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道(五)

  雙人病房挺寬敞的, 然而床帘子一拉起來,就成了一個憋仄的小世界。周錫兵身上穿著的病員服為了方便病號穿戴, 設計的十分寬鬆, 可惜此刻卻像是綁在他身上一樣。他下意識地想松一松上衣最頂端的扣子, 手扶上去之後才猛然反應過來, 那顆扣子並不存在。


  王汀已經以六步洗手法抹好了消毒凝膠, 等待手上的凝膠風乾,姿態坦然地看著床上的警察:「沒關係,我不趕時間,你可以慢點兒來。」


  周錫兵抓著褲腰的手幅度極小地動了一下,他的嘴唇抿得極緊,半晌病員褲才往下面褪了一點點;姿態彆扭極了,看在王汀眼中, 就跟不肯打針的孩子沒什麼兩樣。


  她笑了起來,一邊準備換藥器材一邊安慰道:「放心吧,我是出了名的手輕。我絕對不會弄疼你的。」


  隔著一道帘子,王函的眼睛眉毛都要飛上天去了。她姐在幹嘛啊?她姐在逼那個警察大哥脫褲子, 還說不會弄疼人家。蒼天啊!她是要捂眼睛還是該塞耳朵呢。真心好羞恥啊。


  帘子裡頭傳來了周錫兵清嗓子的聲音:「其實……」


  王汀笑了:「沒事兒, 換個葯而已, 真不疼的。」


  周錫兵下半截的話被卡在了喉嚨口,愣是沒能說出來。他抓著褲腰, 一時間覺得自己的姿態實在是既狼狽又可笑。不過就是女性醫務人員幫忙換個葯而已, 還是大腿上的傷口。要真追求統一性別醫患雙方, 估計醫院也沒辦法運行下去了。他又清了次嗓子, 咬咬牙,一鼓作氣將褲子脫了下來。


  大約是他的動作實在太急太猛了,王汀都忍不住勸了一句:「你慢點兒,別扯到了傷口。放心,真不疼。」真不用跟捨生取義一樣誇張。


  周錫兵一時間憋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姿態僵硬地袒露著一條粗壯的長腿。


  不愧是常年鍛煉的人,一塊塊肌肉相當發達。


  王汀羨慕了一下人家的鍛煉成果,笑嘻嘻地撕開了舊敷貼,強調了一句:「換藥最疼的步驟也就是撕開敷貼了。其實不是口子疼,而是有時候會黏到汗毛。你昨晚上備皮挺乾淨的,這邊腿毛都剃光了,沒有這煩惱。」


  周錫兵莫名羞恥了起來,總覺得自己無緣無故就成了一隻光毛豬。他眼睛不看自己的腿,儘可能假裝眼前的一切都不存在。然而碘伏棉球輕輕掃著大腿上的傷口,碘伏液的涼意卻讓他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周錫兵下意識地拉了一下被子。


  口罩後面,王汀的眼睛微微彎成了月牙兒,她的聲音聽上去無比的輕快,甚至透著點兒小得意:「怎麼樣,不疼吧。」


  周錫兵想要出言肯定一下,嘴巴一張開,他又輕咳了一聲,沒有說話。


  三遍消毒完成,王汀在他傷口上貼好了乾淨敷貼,笑著抬起了頭:「我沒騙你,不疼吧。」她的臉藏在了帽子口罩後面,只一雙眼睛笑成了兩彎月牙兒。


  周錫兵喉嚨動了動,聲音有點兒發澀:「嗯,不疼。」像是為了緩解自己的尷尬情緒,他又沒話找話地將話題轉移到了另一個方向,「畢業幾年也沒丟下手藝。你當初為什麼又跑去當公務員了?」


  王汀正在收拾換藥留下來的垃圾的手頓了一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省人醫不要我啊。我除了當醫生什麼都不會幹,只好去當公務員了。」


  病房門響了,林奇小心翼翼地探進了腦袋,剛好跟準備去衛生間洗手的王汀打了個照面。他沖王汀擠眉弄眼:「趙處長走了?」


  見王汀點頭,一米八的大老爺兒們這才捂著胸口走進屋,透著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領導,你以前就是天天對著這位大爺上班的啊。你是怎麼活下來的啊。我肯定撐不過三天,就得直接陣亡。」


  王汀手還沒洗,招呼妹妹拿蘋果給林奇吃。一直愣在邊上的王函這才跟反應過來一樣,趕緊又拿著蘋果跟她姐進衛生間。


  「哎,你剛才不是洗了四個蘋果么?」


  王函擠眉弄眼:「再洗一遍,都過去十分鐘了,肯定落了灰。」


  王汀哭笑不得地開了水龍頭,示意妹妹先用:「喲,這今天不見,我們家王函怎麼這樣注重衛生了。」


  洗蘋果不過是個幌子而已,王函兩隻眼睛瞪成了星星燈,閃啊閃,語氣說不出的佩服:「姐,我今天才發現,原來你才是隱藏的撩漢高手啊。」


  王汀正在往手上抹洗手液,聞聲挑了挑眉毛:「我撩誰了啊。」


  王函嗤之以鼻:「當著你親妹妹的面,能真誠點兒不?都脫了人家的褲子摸大腿了,你還不夠撩?」


  王汀眉毛往上揚,剛想教育妹妹思想怎麼能這樣不純潔,如此定義嚴肅的醫療活動;就聽見外面病房裡頭電視機的聲音響起:「近日,我市警方通過主動摸排,縝密偵查,成功搗毀一聚眾吸.毒賭博窩點,現場抓獲涉賭人員六十一人,其中涉毒人員四十七人。」


  她虛空點了點妹妹,回頭再找這姑娘算賬。王汀沖乾淨了手上的泡沫,甩了甩,一邊拿紙巾擦手,一邊朝外頭走,好奇地看著電視機的新聞。屏幕上剛好放到昨晚廠房裡頭警方抓捕的畫面,果然是他們昨晚的歷險記。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喲,昨天還有電視台的人到了啊。千萬別拍到我啊,昨晚我的形象完全是歷史黑點。」


  林奇「撲哧」笑出聲來,立刻強調:「哪能呢,女神你就甭謙虛了。昨晚上你氣場兩米八,王霸之氣全開。絕對24K純……御姐。」


  王汀這才收回了威脅的眼神。


  林奇訕笑著點了點新聞裡頭的畫面:「我估摸著是市局宣傳科拍的錄像吧。昨晚上我沒注意到有電視台的人。這又糊又晃的,典型的執法記錄儀錄像成果。」


  鏡頭一掃,帶過了林奇的寶馬車。昨晚上驚心動魄沒分神看,今兒不過一瞥,王汀都能體驗到車況的慘烈。她目光轉向了林奇,語帶同情:「你這車4S店的人怎麼說?」


  林奇右邊胳膊被霰彈擦傷了,左手倒是挺靈活。他調整了一下電視機的音量,搖搖頭嘆了口氣:「別提了,基本上不如重新買一輛。估計這幾年裡頭,都沒有保險公司願意接我的單子。」


  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王汀從妹妹手裡接了個蘋果塞給林奇,轉頭問周錫兵:「哎,領導,你們這不應該走公費么?好歹也是公務活動。」


  周錫兵遺憾地看了眼林奇,搖搖頭道:「晚了,專項經費上半年就用完了。估計得等明年批下來。不過我看按照往年的標準,估計得湊好幾年才夠數兒。」


  林奇發出一聲哀嚎,拿蘋果遮住半邊臉,可憐兮兮地問:「領導,今天所裡頭評先進,能不能內定我,以示安撫我受傷的心靈啊。」


  王汀姐妹倆都被他給逗笑了。就連在口袋裡癟了半天沒敢吭聲的王小敏都發出了幸災樂禍的笑聲,咯咯咯,活該!誰讓林奇昨晚沒有立刻回去找手機阿奇,還得王汀提醒著才想起來。


  新聞畫面一轉,主播開始分析剛才的案件。涉賭涉毒人員都是本市周邊人,年齡基本上都在三十歲以下,而且幾乎都有一個統一的身份:拆二代。主播正跟專家探討拆二代群里中存在的社會問題。一夜暴富帶給他們的不僅是機遇,更多的時候有可能會變成災難。


  電視新聞中沒有提,林奇小聲在邊上做著補充:「這一回派出所跟縣公安局都折了人進去。之前開會全市治安大整頓,這邊就成了全市周邊有名的集聚點。我們這還是撞上了小場面,據說人多的時候,能有上百人。上一次賭桌就能決定幾套房子的去留。」


  如果不是她手裡還在削著蘋果,王汀真要忍不住捂胸口,貧窮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她工作了好幾年,連一間小房子的首付都還在口攢肚挪啊。她搖頭:「真是不作不死。有這麼多套房子,放出去吃租金,好好當個包租公包租婆,我做夢都能笑醒了。」


  「作唄。」林奇直接咬了口蘋果,嚼得嘎吱作響,「骨子裡頭的自卑,想要炫富,找錯了方式。」


  王汀瞪大了眼睛:「哎,你怎麼也不削皮。」


  林奇滿不在乎:「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王汀搖搖頭,將削好的蘋果塞給了周錫兵。後者愣了一下才道謝,繼續將話題集中在了昨晚的廠房上:「那邊周圍偵查有消息沒有?」


  林奇已經三下五除二幹掉了半個蘋果,聞聲搖了搖頭:「沒有,在周圍沒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屍骸一類的東西。」


  王函一直在邊上乖乖聽他們說話,直到此時才忍不住追問:「什麼屍骸?昨晚有鬧出人命啊?」


  王汀瞪了眼林奇,安撫地摸了下妹妹的後背:「沒有,警察是怕這些人鬧過頭了鬧出人命案。吸.毒猝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林奇立刻用剩下的半隻蘋果塞住了嘴巴,轉頭看自家領導:「反正我該彙報的都跟市局刑偵隊的彙報了。他們還在繼續查,不過到目前為止沒有什麼消息傳遞迴來。」


  見王函又好奇地豎起了耳朵想要聽更多內容,不願意妹妹接觸這些的王汀趕緊站起了身催促她:「哎,你今天不是要去拍新衣服么。走吧,趁著難得今天太陽不錯。」


  窗外的太陽灑進來一小角陽光,王函看了眼時間,疑惑道:「姐,這才九點多啊。沒關係的,我中午太陽最好的時候再拍也來得及。」


  王汀已經笑著跟周錫兵還有林奇揮手,推著妹妹朝外頭走:「走吧走吧,現在我們去看看環境也好,正好多挑幾個點。你不能什麼都指望著凌夕忙,兩人搭夥做事,就得多體諒對方一點。」


  林奇驚訝地拿下蘋果,連忙作勢要送她們:「這麼早就走啊,我還想中午一塊兒吃個飯呢。對了,王汀,晚上給我空出來啊。不然我媽能叨叨死我。」


  王汀趕緊揮揮手:「行了行了,你們忙吧。太陽不等人。」


  一直到他們出了普外科病區,王函還在教育她姐:「姐,你不能這樣。你該多把握機會,吃飯對於我們吃貨民族而言,它的意義不僅僅是吃飯,而是最密切的交流方式。」


  王汀斜睨了妹妹一眼,嘆氣道:「姑娘啊,你有點兒眼力勁行不?人家明顯有工作要談,咱倆杵在那裡多彆扭啊。」


  電梯到了,王函不服氣地沖姐姐嘟囔:「才沒有呢,我覺得他們根本就沒有避著你的意思。」


  王汀笑了起來,神色淡淡的:「可也要自己識相啊。不然就討人嫌了。」


  姐妹倆倒了兩次地鐵才到達王函挑選的拍攝地點江灘。此時陽光正好,江上的霧靄大半已經散盡了,只薄薄的一層,遠遠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意境。一路上都在嘀咕她姐跟人相處實在太謹慎的王函,這下子連叨叨都忘了,開心地在江灘邊奔跑起來:「姐!你太棒了!這個效果最好。快快快,給我來兩張。」


  王汀看著已經嫻熟自如擺起了pose的妹妹,十分頭痛:「我不擅長拍照啊!事先聲明,拍成一米三不許跟我鬧。」


  王函一點兒也不擔心:「放心,你大膽地拍,我絕對能修成腿長一米三。」


  碰上這種不要臉的網店店主,她能怎麼辦?王汀只能捏著鼻子拿手機給妹妹拍照。一連「咔擦」了幾張之後,她招呼妹妹一起看效果。


  王函皺眉:「姐,你還真沒謙虛。身為一個女人,你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將另一個女人拍好看了。哎哎哎,這張還不錯,能修一修就用。要命啊!姐,這張背後怎麼有人?要是個老外還能裝范兒,這個不行。」


  王汀湊過去看:「有嗎?我剛才怎麼沒看到。」她目光再落在手機照片上時,臉色立刻變了。王函的背後,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匆匆走過,手裡拖著一個碩大的箱子。行李箱表面,有一團深色的水漬。


  王小敏驚呼出聲:「王汀,王汀,是那個帶血的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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