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9
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點亮整座地下酒吧, 帥氣的服務生在人群中端著托盤往來,吧台後的穿制服的調酒師頭髮梳得服帖光亮。舞池裡的男女瘋狂跟著搖滾樂擺動身體,樂聲震耳欲聾, 每一段旋律、每個節拍, 都讓人血液加速涌動, 燥熱起來。
喬微是頭一次到這樣的地方來, 在這座城市夜幕降臨之後,跟著一個不討她喜歡的公子哥。
人群太擠,她不習慣和人身體接觸,險些迷失在舞池裡找不著方向,還是霍崤之又折回來, 把她的手腕扣在掌心。
「跟我來。」
喬微沒聽清他的聲音,但瞧懂了口型, 這次沒有甩開, 任他拉著自己往前走。
越過人群, 前方玻璃地面的舞台便出現在視線里。話筒前那位撥著電吉他的主唱, 才瞧見霍崤之便興奮地吹了聲長哨。恰巧一段結束, 他後退一步,讓開主唱的位置,飛快招手示意霍崤之上台。
「你在這兒等我, 哪兒也別去。」
霍崤之低頭叮囑, 想了想又覺得不放心, 故意脫了外套給喬微抱上, 這才滿意地上前去。
雙手撐在舞台邊緣, 他只一個利落的翻身,便站上台。
台下猛地爆發出歡呼與尖叫。
後頭有人扔來一把電吉他,霍崤之穩穩接住了他的樂器。此時旋律時值太長,他乾脆隨性地彈了一段合聲伴奏,修長的左手指在六根弦上幾乎成了一道殘影。
再轉過身正面台下時,他低頭靠近話筒,歌聲幾乎沒一點突兀地切入,很快成為整支樂隊的主旋律。
舞池裡的燈光搖曳,很奇怪的,霍崤之臨時趕過來,既沒有打理頭髮,也沒換服裝,就穿著那件黑色衛衣,卻依舊成為了舞台上最閃耀的聚光點,他洒脫率性到極致,一舉一動都扣動人心弦。
鼓點越來越密集,他的吐詞也越來越快。
那音樂叫人血液倒流,渾身每一個細胞都開始不甘地叫囂。
那是一種極致狂熱的躁動,越是喧囂,才越是叫人拋開一切將自己釋放。
「主唱!我愛你!」
喬微旁邊的女人大概是他的狂熱粉絲,她漲紅了臉大喊,彷彿為了讓霍崤之聽見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喬微的耳朵被炸得突突響,卻到底沒有移開腳步站遠些。
這是離舞台最近的地方。
音樂永遠是共通的,也許她和這地方每一個人一樣,都在被感染著。
待到一首唱畢,霍崤之忽然將右手高抬,所有樂聲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下一首《Fighting》,是我送給一位朋友的禮物,祝她今晚愉快。」他俯身對話筒道,漆黑的眼睛灼灼盯著她所在的方向。
喬微不確定地左右看了一眼,才確定了,霍崤之說的這個朋友確實是自己。
全場又是一陣喧囂與躁動,這一刻,喬微忽地敞開笑起來。
她跟著所有人,為歌曲的前奏打起了拍子。
滑弦過後,霍崤之踩著拍開始唱。
那聲線穿過話筒,低沉卻輕透,磁性中帶著慵懶的意味,彷彿重力的吸引,引人沉淪,輕易勾起身體最深處的原始荷爾蒙衝動。
「Said I'd moved on and I'd le□□e it alone,But before I walk out there is something.」
……
喬微在這一刻到底意識到,霍崤之是宋教授的孫子,他的血液便流淌著音樂的分子,吉他彈的極好,輕而易舉便將人振奮。
喬微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喜歡這樣震耳欲聾的音樂了。
與她學的古典樂截然不一樣,它是年輕而自由的。
三和弦與強硬持續的鼓點,離經叛道,衝動而瘋狂。然而它的情感卻是切切實實存在的,無論是恐懼或憤怒,無論是喜悅還是渴望,都能在那觸手可及的地方找到對應和宣洩。
「What am I fighting for?」
一遍遍唱到最高亢的地方,他的高音遊刃有餘將所有人情緒帶到最高處,那種感染力即便是錄製得再好的CD也無法與之相比。
全場跟著他一起合唱,霍崤之抬手比劃了個圈,台下的人便一起跟著轉圈跑起來,氣氛達到頂點。
他就在這時降低音量,微微偏頭看著喬微的眼睛,唱道:「You were all that i had.」
你曾是我的全部。
聚光燈下,他的眼睛恍若黑曜石般明亮,桃花眼微彎著,唇瓣的兩個酒窩無辜而又純凈。
「You were delicate and hard to find.」
你如此精緻,是這樣難以找到的。
身邊女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幾乎要把屋頂掀翻,那眼睛帶著魔力又或是魅惑。
喬微徹底放縱自己的心跳跟隨鼓點的震動,露出牙齒笑起來。
「Got lost in the back of my mind,And I can never get back' no I never got back.」
我的心迷失了,我永遠不能回來。
「……And I will never give up, no,I'll never give up.」
但我從不會放棄,不,我不放棄。
那樂聲像一支腎上腺素,把活力注入血管,重新賦予人力量。
像是一場大汗淋漓的運動之後,所有東西都在此刻宣洩一空。喬微甚至看到了身側有人眼裡閃爍著的淚光。
***
霍崤之摘了電吉他再下台時,喬微還是走了,把他的外套交給了舞池裡的侍者。
「什麼時候走的?」他把那外套往沙發上一扔,滿臉的不高興誰都能看出來。
白白費力唱半天,他難得耍次帥,她怎麼能先走了?
這個不講信用的女人!
侍者將酒杯放在他跟前的桌子上,頓了頓回憶道,「應該是快要結束的時候。」
「什麼話都沒留?」
霍崤之不死心。
「沒有。」
他頓時再提不起半點興趣,失望地踢了踢腳邊的琴盒,往沙發上一倒,心不在焉吩咐:「你下去吧。」
侍者走到包廂口,像是想起什麼,又回頭道:「對了,她問了——」
「問了什麼?」
「問了樂隊的名字,我告訴她是Bell。」
鐘聲樂隊。
霍崤之破碎的心總算有了少許慰藉,唇角滿意地翹起來,揮揮手叫人下去。
總之,問了名字就是喜歡他的音樂,喜歡他的音樂就是喜歡他。
***
喬微再回到學校,是因為中信實習的事情。
「你真的決定放棄了?」林教授的神情難掩微詫。
喬微點頭,行下一禮,「抱歉,教授。」
他坐在辦公桌后,指尖無意識敲打了幾下桌面,思量片刻,又問:「是什麼原因讓你忽然決定不去了?是找到更好的實習單位了嗎?」
對於金融應屆畢業生來說,國內比中信更好的實習單位還真不多,既能歷練自己又豐富簡歷。
果然,喬微搖頭。
「那是為什麼?」
她忽然笑了一下,開口,「教授,我其實不太喜歡金融。」
「不喜歡還能學這麼好?」林以深挑眉追問。
「大概是因為喜歡的事情不能碰,其他學什麼對我來說都一樣吧。」
總要為心找到一樣依託。
「好吧,我尊重你的選擇。」林教授點頭,將她的名字從實習那一欄劃掉,「只是你一走,這個名額又空下來了,總不好再選一次……」
「任秋瑩您記得嗎?教授?」
「哦,那個在你之前起來的姑娘,」林以深點頭,「她說的也不錯……」
「我覺得她是個不錯的人選。」喬微輕聲開口推薦。
***
譚叔幫她把宿舍的東西都拎上車,室友們下了課,便匆忙追出北門來。
「微微,老師說你辦休學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林蕾最先問她。
「律靜不來上課,快要被開除,這下你也辦休學,咱們宿舍人一下就少了兩個,都快畢業了……」
……
再怎麼樣,大家到底朝夕相處了四年。
喬微待她們都說完了,才輕聲開口解釋,「我有些事情想去做,一直沒來得及,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什麼事啊?」林蕾氣問,一邊抬手擦被淚光暈花的眼線,「怎麼說得跟就快沒時間了一樣,再等半個學期畢業不行嗎?」
「我想回去拉小提琴。」
小提琴?
室友們面面相覷,大學四年,她們從來不知道喬微居然會拉小提琴。
「我高中之前其實是藝術生,小提琴專業的。」她笑了輕輕笑了一下,「從前一直跟大家提過,對不起了。」
她是這樣說,可又有誰能怪她呢?
喬微的笑容很輕很暖,不同於平日的標準矜持,皮膚有些蒼白,唇色也淺淡,只有眼睛是明亮的。
讓人心很軟。
大家一一與她擁抱,輪到任秋瑩時,她終於忍不住哭出來。
「喬微,對不起。」
「林教授剛剛電話里跟我說,是你推薦我去中信的,」她抬手遮住眼睛,「我看了你的答案才站起來,你沒有怪我,還這麼幫我……」
「沒事的。」喬微搖搖頭,輕拍她的背。
喬微說話時,餘光看到北門裡。G大的教務樓被冬日下午的陽光分成幾道顏色,樓下柳樹的枝條在風中搖曳,將陽光的明亮抖落。萬物的模樣都在那光線的影子里。
那光並不刺眼炫目,也不驕矜滾燙,柔和地灑了一點在她的手背。
今天辦完了休學,她可能有生之年也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
然而這一刻,喬微心裡卻是坦然而平靜的。
在G大近四年,那些記憶好與壞,笑抑或淚,都已經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難以分割開來。
自此離開之後,便是一段新的路途了。
***
近半個月沒去過上林路,喬微本打算好了去看外公,卻又忽然接到季圓的電話。
「微微!我告訴你個天大的好消息!」
「什麼?」
季圓興緻勃勃道,「咱們學校那位俞教授你記得吧。」
「他之前在國外一位制琴大師那兒訂了琴,結果等了三年多,還沒等到,教授就又遇到一把義大利古琴,一咬牙把房子抵押了買下來,這會兒兩把琴一起在家,師母天天跟他鬧呢,他好不容易才鬆口肯出售一把。」
喬微的琴在喬母那兒,不肯如她的意,一時半會兒是拿不回來了,只能另購,好在季圓託了朱教授,很快便打聽到了消息,喬微面上終於有了些喜色。
俞教授和妻子就住在音大的小洋樓,聽說喬微來看琴,熱情的不得了,大概怕她不肯買。
「老俞啊,你這是做什麼,兩把都拿出來給微微試試看啊?」
教授不肯動,師母暗自抬腳,狠狠跺了一下他的腳尖。
瞧得喬微腳趾的神經都忍不住發麻。
教授終於不大情願地一瘸一拐回房拿另一把。
喬微拿起面前的這把大師定製琴,虎紋漂亮,做工完美。最重要的是,她拿起來試了試,很趁手。
總體音色細膩柔美,拉快時明亮,放緩又低沉令人悸動。
大概人總有先來後到的心理,俞教授偏愛那把先來的古琴,喬微卻覺得,忽略掉歷史價值,她更喜歡自己手上這一把。
用一把合心意的好琴拉起曲子,完全是不一樣的感受。
她試了又試,戀戀不捨放下琴弓:「教授,多少錢,我買了。」
俞教授剛拿著另一個琴盒從房間出來,見喬微試也不試自己手上這把,喜不自禁,忙開口:「我三年前訂的時候是十四萬美金,你是朱教授的學生,我也不多收你的,就還是十四萬美金吧。」
喬微當場轉了賬,這交易便算是成了。
臨走,教授又追上來,「你等一下。」
喬微連忙站定轉身,誰知俞教授又贈了一根琴弓給她。「這是我訂了這把琴之後,專門為它準備的,只是琴一直沒來,都沒怎麼用上,你試試,用不用得慣。」
俞教授準備的琴弓,當然比季圓借給她八百多塊的弓效果好了不止一點,只是喬微不好意思收,想再把琴弓的錢也一併付給他。
教授卻拒絕了。
「既然送你,你拿著就是了。」俞教授還要再說什麼,似是覺得有點說不出口,猶豫半晌,還是壓低聲音問道:「我記得你父親手上有一把阿瑪蒂的小提琴,是贈給誰在用嗎,怎麼這些年都沒有了消息?」
按照國際慣例,這些價值不菲的古琴通常由收藏家或基金會擁有,而為了讓小提琴的音色保持活力,又會將琴贈給有實力的演奏家使用。
喬微笑了一下,唇角苦澀,緊了緊手裡的琴弓,低頭回答:「是我媽媽在保管。」
其實她也快記不清父親那把琴的聲音了。
***
瞞著母親從G大退了學,喬微借著朱教授的關係,在音大暫時辦了旁聽。
老師總愛惜那些天資過人又肯努力的弟子的,教授尤甚,她甚至每天都抽時間到琴房裡指導喬微練習。
一來二去,喬微也認識了教授如今在帶的學生——林可渝。
正是期末匯演那天,與季圓二重奏《加沃特舞曲》的女生。年紀比喬微大一歲,五官精緻秀美,很得教授喜歡。喬微早年不認識她,據說是她從音附退學之後,才從國外轉回來的。
同一個老師,兩個弟子間免不了被比對。喬微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學校里那些「提琴天才」的言論又被傳得沸沸揚揚不說,還搶走了朱教授一半的精力,林可渝自然和她看不對眼。
幾次老師前腳一走,她便沉下臉,也不與喬微說話,看做派和脾氣,應該是哪家的大小姐。
喬微自然用不著看別人臉色,旁人也干擾不到她,只自己悶頭練習。
***
拿到琴沒幾天,喬微再打開電腦時,忽地瞧見律靜弟弟頭像右上角多了幾條紅色消息通知。
她的手握著滑鼠頓時愣在原地。
消息發出去半個多月,喬微自己身上都發生了這麼多事,就在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會得到回復時,消息來了。
再三猶豫,她打開了對話框。
三條消息,每條都很短,簡單地敘述,內容卻叫人一個字也不敢信。
「喬微姐,我是律書。我姐在剛才病逝了。」
「卵巢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
「姐姐叫你們別牽挂她。」
時間是兩天前。
他應該早早看到了喬微的消息,卻直陪著律靜到最後一刻,才將這個消息告訴她。
她反覆盯著那三行字看了許多遍,直到指尖無意識抖動了一下,關掉了對話框頁面。
風從窗欞里吹進來,桌上的樂譜被吹得散落一地。
喬微靜坐著,許久沒有去撿。
似是一塊懸在頭上許久的大石頭,直到這一刻終於砸了下來。
她說不清是為律靜傷心,還在在為自己恐懼。
喬微一直在給自己催眠,忘掉那天醫院的檢查的事情,力求把每一分鐘都過得快樂些。然而直到這一刻,驚懼與痛苦還是好似陰雲般將她徹底籠罩了。
一切都是悄無聲息而又毫無預兆地,與她大學相伴四年的室友,因為癌症離開人世了。
這些噩耗到來之前,又彷彿冥冥中早已註定,有跡可循。
短短几個月,好友的音容笑貌猶在,而她離開時候呢?又會是在哪一天?
喬微忽然覺得周身一陣冷,牙關咬穩也忍不住顫。
她低頭看著自己十指這些天被琴弦磨出的腫脹不堪的血泡。
指尖已經麻僵了,其實並不感覺疼。
那冷,似乎是從骨子深處冒出來的寒意,充斥著在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裡,縱使拚命穿上最厚的外套,靠近火爐,得來的暖意還是如同杯水車薪。
「微微!」
季圓下了課便從琴房飛奔過來,想和喬微一塊回家,笑意融融推門,卻只瞧見一地的曲譜。
「怎麼了?是不是沒練好?」季圓急了,慌忙蹲身去撿,「你才剛回來,別著急啊微微。」
「不是。」喬微緩緩蹲身,與她一起撿,「你別擔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