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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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


  再瞧清後面跟著的人時,他又笑起起來,「喬微啊……」


  暈黃的路燈下,喬微的黑髮披著,皮膚剔透,不上妝更顯得眉眼出塵。


  霍崤之掐滅煙頭,吹了聲口哨。


  「這又是跟誰學來的,」老人皺眉, 走近抬手接連拍了幾下他的頭,「不許再跟你那些朋友學這沒正形樣兒。」


  明顯精緻定了型的頭髮幾下便被霍奶奶的巴掌拍散了,還把他整顆腦袋拍到了夾克衛衣里。


  喬微唇角翹起來,無聲嘲諷。


  霍少爺的美名從帝都遠揚到G市, 霍奶奶總覺得自家孫子是被別人教壞的, 卻不知道,他不把旁人帶壞就算不錯了。


  大少爺的感知彷彿格外敏銳, 別著眉回頭, 把她臉上的神色、露出的白牙看了個正著。


  「你笑什麼?」


  喬微頃刻間便將眼中的嘲意斂起, 霍奶奶回頭看一眼, 轉身又狠狠給了他一下。


  「別轉移話題, 我說的話你到底聽沒聽?」


  大少爺意味深長望了喬微一眼,回頭塌下肩, 心不在焉:「聽。」


  「微微來, 上車。」


  霍奶奶得到答覆朝她招手。


  「我家還挺遠, 真的不麻煩了,教授。」喬微笑起來拒絕,「這個點車還挺多。」


  瞧著霍崤之的髮型,明顯送了他奶奶回家之後還有一場,她就不討這人嫌,耽誤人逍遙了。


  「不麻煩。」


  大少爺聽到這句便心生一計,回頭拉開車門,眼睛彎起來,「我順路,咱們不是鄰居嗎?」


  他是這樣的好人才有鬼了,喬微懷疑地站在原地沒動彈。


  聽說霍崤之的新宅子就在喬微家旁邊,宋教授更是點頭,「女孩子晚上一個人不安全,讓阿崤順路把你捎回去就是了。」


  跟他一路才是更不安全呢。


  喬微腹誹,但眼下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車。


  宋教授的住處就在市區,離音大不遠,直把老人家送到后,霍崤之一把方向轉過車身,重新匯入車流里。


  車子其實是一個人的肢體延伸,駕乘的方式就是肢體語言,一個人的個性也從中體現。


  比如席越就永遠求穩,霍崤之……


  就非常放飛自己。


  這种放飛,在宋教授下車后更得以體現,喬微很懷疑他是故意的。


  夜幕下的城市五光十色,她緊緊抓住扶手,眼睛都被晃得開始眩暈,頗有頭重腳輕的感覺。


  「你在前面靠邊停吧,我下車了。」


  「那不行,我答應了把你捎回家,怎麼會是那種言而無信的人。」


  「不是,你把車停下來。」喬微的聲音放得很輕。


  霍崤之看起來大方,卻是最容不得人在他頭上撒野的。


  喬微當著他的面嘲笑他,還害得他又被拍了一下,憋了一肚子氣,從來此刻聽喬微示弱般地出來一句,心裡這才舒暢了。


  「看你還敢不——」


  霍少爺說話時抽空回頭看一眼,吱呀一聲便踩了剎車停下來。


  「你怎麼了?」


  喬微沒答。


  她彎腰捂著肚子,頭低垂著,臉上的神色隱在後排的黑暗中,辨不清楚。


  他忽地想起那天在音樂廳外,喬微也是這樣蹲在地上,白熾燈下額角全是浸濕頭髮的冷汗,格外可憐。


  看上去很疼。


  不會是他把人什麼隱疾給弄發作了吧……


  霍崤之難得忐忑起來,小心把車移到路邊,打開車燈。


  喬微抬手便開門下了車。


  「誒!」


  霍崤之匆忙熄火追上,「你沒事吧?不然我送你去醫院?」


  他腿長,剛邁開幾步追上,就要搭喬微的肩,她卻忽然停下來,猝不及防地伸出左腿。


  霍崤之個子高大,瞧見卻來不及反應,被喬微絆了個正著,撲面就朝人行道上倒。


  他英俊的臉!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霍少爺急中生智,伸手拽住喬微的裙擺,將身子調轉過來。


  喬微也萬萬沒想到這個人居然如此動作,閃開半步還是被抓了個正著。


  前後夾擊,霍少爺整個人被慣力重重甩在盲人行道上不算,喬微又補砸了一下,下巴被喬微的腦門撞得發懵,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碎掉了。


  直到喬微爬起來,他還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緩了半天。


  出人意料地,大少爺這次沒有生氣,注視著喬微居高臨下的眼眸,忽地笑起來。


  「這下扯平了。」


  從醫院出來后依然不太舒服,喬微捂著腹部,換了左手拿電話。把車禍一筆帶過,輕描淡寫垂眸解釋:「路上車子出了點事故耽誤了。」


  「有沒有受傷?」喬母的聲音不可查地上挑。


  「沒事。」


  那邊似是鬆了一口氣,「那就把你自己收拾整齊現在趕過來,四十五分鐘以內,我要看見你出現在音樂廳入口。」


  「知道了。」


  喬微閉眼,沉聲答道。


  ——


  髮型是不能做了,阿元只來得及給她扎個低馬尾。用最快的時間上了個淡妝。薄鋪細粉,淡掃峨眉,唇瓣塗了一點淡粉。


  好在喬微天生麗質,氣質矜貴沉靜,怎樣出現都不至於在人前失禮。


  助手把搭好的衣服捧來,晚禮服配皮草披肩。喬微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


  「換套簡單些的吧。」


  太晃眼睛,也太張揚了。


  阿元的助手囁嚅著沒敢應,若是穿得太樸素,喬董肯定又不滿意。


  還是阿元抬起頭來吩咐,「聽小姐的。去衣帽間拿白色那個套裙,搭淺藍小山羊皮手袋,一會兒出門再穿外套就不冷了。」


  助手小跑著剛要走,又被阿元叫住,附耳說了幾句。


  喬微今天化妝不像平日那樣安靜,不時傾身,這個行業都是人精,阿元自然猜出她胃不舒服,也許是小日子到了。


  暖手袋遞到喬微手上時,她正穿短靴,阿元便又往她外套里貼了幾片暖寶寶。


  這僱主畏冷,一到冬天四肢就跟冰塊似的。


  「謝謝。」


  「東西都不是我,我也是藉助理的花獻佛。」阿元笑起來。


  喬微也抬頭沖她笑了一下,笑完又覺得頗有些諷刺。


  哪怕外人都記得的事,她母親是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的,或者就算記得,也輕屑地決不肯浪費時間去做。


  ***

  喬微踩著點,堪堪在音樂會開始前抵達。部分聽眾已經入席,音樂大廳外這會兒頗為安靜。


  喬母才瞧清她的打扮,眉頭便是微皺,只是到底沒有說什麼。


  她撫平裙擺起身,挽上喬微的手,一邊朝廳內緩緩齊步走著,一邊壓低聲音朝她介紹今晚的來人:「這個人你應當認識。」


  「誰?」


  「宋常惠。」


  「宋老?」喬微頗為意外。


  這個人她確實認識,在教科書上認識的。作為國內最早一批最著名的鋼琴家、作曲家,這個名字對學音樂的人來說如雷貫耳。


  「投資人那邊油鹽不進,不過我聽聞他是個大孝子,那也只能從他身邊攻破了。」


  這麼說來,宋老是大金主的母親。


  喬母似是真碰了壁,說到這兒眉頭便皺起來,「我們的座位就挨在一處,到時候你只需要說些她感興趣的話題,同她搭話就好。借著這個契機認識了,剩下的我自己來。」


  席越這小子那邊進度半點風聲都不透,也不知道老傢伙暗裡幫了他多少。既然沒人幫襯,她便自己想辦法。


  這次的資金一旦成功注入項目,她便是最大的功臣,屆時再提變更股權的事,便是董事會也拿不出搪塞的理由了。


  她暢想著,喬微卻笑起來嘲道:「你真是高估我了,我哪裡有這本事同人家搭話。」


  「喬微。」她不悅地呵斥,「讓你學這麼多年音樂是白學的?再者,你連這點基本的交際手腕都沒有?」


  還真沒有。


  喬微別過頭不再說話,卻又聽喬母道,「不行就把你父親的名字搬出來,他早年任教時同老人家有過幾分交情。」


  此話一出,喬微唇角諷刺的弧度僵住了,腳步緩緩頓下來。


  「你又耍什麼小孩子脾氣?」


  「別再提我父親的名字。」喬微的面上再沒有笑意。


  你不配。


  她從喬母的臂彎中抽身,快步朝前邁開,頭也不回將她甩在身後。


  ***

  開場前,喬微對照票號在二樓靠前排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位處正中,是整體和聲效果最好的地段。


  芝加哥交響樂團的演出,喬母還拿得到特定的票號,應該是費了一番功夫。


  大廳里開了空調,聽眾席燈光這時開始忽明忽暗閃爍,演奏將在五分鐘內開始了。


  喬微摸索著放下座位,將外套搭在身後,剛坐穩,她忽然覺得周身十分不自在起來。


  挺直腰脊,她左右偏頭,這一看,便直直撞入了一雙漆黑的眼睛里。


  見鬼!


  喬微瞪大眼睛,這票不應該是在宋老身邊嗎?


  燈光恰又在這時亮起一瞬,男人似是覺得她的表情讓人心情愉悅,偏頑劣地將手肘拄在靠近她一側的座位扶手,兩人的距離瞬間被拉近。


  這樣近的距離,喬微能清晰瞧見他英挺的五官,皮膚白皙光潔,睫毛長得過分。


  波光流轉,眼角眉梢甚至能瞧出幾分孩童般不諳世事的清澈來。


  只不過喬微很清楚,那些都是假象。


  因為下一秒,男人便整好以暇吐地揚起唇角,懶洋洋沉聲笑道,「這樣的場合碰見,倒確實比剛才開心多了。」


  「真巧啊,席越妹妹。」


  也不知他話里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喬微被戳到了。恰巧喬母也在這時找到座位,放好手包在她身側落座。


  不巧,她就是目的不純坐在這。


  燈光停閃,喬微的臉徹底在黑暗中燒起來。


  「阿崤,是碰到認識的人嗎?」


  「是呢,奶奶。」


  喬微聽到他壓低聲音回答。


  近代音樂史課本上只講了音樂家們年少時的歷程與創作環境、音樂成就,卻顯少提及他們最後的歸宿。


  宋老晚年深居簡出,喬微竟不知道這樣一位大音樂家是嫁入了財團,自然更不會知道,她的孫子居然就是自己今天下午得罪過的那位二世祖。


  喬母這時也側身附耳問她,「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喬微只感覺旁人的視線令她如芒在背。只坐直鼓掌,沒有回答。


  音樂會指揮上台,母親接下來的話被掩蓋在整個音樂大廳的掌聲里。


  喬微挺直脊背端坐,努力想讓自己融入到音樂中去,奈何事與願違。


  她聽過不計其數的音樂會,從來沒有一場像今天一樣讓人覺得不自在。最重要的,她沒有主動離場的權利。


  下午新鮮結下的梁子,在她叫完交|警、義正辭嚴說了「反正我們毫無交集」這樣的話之後,轉頭便又和對方碰上。


  尤其這次碰面,還是喬母有求於人,費盡心機得來的機會。


  喬微其實打一開始便沒想過聽母親的吩咐辦事。可儘管這樣,出現在這個位子上,本身便是一種不太美妙、窘迫尷尬至極的體驗。


  她對霍崤之的了解僅源於外界一點零星的傳聞,倘若他是個記仇的人、倘若這次項目資金落空……


  無論哪一點,要是喬母最後將原因歸結到她得罪霍家人上來,這件事恐怕又不能善了了。


  喬微心裡嘆氣,視線微移,卻見罪魁禍首已經安靜靠在椅背上,眉眼垂著。


  音樂廳的過道對他來說太窄,一雙長腿無處安放,只得彆扭的敞開,修長的指節搭在那膝蓋,放鬆地跟著音樂打起了拍子。


  開場奏的是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組曲,這會已經進行到第六段,笨拙的大管緊緊跟著輕快明亮的長笛舞步。


  圓號重奏,又以單簧管相呼應,小提琴中提琴劃分六個聲部,旋律如歌,華麗歡快,音色閃閃發亮又充滿童趣。


  似是感覺到視線,男人的睫毛動了動,喬微連忙在他掀開眼帘之前,將視線移到大廳燈火明亮的正中央。


  但願他就一直這樣安安靜靜到音樂會結束。


  喬微這一端坐,便是近兩個小時。


  不論喬母怎麼示意,她打定了主意不開口,卻萬萬不料:到了中場休息,宋老居然主動側身,饒有興趣地隔著霍崤之看她。


  「阿崤,不同我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嗎?」問的是霍崤之,目光是卻落在她身上。


  老人年輕時的黑髮已有如嚴冬的霜雪落地,額頭也爬上歲月的年輪,然而眼睛明亮,風姿不減,依稀可辨其年輕時姣好的容貌。


  此時此刻,喬微也終於將這張面孔與教科書中那位傑出的大音樂家重合起來。


  「哦,是我一個朋友的妹妹……」霍崤之關掉手機,抬頭偏朝她那一側,沖喬微挑了下眉梢,遞過話頭,示意她自己來說。


  老人也頗有耐心等著。


  「……您好。」


  喬微心中暗罵一聲,頷首行禮,終究還是接了他的話。


  「我是喬微。」


  「恩,名字好聽。」宋老點頭贊一句,

  霍崤之將這名字在舌尖過了一道,又補充,「人也標緻。」


  老人聞言便笑起來,沖她道:「說起來,我還是頭一次見我們阿崤跟女孩兒玩到一處呢,上幼兒園那會,女孩子被嚇的一看見他就哭。」


  「奶奶——」霍崤之拉長的調子像是在撒嬌,眉頭也不高興地皺起來,「怎麼一見面你就跟人說這個?」


  「也算童年趣事啊,多可愛。」


  瞧霍崤之的眉仍沒鬆開,老人又笑起來,「好吧,你不愛聽我不說就是了。」


  喬微瞧得嘆為觀止。


  這二世祖在他奶奶面前渾然和外頭兩幅面孔,那身頑劣痞氣硬是收斂的丁點兒不漏。


  儘管外頭把他傳成個混世魔王的模樣,但在老人家的奶奶濾鏡里,她的孫兒怕是這天底下最真誠,連姑娘的手都沒牽過的純善孩子。


  「微微?」喬母輕柔喚她一聲。


  她此時也終於從三人剛才的談話中明白狀況,喬微大概是因著席越的關係,早前便和霍家的公子哥認識。


  這下,音樂會才到一半,她們的進度條便直接走完了三分之二。


  席越這小子,總算也有不給她添堵的時候。


  喬母笑起來,暗鬆口氣。她本就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借著喬微的機會,開口只三言兩語便加入到眾人的談話中。


  作為一個女人浸淫商場多年,喬母的交際能力不是蓋的。找出話題引人興趣、燃起交談欲|望的同時,話里話外又不著痕迹抬高霍崤之幾句。


  直接恭維老人倒還顯得有幾分虛情假意,可誇孩子,又有哪位家長是不愛聽的呢,宋老當即興緻勃勃與她談論起來。


  喬母一開一合的紅唇每分每秒都刺激著她的神經。


  喬微最不願見的事情發生了。


  她清楚自己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為了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接下來,在沒有談資之後,為了拉近距離,她大概還會從音樂引入,假裝提到她那位前夫的名字……


  喬微就在這時霍地起身,突兀地打斷了兩端的交談。


  「去哪?」喬母按下眸中的風雲驟變,壓低聲音問。


  「洗手間。」


  喬微俯身,唇角敷衍地翹一下便落了回去,按下裙擺,抱起座位上的外套,從喬母跟前施施走遠。


  眼不見,心不煩。


  ***

  長時間的端坐讓喬微肩膀脊椎生疼,直到出了大廳,反手捶打好幾下才稍微舒緩,可一動身,腹部的痛感又重新上來了。


  她走出幾步,便額角發汗,吃力地扶住牆停下來。


  像是一把火燒在了五臟六腑,纏成亂麻的線團一松一緊,整顆胃時而翻滾絞疼,時而墜脹不堪。


  喬微不怕疼。約摸是十來歲的時候,她從台階上摔下來,後腦劃開一個大口子,縫了好多針,麻醉劑量不夠,中途便失去效力,疼得眼睛都要鼓出來,她愣是沒有哭。


  在醫院住了一夜,回來,父親便送了她一把新的成人琴做獎勵。


  喬微仍記得每一個細節,父親一向把自己的儀容打理得整整齊齊,那天因為在醫院守夜,臉上的胡茬都沒來得及剃,心疼地撫著她傷口的紗布,拍著她的背,聲音又溫暖又好聽。


  「我們微微是個堅毅孩子,以後無論走到哪裡去,爸爸都不擔心你了。」


  那把琴上的刻字是Charlotte Elizabeth,喬微後來才知道,這是上世紀一位勛爵女兒的名字。這把價值百萬美元的提琴,就這樣被父親送給了他少不知事的女兒。


  太疼了。


  這一瞬,愣是喬微這樣的耐疼力,也乏得再難站起身,她腳下虛浮似是踩在雲端,飄在另外一重世界里。稍一動,便腳尖發軟,失去平衡跌下來。


  父親那天的笑容她至今都沒有看懂。


  可她知道他那句話錯了,她其實不是個堅毅的孩子,她總是在被生活強迫著不得不堅毅起來。


  她想爸爸。


  年少的歲月里千百個日夜夢回時,她多麼盼望父親能就站在床頭笑著對她說一句,微微,起來練琴了。


  可到她完全清醒的那一刻,又才會恍然又記起,她父親是不可能出現在席家花園般的大宅子里的。


  思緒飛遠,喬微的視線微有些混淆恍惚,視野里就在這時出現了一雙黑色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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