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1

  「一尺七,很好。」


  喬母將皮尺交到一側人手上,親手替喬微系起禮服后綁帶。


  「保持這個腰圍,身材是女人終身的事業。」


  喬微默不作聲收腹,挺直腰脊。


  交叉穿入的綁帶被順著方向逐一理順,打結、拉緊,成形后宛如一件藝術品。


  喬母退後兩步欣賞完,這才慢條斯理重新戴上手套,抬眸問她,「記住了嗎?」


  時間已臨近傍晚,此時的喬微胃裡除了晨起時一杯咖啡,再沒有裝過其他東西,這會緊身的禮服一收腰,五臟六腑都開始抗議。


  她胸腔起伏深吸一口氣,長睫輕垂,眼神放到一側,終於沉聲應一句。


  「記住了。」


  許是裙子太緊,也可能是室內暖氣夾雜的香水與脂粉味讓她難以喘息,好不容易打理完,喬微想先到走廊去透氣,才起身,卻又被叫住了。


  「右耳側的頭髮弧度不夠漂亮,阿元,你幫她重新燙一下,卷別太散,瞧著不精神。」


  造型師應聲而動,喬微就這樣被按回鏡子前的化妝凳上。


  她煩悶地閉了閉眼,終於開口:「媽媽,這又不是我生日,我晚上還要回學校,不用這樣細緻……」


  「說的什麼話?」喬母眉頭輕皺打斷她,「你是我的臉面,就算只站那十分鐘,派頭排場也得給我擺足了。」


  喬母收回視線,隨著化妝師的筆尖在眉峰描畫,眉頭鬆開,神情重新歸於平靜。


  「你長這麼大了,按道理這些事情已經不用我再手把手教,但我還是得告訴你——」


  「別想著往哪一躲就坐整晚,跟在席越身邊多聽多看,那些人認識幾個對你有好處。只有人脈是自己的,誰也說不準哪天會用上……」


  喬微偏頭看向窗外,蔥白的十指下意識在裙擺上亂撓,最後竟摳起了新做的半透粉指甲。


  喬母拍開她糾纏在一處指尖,聲音都冷下來幾分,「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看好你自己的東西。有多少女人前仆後繼想往他身上撲,你比我更清楚。」


  喬微這次沒作聲,空氣便凝滯下來。


  她從不覺得席越是能看得住的,再有,席越也不是誰的東西。說親密點,至多算她的兄長罷。


  抑或者——叫繼兄,還更恰當些。


  母女倆僵持間,造型師終於移開捲髮棒,將整理好的髮絲別到喬微耳後,側開身,回頭道:「喬董,您看這樣還行嗎?」


  話是問出口,造型師心裡其實沒什麼底。母女倆的美貌一脈相承,喬微年輕,雪膚紅唇,風儀更甚。她甚至常不知該從哪裡去雕琢修飾,才不至於讓妝容失了她本真的樣子。


  直等來身後的婦人的微一頷首,阿元才悄然鬆了一口氣。抬手搖晃兩下瓶身,移開些許距離按壓噴霧定型,從鏡中端詳自己的作品。


  黑髮燙卷搭在她肩頭,每一根髮絲都是精心打理的弧度。


  細頸纖長,胸口白皙,禮服黑色的窄帶勾勒出瘦削的蝴蝶骨。


  少女一起身,星空裙便四下散落開,零星的細鑽垂墜在裙褶,行走間閃爍不定。


  朦朧婉約,簡直完美。


  然而女孩一雙眼睛自始至終漠不關心斜瞰著窗外,菱唇緊抿,神情冷然,彷彿鏡子里映出的是另外一個人。


  ***

  晚秋涼,霜露重。


  G市的氣溫一連幾日走低,室內的暖氣卻將裡外完全隔絕成兩個世界,日頭剛落,舉辦生日宴的大廳已經燈火通明。


  餐桌上綴著怒放的香檳玫瑰,花團錦簇,酒杯堆疊,角落裡還有小型弦樂隊伴奏,廳中皆是名流往來。


  只是喬微太瘦,穿得輕薄,即便開了暖氣,又鋪地毯,寒意還是順著她的小腿一個勁兒往上爬。


  真冷哪。


  她扶桌暗嘆。把裙擺下的踝關節不動聲色活動了兩圈,不遠處便又來人,只得站穩立定,唇角浮上鏡中練習過千百次、端莊的弧度。


  「微微,一進廳就先看見你,姑娘長大了,俏生生的還真是水靈……」走近的婦人熱情與她寒暄。


  喬微頷首,極力才耐下性子與其客套了兩句。


  血液中流淌的東西大概是無法被磨滅的,喬微天性里便遺留了她那位音樂家生父自由隨性。即使經歷喬母長久以來嚴苛的教養,還是數十年如一日疲於應對這樣的場合。


  好在未來得及多說幾句,婦人便在人群中找到了今晚生日宴的主人公,笑著匆匆忙結束話題,沿席越的方向去了。


  說起來,席越往年的生日宴都只是請幾個朋友在一處小聚,像今年這樣鋪張正式,除開百日和周歲,怕還是頭一次。


  目的倒也不難猜。席父在月初把環海百分之五的股份作低價轉讓給了兒子,未來席越將以環海董事的身份,正式接手集團的部分事務。


  這一信號也隱約意味著,席家的權利自此就要逐漸下放到年輕一代手中。今天的借著機會把大家聚在一處,一方面是宣告這消息,另一方面,也是替席越拓展人脈搭個階梯、鋪條路。


  一時間,家裡有適齡女兒的無可避免動了心思。席越是家中獨子,門戶大,家底厚,他本人更是聰慧早熟,身上半點不沾那些紈絝二代們的習氣。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若有機會,就是削尖了腦袋也嫁得。


  也正因此,才有了事前喬母叮囑的那番話。


  只可惜,她恐怕註定要失望了。


  喬微目送著那婦人遠去,輕呼出一口氣,正打算找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安靜會兒,誰料剛拎起裙擺,那邊的席越忽地扔下身邊一眾人,闊步朝她過來。


  「還沒吃東西?」 大概是一晚上說多了話,席越的語調有些低。


  他平日並不喜歡領結,今天卻系了個深藍色的,頭髮一絲不苟梳往後,唇角掛著一貫的淺淡笑意。


  「沒有。」她移開視線,搖了搖頭。


  席越心中明了,眸光自她收緊的禮服腰線處移開,側身倒了半杯果汁,抽了碟甜點推到喬微跟前。


  沒有猶豫,喬微繼續搖頭,「吃下去禮服該穿不了了。」


  這次,他直接捏了塊點心遞到她唇畔,「吃吧,我一會兒叫王媽幫你把背後的綁帶松一松。」


  喬微避無可避,又擔心僵持久了被人瞧見,只得微啟唇齒,就著他的手敷衍地咬了一口。


  乳酪蛋糕上的小紅莓嚼碎在舌尖,帶點開胃的澀酸。


  席越個子高,是道天然的屏障,往喬微跟前一站,眾人只猜他們在說話,倒是瞧不清他們的動作。


  不過兩個人郎才女貌,挨一處站久了,望在旁人眼中,便品出了點其他意思。


  「席越和他那個繼妹關係一直這麼要好?」人群中有人好奇,低聲輕詢。


  「從前還真沒注意,」有人接過話頭往下揣測,「但是這些年兩人同住一個屋檐,朝夕相處的,我瞧著——」


  「真有點什麼,也不必大驚小怪吧?反正長輩們沒領證,兩個小的就算戀愛結婚也不犯法呀。」


  「那這一來,兩家倒徹底綁到一塊了?」


  ……


  喬微聽不見這些議論,但她對旁人的視線一向敏感得很。第一口蛋糕還沒咽下肚,忽地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推開席越的手,四下張望。果然,這一看,便撞進了不遠處另一雙漆黑的眼睛里。


  窗邊的角落光線不明,這也是喬微之前沒發現那有人的原因。


  男人的右手正懶洋洋插在褲袋,半倚在窗台上斜坐著,身形頎長,辨不清五官。


  不管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呆在那的,總之,從那個角度看過來,肯定已經把席越喂她吃蛋糕的動作盡收眼底。


  似是在回應喬微的注視,黯淡的燈光里,男人下巴微挑,沖她攤手以示無辜。


  他是在笑嗎?

  喬微皺眉,尚不及深究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身側的席越卻忽地揚聲招呼了一句。


  「嘿,崤之!」


  下一秒,男人應聲而起,雙手仍舊插在兜里,自角落間緩緩踱過來,走進大廳歐式水晶燈璀璨的燈光下。


  他的身形像極了那些T台上的男模,遺世獨立在所有紛紛擾擾之外。頭髮修得很短,皮膚白皙光潔,眉目英挺,下巴也稜角分明。即便穿了整套正式的西服,整個人看上去還是帶著一種說不上來的輕乎散漫。


  「真是好久不見了。」席越迎了兩步,伸手與他交握,兩句寒暄過後,又介紹起身後的人。


  「我妹妹喬微,你應當是第一次見。」


  席越一側身,喬微就這樣完全展露在來人的視線中。


  「確實是第一次。」男人漆黑的眼睛在她面上落下片刻,終於伸出矜貴的手。


  「你好,我是霍崤之。」


  這個人,連聲音也是懶洋洋的。


  說是握手,其實也不過是輕碰了下指尖,只觸上一秒種,喬微便飛快把手收了回來。


  這樣並不禮貌,但有錢難買她喜歡。


  不過是餵了塊蛋糕,既不是偷情,也沒有激吻。男人在角落起身前那似笑非笑的唇角,始終不能令喬微釋懷。


  就像此刻聽似婉轉悠揚的伴奏樂聲里,小提琴首席那根鬆掉的E弦一樣。


  許是新換的琴弦易打滑,曲子才過半便開始跑音,每拉一句都梗在人心頭,卡得她不上不下,難受得緊。


  席越無奈地笑了笑,到底沒有說她,只迅速移開話題,重新與男子交談起來。喬微則拎上裙擺,識趣退到了一邊。


  ——霍崤之。雖是第一次謀面,但這個名字喬微其實曾聽不少人提過,於她來說並不算陌生了。


  他家族顯赫,是四九城裡出了名的二世祖。因著祖籍在G市,親奶奶又往這邊定居,從前他每年都會回來小住,後來聽說去了英國留學,這才不常來了。


  喬微十來歲還在循規蹈矩上初中的時候,人家已經呼朋引伴,飆車打架無法無天,酒吧夜店玩兒到飛起。


  就這樣,旁人再多的話也還是只敢在身後議論,到了跟前,還得恭敬規矩地喚一聲霍少。


  因為年齡差不多,席越從前與他算是有些交情。但幾年不見,這交情具體有幾分,從席越與他交談語氣里的小心便可見一斑。


  無論如何,這一切與喬微並沒有干係。壁上的掛鐘剛過十點,她便開始不停看錶。學校的門禁是十一點鐘,從宅子里到學校四十分鐘車程,如果二十分鐘內再不能動身,宿舍樓就該落鎖了。


  喬微特意挑了母親被夫人們簇擁的時候上前道別,喬母不好當著眾人的面多說什麼,面色雖是微沉了沉,但也只能揮手放行。


  一出大廳,空氣通透。喬微邊走邊伸手去扯腰后綁帶,連腳步都輕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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