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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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久別故鄉的人近鄉情怯, 喬微做好了一切準備,卻在琴前站了很久很久, 才小心翼翼地將它從琴盒裡取出來。


  碰到琴身的瞬間, 彷彿什麼閘門瞬間被沖開了。


  所有的記憶蜂湧而出, 幾乎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條件反射,喬微擴肩收腹,站得挺拔筆直,下巴倚上腮托。


  「每一次演奏都應該滿懷敬畏。」


  自喬微四歲起, 第一次握上八分之一琴的那一天,父親便已經這樣告訴她。


  小提琴演奏不僅僅只是以弓拉弦的機械動作,而應該是身體舒展的一部分, 它該奏出的是人的情緒, 而絕非技巧。


  它是弦被撥動時與琴身內部借空氣產生的共鳴, 是大自然鳴唱的絕妙之音, 是少女抒情動聽的歌唱。


  它該是一種柔和、卻又能直通靈魂深處的神秘力量。


  檢查過音準和每根弦的高音, 喬微的右手腕僵硬地有些可怕, 她嘗試著拉了一遍《四指練習曲》便停了下來。


  畢竟那麼多年沒有練琴,指尖甚至比不上她五六歲時候的來的柔軟靈敏。


  她的心跳得飛快, 卻不知自己究竟在怕些什麼。


  「塞茨《第五協奏曲》,接著來, 微微!」季圓在台下緊張地望她。


  明亮的大燈刺得喬微的眼睛有些發疼, 她將左手指尖立起, 指腹便重新搭上冰涼琴弦,琴弓的松毛輕掃,旋律再次響起來。


  「維瓦爾蒂《a小調協奏曲》第一章。」


  琴弓一頓,喬微依著她的話換了手下的曲目。


  「第三章。」


  「頓特練習曲第十三條。」


  「羅德《第六協奏曲》。」


  「□□亞夫斯基《主題與變奏曲》。」


  季圓埋頭飛快給她翻著曲譜,一首一首輪換放在她面前的曲譜架上,喬微也一首一首彷彿不知道疲倦地接著拉。


  不論質量好與壞,在這座空蕩的大廳里,只有耳畔傳來的是自己琴聲的時候,她的內心才能平靜下來,就如同那些年在附中的琴房裡從早練到晚的那種滿足。


  焦慮、浮躁……一切都退去了。


  季圓從喬微開蒙的曲子,一直換到考入附中那年的試題——


  她父親的《邊陲海濱》。


  這次,喬微的右手頓了頓,終於暫時停下來。


  左手上每根手指都酸痛不堪,指腹火辣辣在燃燒。


  她的從手腕到大小臂、再到肩膀,都沉得彷彿這次放下去便再也抬不起來了,所以她不捨得放。


  她的額角都是汗,還有掉下來落在眼睛里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但卻叫人奇迹地平靜下來。


  「還需要我給你找譜子嗎?」


  季圓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


  果然,喬微也沒再答,她閉上了眼睛,大廳里所有聲音便都遠去了。


  她唯能聽到自己淺淡的呼吸與心跳的輕響。


  海風拂面,碧波蕩漾。


  海浪自第一個音符起朝人涌過來,輕輕拍擊海岸,微風純凈質樸而又柔情萬千,A大調上的抒情,叫人連呼吸都心曠神怡起來。


  演奏最熟練的曲子,理解起來絕對是最透徹深刻的。


  就像是小時候每天吃的巧克力糖,不論有多久沒碰,只要剝開糖紙,你的味蕾便會自動記憶起那刻在靈魂深處的味道。


  那樣得心應手的感覺會讓人的狀態更放鬆、更隨意,更能進入一種琴人合一的狀態里。


  中段由抒情轉入盡情傾訴,波音清新飄逸,泛音餘味繞樑,雙音叫整個曲子產生大海般的廣袤、平靜。


  這樣久的時間沒碰過琴,即使技術上有些許微小的瑕疵,可她的感情卻是無比充沛飽滿的,內涵清晰。


  季圓聽著聽著,卻背過身。


  她捂嘴,仰著頭,無聲地濕了眼眶。


  果然,無論過了多久,只要喬微在舞檯燈光下的那一刻,就足以叫人忽略所有,將心神帶入她所描繪創造的世界里。


  也只有她有這樣的能力與天賦。


  她的朋友喬微,只有站在台上的時候,才是最閃閃發光的時刻。


  曲子尾音是泛音,喬微這一次終於能控制自己的手指,快慢隨心所欲,海濱的餘音不息,將海浪無限延伸開來,送到天際。


  曲子結束許久,空蕩的大廳里誰都沒出聲。


  喬微提著琴弓的手腕止不住在顫,額間有汗水掉落在實木地板上,她幾乎快要拿不穩琴身。然而,她卻覺得自己的心從來沒有這一刻這般安寧與富足過。


  「我真開心。」喬微抬頭,她的唇角勾起小孩子般滿足的笑意,眼睛里的水光卻恍若星辰般明亮,又一次重複,「季圓,我真開心。」


  ***

  喬微請了假,一整個星期沒去學校,也沒去醫院,每天跟著季圓泡在她的琴房裡,最後還是主治醫生親自打電話通知她去取病檢結果。


  季圓坐在鋼琴前練習合聲部分,搖頭晃腦地,歡快又投入。


  喬微瞧了號碼,悄悄掩上房門退出來,站在陽台,才按下接聽。


  「……病檢結果不大理想,喬小姐,你需要儘快通知家屬辦理住院。」


  喬微的乾涸的喉管動了動,「結果……是什麼?」


  「胃癌發展期。我初步判斷,腫瘤有轉移的傾向,而且還有非常嚴重的細胞的相位,再進一步,可能就要擴散到身體其他部位,」醫生勸道,「更多情況,還需要你到醫院來做pet-ct進一步檢查……」


  喬微這些天把所有能查的資料都查了一遍,哪裡還不清楚「發展期」這三個字的分量。


  胃癌早期大多是無知無覺,不見癥狀的,像她這樣嚴重的反應,那天從醫院回來,她其實便已經隱隱有了心理準備。


  可人總懷著僥倖,有準備是一回事,當猜測真正被驗證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陽台上有風拂過面頰,冬日裡的陽光半點不帶暖意,喬微的鼻子被凍得生疼,她將右手放進口袋裡,緊緊扣著外套的里襯。


  「如果我放棄治療,」她頓了頓,異常艱難地問出接下來一句,「還能活多久?」


  醫生大概沒想到她會這麼問,遲疑了半晌,沒有正面答她,只鍥而不捨地繼續勸,「再拖延下去,如果癌性感染、或者腫瘤擴散到其他領域,那時候治癒的幾率要比現在小得很多很多。」


  「喬小姐,你還年輕,不要輕言放棄。」


  他的漫不經心與整座宅子格格不入。


  桌上眾人卻恍若未見,或者說並不在意。


  席越與霍崤之的話題,多半是些他赴英國留學前的舊事。出乎喬微意料的是,連席越父親都比平日親和許多,吃飯間,漫步不著邊際與這賢侄聊了些關於G市的天氣,新建的賽馬場,高爾夫和游輪之類的話題……


  多半是吃喝玩樂,大抵也清楚霍崤之是個紈絝,只講些他愛聽的。


  席間,他甚至親自替霍崤之斟了半杯紅酒。


  喬母坐在霍崤之對面,時不時把廚房新上的餐點往他跟前送一送,照顧周到入微。


  彷彿整座宅子都在圍著男人團團轉。


  而霍崤之半點不推謙,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被恭維環繞。


  碗碟在笑談中輕撞。


  通常這樣的場合,喬微是沒有胃口的。


  她全程把自己當背景板,沉默著低頭機械進食,眼睛盯著腕上的錶盤,看著滯塞的分針,恍惚發起呆來。


  七點一刻。


  只要熬到這個點,晚餐就差不多該結束了。


  「……微微?」


  旁人連喚幾聲,連喬母的腿都在桌布底下撞了她兩下,喬微才回神。


  「你席叔叔叫你呢。」喬母眉眼含笑。


  席儒城倒也沒在意她的失禮,偏頭又對男人笑道,「微微小提琴拉得很好,你們這些玩兒音樂的年輕人相處起來,應該有許多共同話題。」


  也許是覺得無聊,也許是廳里太悶,男人抬手拉開帽領的帶子,視線漫不經心移過來,視線落在她身上,轉而便戲謔笑道:「是嗎?」


  她的指尖蔥白修長,美甲上晶瑩透粉的細鑽,在燈光的暈染下熠熠生輝。


  喬微默不作聲將指甲收回掌心。


  「當然,她剛進音附時,就是朱玉因教授親自收下的……」


  朱玉因教授是國內古典音樂的佈道者,小提琴界泰斗,能被教授主動收下,喬微的音樂造詣可見一般。霍崤之在他奶奶的耳濡目染下長大,這些人應當沒有不認識的。


  果然,霍崤之挑眉,「不錯啊,朱教授也是我奶奶的好友,聽說她不輕易收弟子的。」


  其實喬微的生父單獨拎出來也很有分量,不過餐桌上十分默契地誰也沒想過要提這個人。


  旁人的談資,對喬微來說每一秒都是凌遲。


  她放下筷子。筷枕被敲擊發出清脆的輕響。


  貴客落筷之前,本不應該妄動的,喬微笑了一下。


  「隨便學著玩的,我好多年沒拉過琴,朱教授大概已經記不清我了。」


  那笑意淺淡,聲音緩慢,眸子里像是一汪稠濃的墨,將數不清的複雜情緒織成一張細密的網,淡漠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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