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2
Y市的冬天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雨, 下了一整晚不見停, 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霍崤之開了窗, 好讓喬微能呼吸到足夠的新鮮空氣,溫度卻也因此降下來, 她一直在懷裡發顫。
也許是冷的。
霍崤之想,她似乎很怕冷。
南方已經夠暖和了,入冬以來,他在G市幾乎沒穿過厚外套。然而常常見到喬微時候,她還是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 叫他不禁有種又回到北國冬天的錯覺。
沒辦法,霍崤之只得又將自己的夾克衫脫下來, 捂在喬微的大衣外面,手背不防觸及她的臉頰時, 被熱度灼了一下。
他這才發現,喬微的臉很燙。
「發燒了?」女生瞧他一直摸喬微的額頭, 試探著問道。
「是不是因為冷到了?我之前就一直瞧她臉色不太好, 出來時候雨太大,又淋到了一點……」
司機這兒也再顧不得坡抖路滑了, 他額頭髮汗,握穩方向盤緊盯著前方路面, 想要再開快些。
要是喬微出了點什麼差錯,他今天說不定難逃干係。
瞧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霍崤之的眉頭皺起來。
車子的減震系統不錯, 但路況太差, 車速沒有比之前快多少,卻越來越顛簸。
昏迷的人不能劇烈搖晃。
下決定只要一瞬間,霍崤之將喬微交給邊上的女生照顧,揚聲朝司機喚:「停車。」
司機踩了剎車,回頭,「怎麼了?」
「你下來吧,我來開。」
霍崤之似是隨口吩咐一句,話里卻並不容人辯駁置喙。語氣是那種他平日熟悉極了的、僱主的口吻。
專業技能受到質疑,司機漲紅了臉,但不知怎地,他還是下意識依言將車停好,為這年輕人讓出了駕駛座。
掛擋,起步時,霍崤之順帶將操作系統熟悉了一遍,再踩下油門,車子很快便飛馳起來。
十來歲起開始碰車,霍崤之玩兒過的車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了。那種飆車的興緻,更多時候是為了追求突破的刺激,享受將一切掌控在手中的欲|望和快感。
但為了做好人好事,還是頭一回。
他覺得有些好笑,可一想到身後失去意識的喬微,面上的笑意又全失了。
心裡像是提了一面鼓,儘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這樣緊張。
時間不到半小時,飛馳的車子駛入市區醫院門口,霍崤之將鑰匙扔到司機手裡,抱著喬微進門掛急診。
比預估時間早了一半,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搭車的幾位感謝過後,便忙著去趕飛機了。司機將車子在地下車場停好,這才記起來趕緊給席先生打個電話。
「……昏迷了?」席越嚯地從位子上站起來,「什麼時候的事?」
餐桌上眾人投來視線,席越這才道了聲抱歉,匆匆離席,站到門外。
「究竟怎麼回事,怎麼會突然發燒?」
「這邊在下雨,可能是因為淋了雨,現在剛掛了急診,其他診斷還沒有出來。」
席越皺眉踱步,「哪家醫院?我現在過來。」
……
回到席上,席越再道了聲抱歉,從餐椅背後拿起自己的外套,「擾了大家清興,家裡臨時出了點急事,今天不能再奉陪了,改日再給各位長輩登門謝罪。」
「什麼急事?」有女聲忙喚,「重要嗎?」
「很重要。」
席越再行一禮,轉身匆匆待要出門,那女聲又追上來,抓住他的小臂,「席越,要不然我陪你一塊兒去吧?有什麼事還能幫幫忙……」
席越頓了頓,轉身。
女人面容嬌俏,五官玲瓏精緻,目光懇切。
「林小姐,這件事你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他搖頭,聲音微沉,將她的手從小臂拿下來,「宴席還沒結束,你還是先回去吧,也免得長輩擔心。」
餐廳門口已經停好了車,他說罷便大步轉身出門去。
風姿翩翩,背影頎長。
她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興緻缺缺轉頭往回走,席間眾人已經討論起來。
「女大不中留,年紀一到就自己長腳追著人跑了,你說說,我們這做父母的還沒表態,她倒什麼都替咱們決定好了……」
「一樁生意倘若能換個佳婿,那都值了,」有人哈哈打趣,「再說環海這項目前景好,參一股倒也無妨,最後賺的不還是你們這做父母的……」
……
「體溫三十七度六,生命體征平穩。」護士收回溫度計。
瞧著病床上唇角都燒得發乾的喬微,霍崤之眉頭深深皺起來,「那她怎麼就是醒不了?」
醫生掃了一遍單據,除了白細胞升高血沉加快,並不見什麼特別的檢查結果,回頭問霍崤之,「她以前有過這種低燒淺昏迷的情況嗎?」
「不知道。」
霍崤之搖頭。
「那她發燒前有什麼癥狀?」
「我不知道,她昏迷前還跟我說話。」
「嘿,你這男朋友當的怎麼一問三不知呀,」醫生黑起臉斥他,「總要有個誘因吧?」
喬微那次生氣威脅他的樣子,彷彿就近在昨天。
霍崤之抿緊了唇,垂眸瞧著病床上面色蒼白的女人,頓了許久。
他終於開口:「她有胃癌。」
此話一出,醫生的眼睛都瞪大了,反覆在年輕的病人和他臉上來回看過幾遍:「你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
「我為什麼和你開玩笑?」霍崤之比他還凶。
「這種事情你為什麼不早說?」醫生也來了氣,「都這時候了怎麼還不住院?你們這家屬怎們當的?」
「我他媽怎麼知道她家屬怎麼當的,」霍崤之轉身憤憤踹了下櫃角,氣道,「我又不是他家屬,我到底為什麼要管她?」
護士的眼神活脫脫像在看一個絕世大渣男。
醫生這下也沒了話,輕咳了兩聲,知道再問不出什麼,「你先跟著護士去繳下費,接下來還有些檢查要做,要是抗生素沒效,也只能用抗癌藥物才能退燒了。」
才走出兩步,他又聽醫生在身後道:「趕緊通知家屬,如果發燒真是癌症引起的,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很可能會出現腫瘤增大,這兩天儘快辦好住院手續。」
再繳完費,霍崤之攤開腿,躺在喬微病床前的椅子上,眼神有些呆。
他體格好,免疫力強,從小几乎不生病,偶有傷風感冒,蒙頭大睡一覺,第二天起來又是生龍活虎。
活了二十來年,幾乎沒怎麼在醫院用過抗生素。甚至小時候他還挺喜歡醫院,有什麼磕磕撞撞,奶奶緊張他,非讓他在醫院觀察一晚,第二天便不用再去上學了。
也因此,霍崤之實在想象不到,為什麼喬微會怕醫院怕成這樣。
她讓他瞞著所有人,可他以為,私底下,她應該早開始治療的。
畢竟誰會不想活下去?
留觀病房的床位用帘子隔開,床頭的帘子一角,不知什麼時候被個光頭小孩悄悄掀起來,看了半晌,輕輕叫了他一聲。
「哥哥。」
霍崤之心煩,不想應。撇過視線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哥哥……」小孩以為他沒聽見,又不屈不撓地喚了一聲。
「什麼?」
「這個姐姐真好看。」
霍崤之回頭看了一眼。
是。
就算是頭髮紛亂,沒有意識躺在病床上,喬微也是好看的,除了臉頰燒起來的紅暈,睫毛,鼻子,嘴巴,哪裡都符合他的審美。
他現在擔心她,可能就是因為她長得好看。
霍崤之完全忘記了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他還把人家名字忘了這回事。
「這個姐姐生什麼病了呀?」孩子的聲音童稚無邪。
他的外套還蓋在喬微的被子上,霍崤之這會兒忽然覺得開始發冷了。
只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一直往下沉。
喬微得的,是也許會死的病。
嘩——
他從來缺乏對孩子的耐性,把帘子拉起來,不想再說一句話。
那邊總算消停,霍崤之卻又聽見床上傳來細微聲響,忙轉身,只看見喬微顫了一下,唇角微動,無意識在低喃什麼。
興奮得他從椅子上跳起來,跑出走廊直喚醫生。
「她剛剛動了,還說話了,是不是快退燒了,你再幫她測測?」
小跑著過來的護士看在他一張俊臉的份上,總算沒瞪他,平下一口氣,俯身測溫度。
「發燒說胡話也是正常的,三十七度一,退了一點點。」
還是在燒。
霍崤之的眉眼頓時塌下來,強打起精神又問,「那她怎麼總打顫?醫生不是說癌熱病人會覺得身上很熱嗎?」
「這……」
醫生總算在這時候趕來,聽說燒退下去了一點,俯身又聽了心跳,翻起眼皮查瞳孔,最後嘆了口氣。
這氣嘆得霍崤之想打人。
誰料他又緊接著開口道,「患者現在應該是睡著了。夢裡顫兩下也是正常的,人的情緒可能直接反應在夢裡,可能她這段時間情緒太緊張了。是不是太累了睡不好?現在才大睡特睡……」
「既然溫度也降下來,情況應該沒有想象的那麼嚴重,這兩天下雨,她免疫力又差,應該就是一般病菌感染引起的。」醫生安撫著,「不過還是要小心護理,等她睡醒了再叫我。」
霍崤之唏了一口長氣,疲憊地往椅子上一靠,又奇怪起了自己幹嘛這麼費心,把喬微送來醫院應該已經足夠仁至義盡了。
他親爹去年闌尾炎住院的時候,他也就是到病房轉一圈,嘗了個後娘削好的蘋果,從醫院出來,便玩兒去了。
才想著,喬微又開始說胡話。
這會兒退了一點燒,她的兩頰還剩些紅色微暈,不至於完全蒼白,鴉羽般的睫毛微顫,秋波眉也不安分地皺著,看上去格外可憐。
他把椅子湊近了一點點,俯身,想試著聽清楚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然而那聲音實在太低,太模糊,他的身子只能又往下探了一點,手肘拄在病床上。
誰知就是這一下,喬微之前捂著腹部的手,似乎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抱緊了他的小臂。
「爸爸……」
喬微夢見父親了。
這些年,她其實很少夢見他。不管睡前怎麼樣祈禱,夢到的卻往往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爸爸伏在桌前給她抄曲譜,窗外有陽光灑進來,滿室都是金黃色。
和走的時候一樣,爸爸仍舊是一頭烏髮,唇角泛著笑意,他戴了金邊眼鏡,年輕又儒雅。
「爸爸……」
案前那人似乎想轉過身來,卻又被她連忙止住,「爸爸,就這樣別動……」
她想多看他一會兒。
「你是回來給我過生日的嗎?」她破涕為笑,慢慢走近,從背後輕輕攬住爸爸的腰。
「爸爸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才回來了嗎?」
「微微,」爸爸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別撒嬌,爸爸該去上課了……」
「不,」喬微搖頭,努力抱著他不肯放,「爸爸再多呆一會兒吧,我生病了,我不舒服,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案前那人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眉眼,眼神慈愛,抬手輕撫她的頭髮,「我們微微是大人了,已經長這麼高了。」
「恩。」任爸爸撫摸著發心,喬微閉眼連點頭。
「每天有好好練琴嗎?」
「有。」
「好好吃飯了嗎?」
「有。」
「我們微微真聽話。」
任爸爸撫摸著發心,喬微閉眼連點頭,眼淚終於一連串掉下來。
「爸爸……」她像個小孩子開始嗚咽,彷彿要把受到的委屈都發泄出來,緊緊地抓住了霍崤之撫摸她發心的手,「我好難受……」
她清醒的時候,從來不會這樣。
她是高傲又冷漠,倔強又堅持的。
就像音樂會那一次,即使疼到脫力,也絕不肯將手給他,借住別人的力氣站起來。
「很難受嗎?」爸爸的手拍著他的背,「不怕,我們微微堅強一點,很快就會好了。」
「好。」
醫院的枕頭被她洶湧的眼淚打濕,也落在霍崤之手背上。
這一秒,像是千萬根綿密的針尖心坎里,他說不上來哪裡疼,可就是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