖然我們這兒沒有什麼證據,可這案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傢伙兒心裡頭都有數。她在村上的日子也不好過。鵬鵬他媽已經精神恍惚了,差點兒將她推下河償命。」
說到這兒的時候,大張苦笑了一聲,感慨不已:「這事兒搞的,要不是旁邊人眼明手快拽住了,又是一樁案子。」
村民們的情緒非常激烈,當地派出所都被人圍過好幾回。明明大家都知道誰是兇手,警察為什麼不抓人?警察肯定是收了什麼好處,才這樣顛倒黑白。
大張嘆了口氣:「這虧得是這女的扛不住了。她又找了鄉下專門給人看這個的神婆,神婆告訴她,她還有個孩子沒投胎,所以才夜夜哭泣。」
王汀沉默著在一旁傾聽,微微皺起了眉頭。給人看相看命格的比比皆是,有兇險想要化解,基本上都是拱上香火錢。古代醫學的起源就是巫醫,中間摻雜了最原始的心理學原理,不是沒有它存在的現實意義。可這個神婆如此說的話,就是在暗示兇手再一次作案,實在有傷陰鷙。
大張的腮幫子一抖一抖的,還在試圖吹泡泡,白色的口香糖到了牙齒邊上依然沒能成形之後,他終於無奈地放棄了,繼續說這件案子:「那神婆本來是準備想要從那女的手上撈一筆錢的,當然,人家的說法是消災。結果那女的直接失魂落魄地走了。當時,我們的網格長發現她從神婆家裡出來不對勁,就留心眼了。原本村裡頭的人都提防著這女的,怕她什麼時候突然間又發瘋了。但不是過年嚒,還有人家走親戚拜年什麼的。她就拐了個外面來的小孩,把人騙到村子外頭的長溝邊上,說要帶他去釣魚。這孩子沒什麼戒心,就這樣跟著去了,結果被她一把推下了水。」
王汀本能地「啊」了一聲,緊張地追問:「孩子怎麼樣?」
大張搖搖頭:「沒大事,受了驚又著了涼,高燒肺炎了,上醫院穩定下來了。」他嘴上說的輕鬆,可知道農婦又下手被抓到的時候,他還是懸著一顆心的。如果又有一個孩子遭了難,那麼即使抓住了兇手,又還有什麼意義呢?比起抓兇手,更有意義的事情是阻止犯罪的發生。因為抓到了兇手,就意味著已經出現了受害人。
周錫兵的心情有種說不出的沉重。明明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但因為沒有證據,所以只能等待著兇手再一次作案,才能尋找到破綻,才能抓兇手。這個過程中的煎熬,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如果這個農婦在被關押的過程中被嚇到了,就此放手了,不再犯案了,那麼是不是法律就永遠沒有辦法去懲罰她曾經的罪行。
「往左邊吧。」王汀的聲音聽上去頗為輕鬆,「往左邊轉過大市口,也能到交警中隊。」
周錫兵有點赧顏。他剛才走神了,開過了路口。
大張也從自己經手的案子中脫了出來,清了清嗓子道:「哎,我給問過了。交警那邊留了備份。這老小子總是碰瓷,車主已經是第二次碰到他了,所以火氣非常大,堅持要告他訛詐,直接報了案。」
周錫兵連忙附和:「的確該告,得讓他吃到了教訓才不敢再來這套。」
有了這個碰瓷的案子打岔,後面的車程中大家終於都能找到話說了,車上的氣氛也輕鬆了一些。下車的時候,王汀還是有點兒猶豫:「要不,我就在車上等吧。你們看完了再過來。」
「我們一起看。」周錫兵身後幫王汀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抿了下嘴唇,「看完了以後,我們去接王函。」
大張有點兒奇怪。嚴格來講,王汀不應該參與進來。不過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王汀一塊兒看錄像就一塊兒看吧。他沖王汀笑了笑:「別別別,多生分啊。一塊兒看完了以後,你們去接孩子,我把錄像捎回局裡頭去吧。」
大張找了熟人,沒費什麼功夫就看到了備份的錄像。為了確保整個碰瓷的過程被拍下來,這段拷貝的錄像一點兒也不短。在錄像的背影中,他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向了手中抓著傳單的男孩。男孩塞給了她一張傳單,然後她掏出了一封信黏在傳單上,好像對男孩說了句什麼,一同塞過去的還有一百塊錢。
畫面中,遠遠的,吳芸正精神恍惚地走來。
王汀死死盯著抓著錢的手,整個人不受抑制地顫抖起來。即使年輕的女孩戴上了帽子口罩,連身形都在粉紫色的羽絨服下變得臃腫,可是她依然一眼就認出了這是昨晚還跟她睡在一個被窩中的妹妹。這是她的妹妹王函。
大張感慨了一句:「現在人的反偵察意識多強啊,看看,這簡直就是打劫銀行都不會被認出來了。」
他再轉過頭,看到王汀雪白的臉色,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你認識她?」
周錫兵伸手緊緊地摟著自己的女友,輕聲安慰道:「別怕,沒事的。」
他說不清楚自己在認出錄像中給吳芸塞信的人是王函之後,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好像樓上房間的另一隻拖鞋終於落地了,又好像更多的迷霧湧現在漆黑的夜色當中,陰冷而潮濕,掩蓋著無數的秘密。他緊緊握著女友的手,如果不是大張跟交警隊的人還在的話,他真想直接把女友抱回家去,塞進被窩裡頭,讓她好好睡一覺。所有的事情他來處理,等醒過來的時候,一切都恢復太平了。
王汀的腦海中有山崩地裂有海嘯洶湧。無數的念頭像飛蝗一般的利箭爭先恐後地射向了她的腦袋。她甚至不得不抓緊了男友的胳膊,才能勉強讓自己站穩了,而不是直接癱軟在地。
她一直害怕的事情在她的面前露出了扉頁,那個殘酷的事實,她一點兒都不想知道。心理醫生曾經說過的話在她腦海中中回蕩著,王函是個特別聰明的孩子。
王汀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出現在妹妹面前的。車子彷彿行駛在時間隧道中,路過的一切都是她們過往種種。她看著自己的小妹妹從一個軟手軟腳的小糰子長成了個子快跟自己差不多的大姑娘,她以為自己真的參與了妹妹的全部人生。
心理診所的會客廳中,陳醫生已經結束了上午的諮詢工作。王函在跟一個年輕的小護士討論熱播劇的男主角,爭辯誰是新一輪的國民老公。圓臉的年輕姑娘看上去比早上出門時開朗了一些,說起小鮮肉們眉飛色舞。門口一響,她立刻轉過了頭,言笑晏晏,笑容甜美地喊著:「姐。」
會客廳的落地窗佔據了幾乎整面牆,幔簾拉開了,陽光白晃晃的,晃花了年輕女孩明亮白皙的臉。陽光是那麼的熱烈,彷彿一下子就到了三伏天。王汀的嗓子幹得要冒煙,喉帶的每一次震動都像是要磨出血來了一般,她終於艱難地開了口:「函函,你姐夫有點兒事情想要問你。」
雖然說是姐夫問話,可真正審訊的時候,周錫兵卻必須得迴避。這已經是王家第二個牽扯到這樁案子的人了,周錫兵身為王家的女婿只能坐到邊上去。
審訊室中,坐在王函對面的人是專案組組長。王函局促不安地對他點了點頭,然後又可憐巴巴地看著門口,活像是被父母獨自丟在了老師辦公室的學生。
組長微微地在心裡頭嘆了口氣。面前的這位年輕女孩,是這個系列案件中唯一還活著的受害人。從警方破案的角度來說,他無比渴望這個女孩子記得一切,可以提供最重要的線索。但從一位長輩的立場出發,他更加希望這個女孩子能夠早早擺脫了既往的陰霾,重新開始生活。
即使作為一個平凡人,而不是天才,好好活下去,也是一種生命的慈悲。
組長看著她瑟縮的樣子,輕聲安慰了一句:「你姐跟你姐夫都在外頭。放心,我們有監控,他們都看著。不會有人欺負你的,不然你姐跟你姐夫肯定都會跑進來跟我拚命。」
他半開玩笑的口吻緩解了王函的緊張,圓臉的女孩子露出了笑容,肯定地點點頭:「嗯,我姐最愛我了。」
組長笑了,沒有在王家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上繞圈圈,而是直接問出了疑問:「你為什麼要給吳芸那封信?你想幹什麼?」
王函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她飛快地垂下了眼睛,像考試作弊被老師逮了個正著一樣忐忑不安。她的手摳著衣角上裝飾用的扣子,看上去緊張極了。
組長平靜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女孩,並沒有立刻催促。與一般人想象的不同,警察並不都是因為看多了人間的悲歡離合跟各種殘酷的案件,所以缺乏同情心。恰恰相反,正因為他們看盡了人間的險惡,所以他們對案件受害人有著更多的同情心。受害人之所以成為受害人,不是因為他們做了什麼,而且因為兇手的存在。
沉默瀰漫在審訊室中,足足過了有五分鐘的時間,才有個細弱的女聲輕輕地響起來:「我討厭她。」
她的聲音實在太像蚊子哼哼了,組長不得不確認了一句:「什麼?」
「我說,我討厭她。」王函鼓足了勇氣,抬起眼睛,因為不滿,她的腮幫子鼓了起來,圓嘟嘟的小臉蛋看上去更圓了,也讓她的年齡顯得更小了一些。她少女感十足地皺了一下鼻子,抱怨道,「她太煩了。她女兒失蹤了,關我什麼事?她老追著我要女兒幹什麼,真是莫名其妙!」
「你覺得,鄭妍的失蹤跟你沒關係?」
女警端了杯茶水送到了王函面前,王函輕輕點頭致謝。聽了警察的話,她立刻抬起了頭,眼睛瞪得溜圓:「跟我有什麼關係啊?要不是他們家三天兩頭跑到我家來發神經,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
她的情緒有些激動,杯子中的水都晃蕩了出來,落在了她的手背上,燙得她「哎喲」了一聲,眼睛裡頭立刻蒙上了一層霧氣,看上去委屈極了。女警立刻拿出了自己隨身帶的蘆薈膠,給她抹在手背上。王函看著女警的頭頂,咬著嘴巴,半晌才冒出一句:「我就是討厭她。」
「那你為什麼要在信上寫那句話,你知道該怎麼辦。這話,有什麼特殊含義嗎?」組長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王函的眼睛,輕聲道,「還是,你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王函的身子微微瑟縮了一下,她咬著嘴唇的動作更大了,下唇幾乎要被她咬出血來了。她不安地捏著杯子把手,手背上被燙到的紅點覆蓋了一層透明啫喱一樣的蘆薈膠。燈光下,燙傷也模糊不清了起來,讓人看不出傷口的形狀。
她咬了半天嘴唇,下意識看了一眼錄像機,似乎想從錄像機的另一頭看到自己的姐姐,好向對方求救。
因為王函的特殊情況,這個剛剛從心理醫生處離開就直接被叫到了警局的女孩,被獲准有姐姐保駕護航。王汀坐在監控室中,緊張地看著錄像中的妹妹,她抿緊了嘴唇,既期待又害怕從妹妹的口中聽到任何東西。周錫兵輕輕捏著她的手,安撫地拍了拍,無聲地安慰著女友。
也許是知道對面有姐姐在,王函緊繃著的肩膀鬆弛了一點兒。她垂了一下眼睫毛,小聲道:「這是那個人寫給姐姐的信。」
「你記起來了嗎?」組長突然間發話,「你是不是記起來當時的事情?」
監控室裡頭的老李等人全都將目光集中到了錄像上,還有人飛快地瞥了眼王汀跟周錫兵。現在,他們是處境最尷尬的人。
屏幕上,王函輕輕搖了下頭,表情有些困惑:「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有個聲音告訴我,忘了這一切,忘了它們,我就安全了。我有的時候做夢會看見一個黑黑的山洞,裡頭黑乎乎的,好像有人說話。可是無論我怎麼睜大眼睛,我都看不到說話的人長什麼樣子,也聽不清楚到底說了什麼。雖然大家告訴我,我被綁架過,可我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那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
王汀緊緊地捏著自己的手,指甲掐到了掌心也沒有吭聲。她看著屏幕上的妹妹繼續往下說:「可是我看到那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害怕。其實我認識鄭東升,我好像在哪兒看過他們同時站在我面前。」
組長平靜地看著這個困惑的女孩子,輕聲誘導著她說下去:「那個告訴你忘了一切的聲音,是男人的聲音還是女人的聲音?你能辨認出來是誰說的嗎?」
王函微微地搖了搖頭,臉上的困惑更甚:「有的時候是男人的聲音,有的時候又變成了女人,還有的時候是小孩子的聲音。我分不清楚了,每一次好像都不太一樣。」
「那你看到了這個說話的人究竟長什麼樣子嗎?」組長想了下,「比方說,說話的人做什麼打扮,個子是高是矮?」
「很高,很白,周邊有光,聲音是從光裡頭傳出來的。光照在我身上非常暖和,然後我就被曬得發起了高燒,然後,警察叔叔就來了,把我送去了醫院。」王函輕輕地睜開了眼睛,「我醒過來的時候,就躺在床上。這個場景在我腦海中出現過很多次。我很害怕,我問過陳醫生。陳醫生讓我不要再拚命去想。因為每次再想的時候,我就睡不好,我那個時候已經神經衰弱了。」
從審訊室出來的時候,警方沒能從王函口中知道更多的信息。這個年輕的女孩子承認自己是為了報復鄭東升跟吳芸對自己的騷擾,所以才故意寫同樣的信件偷偷塞給吳芸的。
「我被綁架的時候差不多十歲多一點,鄭妍也在差不多的年紀不見了,這件事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註定?」王函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寫滿了困惑,「我說不清是為什麼,我就那樣做了。」
「因為你想起來吳芸也參與了綁架你,對不對?」組長繼續引導她說下去。
可是王函卻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想不起來了。我只覺得他們很討厭,我不喜歡他們。嗯,因為梅阿姨跟我們家關係很好,所以我一直都不喜歡他們。我說不清是為什麼,我就是討厭他們。」
等到王函朝審訊室門口走去,組長突然間開了口:「對警察來說,寄希望於兇手良心發現,突然間收手,是一件極其愚蠢的事情。比起將希望寄托在魔鬼身上,我們更加相信親手將罪犯繩之與法。」
王函的脊背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她轉過了腦袋,乖巧地點著頭:「嗯,我要是想起來了,會告訴我姐夫的。」
儘管到目前為止,警方只能將王函的行為定性為小孩子的惡作劇報復。但是在一連兩天王家父女被相應叫到警局去配合調查后,專案組組長還是委婉地讓周錫兵暫且休息。他需要向上面請示,看後面的案件調查,周錫兵到底還適不適合參與進來。他與王家的密切關係決定了,他的存在微妙而突兀。
王函瑟縮地站在姐姐身邊,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樣,可憐兮兮地道歉:「姐夫,對……對不起,我,我就是突然間忍不住了。他們好煩啊。」
周錫兵在心中微微地嘆了口氣,安慰了一句妻妹:「沒關係,別怕,沒事的。」
因為父親跟妹妹的事情,影響了周錫兵的工作,她沒有立場輕易說出原諒妹妹的話。王汀輕輕地吁了口氣,最終還是揉了揉妹妹的腦袋,輕聲道:「我們回家吧,媽包了湯圓。」
王函又跟小時候一樣,抓著姐姐的手不停地揉著。她每次犯了錯誤之後,都會這樣小心翼翼地看著姐姐,活像一隻害怕被懲罰的小奶狗。王汀看著自己的妹妹,久久地說不出話來。她的耳邊正響著王小敏跳腳的聲音:「小函函!你給我老實交代,王函到底瞞著我主人做了什麼事情?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主人,王函給吳芸塞信的事情!」
小函函已經快要哭了,它不知道啊。那天主人把它留在家裡充電了,它根本就不知道還發生了這種事情。
王小敏憤怒不已:「你就是在包庇你主人!你們全都瞞著的話,兇手永遠都逍遙法外,兇手是不會停止犯罪的。你們不能光想著獨善其身!哎喲喂,瞧把我給急的,我都說成語了。」
一場手機之間的爭吵,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又落下了帷幕。王小敏驕傲於它是一隻非常有文化的手機,小函函被它勒令著努力回想王函還做了什麼奇怪的事情,小兵兵則在忙著工作。它的主人知道了王小敏能夠和它說話之後,開車時收到的微信跟簡訊,都是由它讀給王小敏聽,然後王小敏再轉述給王汀。
嗚嗚嗚,小兵兵好委屈,明明他主人以前不是這樣的。這樣感覺好墮落啊。
王小敏大呼小叫:「啊!王汀,爆炸性消息!原來郭宇的媽媽出軌被捉.奸在床過啊!」
王汀猛的一驚,趕緊問周錫兵要手機看。
王小敏在邊上委屈不已:「王汀不要看小兵兵啦,小敏可以讀給你聽的。」
王汀伸手拍了一下王小敏的腦袋,小孩子專門盯著這些看算怎麼回事。她解了周錫兵手機的屏幕鎖,然後點進了微信頁面中看。
周錫兵託了一位對郭家事情比較了解的老警察打聽郭母的情況。他給的說法是,郭家的外孫子在她妻妹的班上,他老婆怕妹妹招惹了不能惹的人,所以想摸摸底子。老警察表示理解,然後才簡單說了郭家的情況。
郭宇的父親的確是走岳父路線,他岳父當年是南省的實權派人物。郭宇能夠從一位普通幹部一路暢通,中間少不了這位岳父大人的保駕護航。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當年他妻子出軌被捉.奸在床之後,吳廳長選擇了隱忍。據說當時他的妻子嗑藥濫交,被警方掃黃打非時捉了個正著。
郭家人花了不少力氣,才將這件事給壓了下去。後來郭宇的母親精神就愈發不正常了。這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有限的知情者「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心理訴求,加上她又是個柔弱的女人;所以漸漸的,不再有人議論這件事。不過坊間有傳聞,郭母被抓的時候,孩子還沒多大,眾人一直議論紛紛,這孩子到底是誰的,根本就說不清。
王汀沉默地看著手機,細細地思索微信上的內容。一個已婚女人出軌甚至還是濫交,連孩子生父的身份都存疑的話,那麼這個女人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被徹底地釘在恥辱柱上了。她努力在腦海中回想著那個娟秀蒼白女人的臉,那怯生生的表情,那孱弱的身影。王汀微微地嘆了口氣。一地雞毛,這是她最大的感想。
如果是這樣的,吳廳長跟他妻子以及兒子之間的古怪關係倒是可以解釋了。有句話說,孩子才分對錯,成年人只看利弊。即使吳廳長對妻子有再多的怨言,只要她的娘家還在,只要他們還是利益共同體,那麼他們就沒有離婚的必要。到了吳廳長這個級別,只要他想,根本就不用他費心思,自然有人忙著張羅一堆年輕貌美的小姑娘送上門去了。況且這麼做的話,對外,吳廳長還能凹情深不悔不離不棄的人設。
「姐,你在看什麼啊?」王汀長久的沉默,給了王函沉重的心理壓力。她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的姐姐,臉上露出了一個怯生生的近乎於討好的笑容。
這笑容刺痛了王汀的眼睛,將無數的話又壓回了她的胸腔。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只簡單地說了一句:「郭宇家的情況非常複雜,他家不是普通人家,一般人最好少沾惹。」
王函的臉漲紅了,她有點兒委屈:「他就是我學生而已,我跟他真沒什麼關係。」
王汀輕輕地嘆了口氣,將手機又揣進了周錫兵的口袋,目光落在後視鏡中妹妹的眼睛上:「我不管你們之前是什麼關係,但以後只能是普通師生關係。」
王函不滿地嘟起了嘴巴:「本來就是!」
王汀合了一下眼睛,突然間睜開了:「王函,我不蠢。」
車上的暖氣還在呼呼地開著,可氣氛卻一下子降到了冰點以下。王函帶著點兒驚惶的情緒,哆哆嗦嗦地喊了一聲:「姐。」
「你將那封信塞給吳芸,不是因為你想報復她,而是你要確認一件事。你恢復的記憶到底是真是假?吳芸到底有沒有參與綁架你?你需要通過她的反應去確認。」
王小敏發出了驚呼:「王函已經恢復記憶了?她都記起來了?」
小函函直接哭了,它不明白為什麼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王汀對它的主人好凶噢,她不是最喜歡它的主人嗎?
王汀緊緊地捏著自己的手心,長長地吁了口氣:「鄭妍的失蹤的確跟你沒關係,但是她失蹤以後,鄭東升跟吳芸的反應觸動了你的記憶。你想起了一些事情,可你沒有辦法求證,於是你就寫了跟當年一樣內容的信偷偷塞給了吳芸。如果她跟這件事無關,她會接著纏上我們家,認定了鄭妍的失蹤是我們家的報復。如果她的反應不一樣,就代表了她在心虛,她認為女兒是被當年真正想要綁走你的人帶走的。」
王汀轉過了頭,盯著妹妹:「現在,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如果你不想說的話,以後也不用說了,我不想聽了。」
王函「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抱著自己的腦袋不停地重複:「我不知道,姐,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看到了他們三個人。我好害怕,他們說爸爸知道的,爸爸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綁走我的。」
她哭得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她有多害怕,她有多絕望,在她重新睜開眼睛看到父親的那一瞬間,她幾乎嚇得連喘氣都不會了。
在醫院的那些日子裡,只要姐姐不在的時候,她從來不敢睡著了。她閉著眼睛,耳朵卻豎得老高。她知道爸爸有多想拿下那塊地,爸爸曾經在她面前說過只要拿下那塊地,她以後就是真正的小公主了。她是個早慧的孩子,看過很多書聽說過很多事,比起想當然的感情用事,她更加相信自己看到自己聽到和思考過後的東西。
王函不想當什麼小公主,她只想好好活下去。就像那個老和尚說的那樣,只要忘掉了這一切,就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她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姐姐,因為姐姐知道了她被綁架以後就報警了,而爸爸打了姐姐一個耳光。
姐姐為她挨了爸爸的打。
在剛剛被救回來的那段時間,王函並沒有失憶。她的記憶雖然混亂,卻還保留著。可當她看到了爸爸的時候,自保的本能告訴她,她必須得失憶。除了忘掉這一切以外,她沒有任何選擇。在極度的恐懼和因為驚恐而不斷高熱的折磨下,漸漸的,她真的忘了這些事。據說演小丑的人扮演的時間久了,就忘了自己真正的模樣,只能繼續像小丑一樣生活了。
「你為什麼不說,你既然相信我,為什麼不告訴我?」王汀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雙巨大的黑手緊緊地捏著,因為缺氧,她渾身每一個細胞都炸裂一樣的疼痛。她沒有辦法想象,漫長的時光中,才十歲的妹妹是在怎樣的惶恐中度過的。她抓著妹妹的肩膀,不甘地喊著,「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她為她們姐妹既往的十多年時光不甘,她為本不該她們承擔的命運不甘,她為她們被強行扭轉地人生不甘;她們本該擁有更加燦爛的未來。她們的人生,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毀了。
「你還在上高三。」王函抱著姐姐的手哭到喘不過氣來。
告訴姐姐又能怎樣?十歲的自己,十七歲的姐姐,她們還在上學,她們必須得依靠父母。她要說什麼?她要姐姐為了她背叛爸爸媽媽嗎?報警,讓警察將爸爸也抓走嗎?她們以後要怎樣生活?周圍人會怎麼看她們?她們以後又能怎麼辦?姐姐已經為她犧牲的夠多了的。她不能再強行拉著姐姐承擔這一切。
王函沒有說出口的是,人心是這這個世界上最禁不住試探的東西。那個時候的她,對於十七歲的姐姐來說,是沉重的負擔。她將難題拋到了姐姐面前,沒有能力去背負兩個人的人生的,卻不得不跟著她一道擔驚受怕的姐姐,也許終有一天會恨她的。人有敬畏強者的本能,當無法戰勝強者的惡時,那麼能夠怪罪的就只有讓他們知道了強者之惡存在的人了。
十歲的女孩在斟酌了這一切之後,選擇將她知道的事情全都埋藏在過往的時光中。她寧願姐姐什麼都不知道。這件事,本來就跟姐姐沒關係。時間能夠消磨掉一切,等到她真的忘了這些事的時候,那麼她也可以假裝這些從來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