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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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


  再瞧清後面跟著的人時, 他又笑起起來, 「喬微啊……」


  暈黃的路燈下, 喬微的黑髮披著, 皮膚剔透, 不上妝更顯得眉眼出塵。


  霍崤之掐滅煙頭,吹了聲口哨。


  「這又是跟誰學來的, 」老人皺眉,走近抬手接連拍了幾下他的頭,「不許再跟你那些朋友學這沒正形樣兒。」


  明顯精緻定了型的頭髮幾下便被霍奶奶的巴掌拍散了, 還把他整顆腦袋拍到了夾克衛衣里。


  喬微唇角翹起來,無聲嘲諷。


  霍少爺的美名從帝都遠揚到G市, 霍奶奶總覺得自家孫子是被別人教壞的, 卻不知道, 他不把旁人帶壞就算不錯了。


  大少爺的感知彷彿格外敏銳, 別著眉回頭,把她臉上的神色、露出的白牙看了個正著。


  「你笑什麼?」


  喬微頃刻間便將眼中的嘲意斂起, 霍奶奶回頭看一眼, 轉身又狠狠給了他一下。


  「別轉移話題,我說的話你到底聽沒聽?」


  大少爺意味深長望了喬微一眼, 回頭塌下肩, 心不在焉:「聽。」


  「微微來, 上車。」


  霍奶奶得到答覆朝她招手。


  「我家還挺遠, 真的不麻煩了,教授。」喬微笑起來拒絕,「這個點車還挺多。」


  瞧著霍崤之的髮型,明顯送了他奶奶回家之後還有一場,她就不討這人嫌,耽誤人逍遙了。


  「不麻煩。」


  大少爺聽到這句便心生一計,回頭拉開車門,眼睛彎起來,「我順路,咱們不是鄰居嗎?」


  他是這樣的好人才有鬼了,喬微懷疑地站在原地沒動彈。


  聽說霍崤之的新宅子就在喬微家旁邊,宋教授更是點頭,「女孩子晚上一個人不安全,讓阿崤順路把你捎回去就是了。」


  跟他一路才是更不安全呢。


  喬微腹誹,但眼下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車。


  宋教授的住處就在市區,離音大不遠,直把老人家送到后,霍崤之一把方向轉過車身,重新匯入車流里。


  車子其實是一個人的肢體延伸,駕乘的方式就是肢體語言,一個人的個性也從中體現。


  比如席越就永遠求穩,霍崤之……


  就非常放飛自己。


  這种放飛,在宋教授下車后更得以體現,喬微很懷疑他是故意的。


  夜幕下的城市五光十色,她緊緊抓住扶手,眼睛都被晃得開始眩暈,頗有頭重腳輕的感覺。


  「你在前面靠邊停吧,我下車了。」


  「那不行,我答應了把你捎回家,怎麼會是那種言而無信的人。」


  「不是,你把車停下來。」喬微的聲音放得很輕。


  霍崤之看起來大方,卻是最容不得人在他頭上撒野的。


  喬微當著他的面嘲笑他,還害得他又被拍了一下,憋了一肚子氣,從來此刻聽喬微示弱般地出來一句,心裡這才舒暢了。


  「看你還敢不——」


  霍少爺說話時抽空回頭看一眼,吱呀一聲便踩了剎車停下來。


  「你怎麼了?」


  喬微沒答。


  她彎腰捂著肚子,頭低垂著,臉上的神色隱在後排的黑暗中,辨不清楚。


  他忽地想起那天在音樂廳外,喬微也是這樣蹲在地上,白熾燈下額角全是浸濕頭髮的冷汗,格外可憐。


  看上去很疼。


  不會是他把人什麼隱疾給弄發作了吧……


  霍崤之難得忐忑起來,小心把車移到路邊,打開車燈。


  喬微抬手便開門下了車。


  「誒!」


  霍崤之匆忙熄火追上,「你沒事吧?不然我送你去醫院?」


  他腿長,剛邁開幾步追上,就要搭喬微的肩,她卻忽然停下來,猝不及防地伸出左腿。


  霍崤之個子高大,瞧見卻來不及反應,被喬微絆了個正著,撲面就朝人行道上倒。


  他英俊的臉!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霍少爺急中生智,伸手拽住喬微的裙擺,將身子調轉過來。


  喬微也萬萬沒想到這個人居然如此動作,閃開半步還是被抓了個正著。


  前後夾擊,霍少爺整個人被慣力重重甩在盲人行道上不算,喬微又補砸了一下,下巴被喬微的腦門撞得發懵,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碎掉了。


  直到喬微爬起來,他還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緩了半天。


  出人意料地,大少爺這次沒有生氣,注視著喬微居高臨下的眼眸,忽地笑起來。


  「這下扯平了。」


  「阿姨知道一定要生氣了,造型師都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才做這麼漂亮呢。」季圓嘴巴里說著,卻半點沒有阻攔的意思,唇角始終帶著舒暢的笑意,從台下將剪刀拋到了她手中,「接好了。」


  咔擦細微的幾聲過後,喬微十指指尖重新光禿起來,泛著光澤的甲片落在實木地板舞台上。


  像是久別故鄉的人近鄉情怯,喬微做好了一切準備,卻在琴前站了很久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將它從琴盒裡取出來。


  碰到琴身的瞬間,彷彿什麼閘門瞬間被沖開了。


  所有的記憶蜂湧而出,幾乎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條件反射,喬微擴肩收腹,站得挺拔筆直,下巴倚上腮托。


  「每一次演奏都應該滿懷敬畏。」


  自喬微四歲起,第一次握上八分之一琴的那一天,父親便已經這樣告訴她。


  小提琴演奏不僅僅只是以弓拉弦的機械動作,而應該是身體舒展的一部分,它該奏出的是人的情緒,而絕非技巧。


  它是弦被撥動時與琴身內部借空氣產生的共鳴,是大自然鳴唱的絕妙之音,是少女抒情動聽的歌唱。


  它該是一種柔和、卻又能直通靈魂深處的神秘力量。


  檢查過音準和每根弦的高音,喬微的右手腕僵硬地有些可怕,她嘗試著拉了一遍《四指練習曲》便停了下來。


  畢竟那麼多年沒有練琴,指尖甚至比不上她五六歲時候的來的柔軟靈敏。


  她的心跳得飛快,卻不知自己究竟在怕些什麼。


  「塞茨《第五協奏曲》,接著來,微微!」季圓在台下緊張地望她。


  明亮的大燈刺得喬微的眼睛有些發疼,她將左手指尖立起,指腹便重新搭上冰涼琴弦,琴弓的松毛輕掃,旋律再次響起來。


  「維瓦爾蒂《a小調協奏曲》第一章。」


  琴弓一頓,喬微依著她的話換了手下的曲目。


  「第三章。」


  「頓特練習曲第十三條。」


  「羅德《第六協奏曲》。」


  「維尼亞夫斯基《主題與變奏曲》。」


  季圓埋頭飛快給她翻著曲譜,一首一首輪換放在她面前的曲譜架上,喬微也一首一首彷彿不知道疲倦地接著拉。


  不論質量好與壞,在這座空蕩的大廳里,只有耳畔傳來的是自己琴聲的時候,她的內心才能平靜下來,就如同那些年在附中的琴房裡從早練到晚的那種滿足。


  焦慮、浮躁……一切都退去了。


  季圓從喬微開蒙的曲子,一直換到考入附中那年的試題——


  她父親的《邊陲海濱》。


  這次,喬微的右手頓了頓,終於暫時停下來。


  左手上每根手指都酸痛不堪,指腹火辣辣在燃燒。


  她的從手腕到大小臂、再到肩膀,都沉得彷彿這次放下去便再也抬不起來了,所以她不捨得放。


  她的額角都是汗,還有掉下來落在眼睛里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但卻叫人奇迹地平靜下來。


  「還需要我給你找譜子嗎?」


  季圓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


  果然,喬微也沒再答,她閉上了眼睛,大廳里所有聲音便都遠去了。


  她唯能聽到自己淺淡的呼吸與心跳的輕響。


  海風拂面,碧波蕩漾。


  海浪自第一個音符起朝人涌過來,輕輕拍擊海岸,微風純凈質樸而又柔情萬千,A大調上的抒情,叫人連呼吸都心曠神怡起來。


  演奏最熟練的曲子,理解起來絕對是最透徹深刻的。


  就像是小時候每天吃的巧克力糖,不論有多久沒碰,只要剝開糖紙,你的味蕾便會自動記憶起那刻在靈魂深處的味道。


  那樣得心應手的感覺會讓人的狀態更放鬆、更隨意,更能進入一種琴人合一的狀態里。


  中段由抒情轉入盡情傾訴,波音清新飄逸,泛音餘味繞樑,雙音叫整個曲子產生大海般的廣袤、平靜。


  這樣久的時間沒碰過琴,即使技術上有些許微小的瑕疵,可她的感情卻是無比充沛飽滿的,內涵清晰。


  季圓聽著聽著,卻背過身。


  她捂嘴,仰著頭,無聲地濕了眼眶。


  果然,無論過了多久,只要喬微在舞檯燈光下的那一刻,就足以叫人忽略所有,將心神帶入她所描繪創造的世界里。


  也只有她有這樣的能力與天賦。


  她的朋友喬微,只有站在台上的時候,才是最閃閃發光的時刻。


  曲子尾音是泛音,喬微這一次終於能控制自己的手指,快慢隨心所欲,海濱的餘音不息,將海浪無限延伸開來,送到天際。


  曲子結束許久,空蕩的大廳里誰都沒出聲。


  喬微提著琴弓的手腕止不住在顫,額間有汗水掉落在實木地板上,她幾乎快要拿不穩琴身。然而,她卻覺得自己的心從來沒有這一刻這般安寧與富足過。


  「我真開心。」喬微抬頭,她的唇角勾起小孩子般滿足的笑意,眼睛里的水光卻恍若星辰般明亮,又一次重複,「季圓,我真開心。」


  ***

  喬微請了假,一整個星期沒去學校,也沒去醫院,每天跟著季圓泡在她的琴房裡,最後還是主治醫生親自打電話通知她去取病檢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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