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劍情深
如果訂閱比例低於70%的話只能在36小時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行之俯下身, 一手拎了一個,往前方一推:「滾滾滾,別給我四門弟子丟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兩人馭上法器,狼狽而竄,跑得比兔子還快。
徐行之抬腳欲走,卻被一隻小爪子牽住了衣裳后擺。
男童踮著腳尖,試圖將浮玉果遞到他手裡。
「我用不著這個。」
「東皇祭祀。不要嗎?」男童眨巴著眼睛, 極力推銷, 「……他們兩個剛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摺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壓下去:「他們是參加比賽的,我不是。我是東皇祭祀大會的秩序官。」
男童聽不懂,只好抓緊徐行之的衣擺,像是要他給一個解釋。
左右閑來無事,徐行之低頭檢查了一番頸上的珠玉碎鏈, 確定珠玉沒有異常, 才走向男童剛剛坐著濯足的青岩, 跳將上去, 又拍拍自己身側,示意男童過來坐。
男童也涉水走過去, 緊靠著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說:「你倒不認生。」
男童挺膽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頸間的珠玉鏈, 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靈力悄無聲息地通過手腕經脈滲入男童身體, 男童卻面色如常, 任由徐行之的靈力在自己奇經八脈間遊走一圈, 絲毫不忌。
徐行之驚奇地感嘆一聲:「是個有靈根的孩子。」
男童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什麼是靈根?」
徐行之解釋:「凡求仙問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與努力缺一不可。你的靈根倒是很不錯的。小傢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腳尖:「沒有。」
徐行之一愣,隨即寬慰道:「沒事兒,我也沒有。」
男童把頭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沒見過我的父母。」
「……差不多。」徐行之輕鬆道,「我娘去得早,我只有一個同胞兄長。要不是我師父清靜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還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爭地盤。」
說到這裡,徐行之照例開扇,準備給自己扇扇風,沒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滿心疼地捏了捏。
為了安撫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給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開來:「當年第一次來令丘山,共搶了兩顆果子,我偷著吃過一顆。汁多肉鮮,但吃起來渣滓也多,磣牙,不好吃。」
男童特別認同地點了點頭,把被徐行之判定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問題:「你剛才說,『秩序官』,那是什麼?」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門每隔兩年都會舉辦東皇祭祀大會。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內外門,一起爭奪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貴,最後便能充當東皇祭祀的祭祀官。我連著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協商后,我們四門的首徒均不參加爭奪,而是擔任秩序官一職,分管幾片區域,以免比賽中出現問題。」
說罷,他用指尖撐起自己頸間的珠玉碎鏈,將上面幾處閃光點指給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塗、太華五處山巒。祭祀之物都相當難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這五處動用靈力,苦戰不下,我便會前往幫忙。」
說到此處,徐行之不禁想起半月前,自己曾為著祭祀禮,提前來過這裡查看過情況。
他尋遍全山,竟全然沒有發現『顒』出沒的蹤跡,浮玉果也是無獸看守。
這些個珍寶靈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長在山野間、靜靜等待腐爛的野生西瓜,著實奇怪。
徐行之解釋:「本來我想著前來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無需動用法力的,算是撿了個大便宜,沒想到他們會動用法力,對你一個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驚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軟,摸摸他的頭髮,只覺柔軟趁手,便自作主張地多順了好幾下。
男童沒被人這麼擼過頭髮,先是反射地一聳肩,隨即表情就奇異地放鬆了下來,繼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難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見此情此景,徐行之嘖嘖稱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貓,現在應該是被擼得一臉陶醉、呼嚕呼嚕直哼哼。
許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懶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蓋做枕頭,一臉純良地問:「……什麼是『顒』呀。」
徐行之驚訝於他這麼自來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臉頰。
一戳一個坑,手感極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猙獰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著人不噴死不罷休的可怖模樣,也不欲細答:「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
男童繼續乖巧發問:「那它去哪裡了呀。」
這個問題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顧自推測道:「……或許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腳上串著的果子,「你這果子也是上山撿的吧?」
男童垂下頭,搓著手指:「……嗯呢。」
徐行之問:「這山上有異獸,你不怕嗎?」
男童的眼睛微微彎起,笑得極甜,看多了還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說山裡有怪物,還有好吃的果子。我沒見過怪物,就想上山來看看呀。」
徐行之想,這沒娘帶的孩子還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個德行。
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過身來:「徐師兄,你叫什麼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嘯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詫異:「我的名字不好聽嗎?」
他跟徐行之解釋,他以前住在與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個獵戶撿回家,將他養到四歲大時,獵戶在狩獵時不慎跌死了。
獵戶家窮,買不起衣服,始終只給他用獸皮裹身體。獵戶死後,他斷了衣食,下山覓食的時候還弄丟了那件獸皮。
後來,他衣不蔽體地下山後,被幾個孩子圍起來嘲笑,被他們丟石頭,還被取了外號。
男童蠻委屈地說:「那時候他們都叫我光光。我覺得這個名字挺好聽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兒的腦袋:「起來起來。二光,我要走了。」
來不及糾正徐行之對自己的稱呼,男童飛快爬起,央求道:「徐師兄,你留下來吧。」
徐行之感覺有些好笑,摸摸他的頭髮,道:「我留在這裡能做什麼?」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這裡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變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數條藤蔓從青岩背陰處鬼魅般旋繞而出,沿著岩面,如毒蛇遊走而上。
徐行之似乎沒能發現他在做些什麼,縱身躍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邁步欲走。
千鈞一髮之際,男童靈犀猛然一動,鬆開了緊掐的雙指,藤蔓立即縮回地面,消失無蹤。
他蹲下身,解開足上的藤蔓,幾步搶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廣袖:「徐師兄!我拿著這個,可以入你門下嗎?」
他殷勤地將那珍果寶物遞蘿蔔似的遞了過來,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這孩子沒家人,靈根又出挑,渾然如一塊璞玉,的確是個修仙煉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鎮間孤身一人遊盪,著實可惜,也可憐。
徐行之接過這串浮玉果,細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過我們這一輩還不讓收徒。……我先帶你回去吧,你靈根不錯,又帶了這一串果子回去,師叔師伯都會喜歡你的,到時候願意拜入風陵山哪位的門下,你告訴我便是。」
男童堅決搖搖頭,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動人:「……我只要和你做師兄弟,別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樂了:「你倒真會挑。我師父清靜君可是風陵山山主。」
言罷,他捉住男童的手,將他一把抓起,攬入懷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頸項間玉珠中最大的一顆,催動靈力。
只見一朵泛著碧色的光輪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將那小如指甲蓋的光輪向半空中拋去。
光輪如長鯨吸水,望風而長,轉瞬間就有了一扇門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溫聲命令:「閉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懷裡,攥緊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臉埋進他的胸口,額頭輕抵著他的鎖骨:「嗯。」
徐行之縱身躍入碧色光門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間。
場景剎那改換,不消半刻,徐行之便翩然落地。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煙。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間,身著不同服制的仙門弟子來來往往,見了徐行之,無不停住腳步、恭恭敬敬地喚上一聲「徐師兄好」。
徐行之手夾摺扇,單手懷抱著男童,習以為常地受了禮,同時在他耳畔低語道:「二光,到了這兒,別說你叫光光,更別跟人家解釋說你『光光』的名字是怎麼來的。知道了嗎?」
懷裡的小孩兒乖乖地:「好。那徐師兄,我應該叫什麼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殼。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腳步。
曲馳如所有丹陽峰弟子一樣,朱衣素帶,寬袍廣袖,一柄玉柄拂塵靜卧在他臂間,根根素白流紈傾瀉而下。
他語調溫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從令丘山回來了?那裡是什麼情況?」
徐行之並不急著作答,四下張望道:「周胖子呢?」
曲馳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塵去了堯光山。我剛剛才從招搖山回來。」
徐行之驚訝:「今年夠忙的啊。雪塵都去了。……我這邊沒什麼大事,碰上兩個應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訓教訓也就罷了。」
曲馳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懷裡的重光:「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撿回來的小孩,靈根不錯。」他轉過來,把小孩兒的臉展示給曲馳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兒被徐行之誇讚,摟緊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懷裡蹭了蹭。
曲馳淺淺一笑:「你倒是愛養孩子。」
徐行之眼睛一眨,得意道:「羨慕吧?不會養吧?養不起吧?」
曲馳無奈笑笑:「……他叫什麼名字?」
徐行之:「……呃——重光。」
曲馳哭笑不得:「……怎麼聽起來像是你現起的。」
徐行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哪裡有。不信你問他。」
重光很快接受了這個草率的設定:「是的。」
徐行之嘿嘿一笑。
重光這個名字好像還真不錯,至於姓什麼……等他回去翻翻百家姓再說。
曲馳問:「你就這麼帶著他嗎?」
徐行之抱著重光,一邊走一邊道,「以後怕是要一直帶著,但現在我可帶不起。事兒太多,萬一哪座山頭又出事了,我還得趕過去。」
還沒等重光消化掉他話中的意味,徐行之便對著一群與他穿著同色衣裳的風陵山弟子揚聲喚道:「……九枝燈,小燈!」
一個和孟重光年紀差不許多的少年聞聲轉身。
少年清秀,卻天然帶著一股冷情意味,彷彿世間之事均與他無關。
但在瞧見徐行之後,他的眼中竟憑空生出了一股人間氣息,有些鋒利的稜角頃刻軟化成了弱水三千:「師兄回來了?」
……他甚至根本沒有第一時間把重光看進眼裡去,直到注意到徐行之單手摟抱著重光的動作,眸光才驟然冷了下去。
重光歪了歪腦袋。
徐行之把重光放下,往九枝燈的方向推了推:「小燈,這是重光。你先照顧著他,給他拿些吃食和衣物。」
九枝燈眉心皺著,答得勉強:「是,師兄。」
重光倒沒有對九枝燈表現出什麼情緒。他背過身去,仰著腦袋問徐行之:「徐師兄,我會很乖的。你什麼時候來接我呀。」
徐行之俯下身去,又摸摸他軟得出奇的頭髮:「這三日都是東皇祭祀前的比賽,會比較忙,不過我今晚就會去小燈那裡看你。」
重光踮起腳尖,趁徐行之不察,親了一口他的臉頰。
他背著小手,眉眼間都是一晃一晃的甜蜜糖果味道:「……徐師兄,我等你來呀。」
老頭聽不見他的話,只知道他是在轟趕自己,便習以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過菱格窗看到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出聲招呼道:「店家,我想請那位老先生進來喝杯茶。行個方便吧。」
說罷,他將一貫錢丟在桌上,叮鈴哐啷的錢幣碰撞聲把夥計的眼睛都聽綠了。
他忙不迭闖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陣比劃,才點頭哈腰地將他重新迎入店內。
與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燈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聲地為老者捧去,又將懷中用一葉嫩荷葉包著的乾糧取出,遞與老者。
老者連聲同他道謝,他卻神色不改,只稍稍頷首,就起身回到桌邊。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議論著什麼,見九枝燈回來,便拉他坐下,指著對面問:「你們倆聽聽,那姑娘的琵琶彈得可好?」
九枝燈面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著徐行之:「不如師兄。」
九枝燈瞟了孟重光一眼,沒多言聲。
徐行之變戲法似的從掌心中摸出一張銀票:「等這回的事情了了,師兄帶你們進去玩一趟?」
九枝燈登時紅了臉頰,抿唇搖頭:「師兄,那是煙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卻捧著臉頰,沒心沒肺地笑著打斷了九枝燈的話:「好呀,跟師兄在一起,去哪裡重光都開心。」
與他們同桌而坐的少女輕咳一聲,粉靨含嗔:「……師兄。」
少女身著風陵山服飾,生得很美,全臉上下無一處虛筆,雪膚黑髮,活脫脫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這等樣貌的女子,很難不嬌氣,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飛揚的神采之間難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聽口氣,師兄難道常去那些個地方不成?」
徐行之還沒開口,旁邊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進來:「……別聽他瞎說。那些個勾欄瓦舍他可沒膽子進,拉著你們無非是壯膽罷了。」
徐行之:「少在我師弟師妹面前敗壞我名聲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對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師兄去首陽山緝拿流亡鬼修,事畢之後,他說要帶我去里見識見識那些個銷金窟,說得像是多見過世面似的,結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褲腰帶就慫了,說別別別我家裡媳婦快生了,拉著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無懼色:「你就說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這才展顏,笑嘻嘻地颳了刮臉頰,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著他的胞妹周弦,她隨了她兄長的長相,卻沒隨他那性子,聽了兄長的怪話,只溫婉地掩著嘴淺笑。
聽了周北南的話,孟重光和九枝燈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在察覺對方神態后,對視一眼,又同時各自飛快調開視線。
最後,終結這場談話的是獨坐一桌的溫雪塵。
他敲一敲杯盞,對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們倆別再拌嘴了。」
相比於其他店鋪的閉門謝客門庭寥落,這間狹小的茶樓可謂是熱鬧非凡。
幾張主桌均被身著各色服制的四門弟子所佔。徐行之帶著孟重光、九枝燈與師妹元如晝共坐一桌,周北南則與妹妹周弦共坐,曲馳帶著三四個丹陽峰弟子,唯有溫雪塵一人佔了一面桌子,獨飲獨酌。
他帶來的兩個清涼谷弟子,包括陸御九在內,都乖乖坐在另一桌上,舉止得當,不敢僭越分毫。
除四門弟子之外,一個漂亮纖穠的粉面小兒正坐在曲馳那一桌,嗚咽不止。曲馳溫聲哄著他,可他始終哭哭啼啼,哭得人揪心。
徐行之扭過頭去:「曲馳,你行不行啊。到底能不能問出來?」
曲馳亦有些無奈:「慢慢來,別急。」
他拉住孩子又冷又軟的小手,好脾氣地詢問:「你看到那些擄走你兄長的人往哪裡去了,告訴我們可好?」
那孩子一味只顧抽噎,眼圈通紅,張口欲言,卻緊張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曲馳把手壓在孩子的後腦勺上,溫柔摩挲:「我知道你受了驚嚇,莫怕,現在你在我們身邊,絕不會有事。你放心。」
那孩子懵懂無措,蒼白的嘴唇微張了張,卻還是一語不發。
徐行之敲了敲桌子:「如晝,你去試試看。」
元如晝從剛才起便一直悄悄望著徐行之,面色含桃,唇角帶春,但當徐行之看向她時,她卻懷劍后靠,蠻冷艷地一揚下巴,應道:「是,師兄。」
站起身來時,元如晝偷偷用手背輕貼了貼滾燙的臉頰,又對周弦使了個眼色。
周弦把元如晝的小女兒情態都看入眼中,失笑之餘,也跟著站起身來。
女人哄孩子應當更有一套,尤其是漂亮女子,天生便有優勢。
徐行之是這麼想的,然而那孩子卻根本不領情,只是瞧到周弦和元如晝結伴朝他靠近,他便嚇得往桌下鑽。
元如晝站住腳步,一臉不解。
一旁的茶樓老闆搔搔頭皮,替孩子解釋說:「這孩子我見過兩回。他們這個戲班子常年在這大悟山附近演出。聽說那班主婆娘是個悍女潑婦,罰起這些小學徒來,好像是跟他們上輩子有啥仇怨似的,有時候後半夜還能聽到這些挨罰的小東西在哭,哭聲跟小貓崽子似的,叫人心刺撓得慌。這不,那婆娘還得了個『鬼見愁』的名號……」
說到這兒,他聳一聳肩:「這回整個戲班被鬼怪都擄了去,那婆娘也怕是真去見鬼嘍。」
話說到這份上,在場之人都不難猜到,這孩子怕是受班主老婆打壓過甚,因而才對女子有所畏懼。
元如晝和周弦只好各自退了回來。
回到桌邊,元如晝輕聲抱怨:「那女人怎能這麼對孩子,真是沒人性。鬼修把她捉走也是活該。」
徐行之輕咳一聲,示意元如晝不要再講。
娃娃臉的陸御九把腦袋埋得很低,一語不敢多發。
自從鳴鴉國國破之後,未被捉到的鬼修便四散流竄。前兩日,大悟山附近來了這樣一群流亡的鬼修殘黨,將在山廟裡落腳的戲班一整個都擄了去,只剩這個躲在佛像后的小男孩兒幸免於難。
大家心知肚明,兩日光景已過,這些戲班之人要麼是被做了爐鼎,要麼是被用來投爐煉丹,現在怕是已經毫無生還之望。
探明鬼修藏匿地點,將他們一網打盡,仍是必行之舉,然而只有這個倖存的孩子有可能知曉他們的去向,可任他們使盡渾身解數,他也是金口難開。
曲馳有些無奈,對周北南道:「北南,你來試一試吧。」
周北南很有自知之明地揮手:「別了,我可不會哄孩子,一聽到小孩兒哭我都想跟著哭。」
曲馳又將目光轉向溫雪塵。
溫雪塵被吵得頭疼,正在輪椅上緩緩揉按太陽穴,聞言,只一個眼神遞過去,那孩子就乾脆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叫:「怪,怪物……嗚——白頭髮……」
溫雪塵:「……」
徐行之和周北南均忍笑忍得肩膀亂顫。
曲馳輕咳一聲,於焦頭爛額之際,眼睛一轉,看到那倚牆休憩、捧著乾糧狼吞虎咽的老者,終於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我為你買些糖葫蘆吃,你別哭了,好嗎?」
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一件事,轉頭朝向徐行之:「行之,我這次出來,身上沒帶銀錢,能不能借我一些?」
徐行之端著茶杯,豎起一根手指來:「行啊。一百靈石。」
曲馳:「……」
「又不是從丹陽峰公中扣,你自己的私庫里沒有啊?」徐行之收回手來,「一百靈石,少了不給。」
溫雪塵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之,你別欺負曲馳。」
徐行之一點都不客氣:「溫白毛,咱們這次出來,喝茶的錢可都是我掏的,要點報酬還不成嗎?」
周北南老實不客氣:「那孩子在哭啊。不過是幾文錢而已,你有沒有同情心?」
徐行之拍了拍孟重光的腦袋瓜:「哭誰不會。重光,你也哭一個。」
孟重光立即乖巧地憋出了兩滴眼淚。
向來沉默的九枝燈也出聲替徐行之說話:「……周公子,師兄不是沒有同情心的人……」
「你們風陵山不講次序尊卑嗎?」不等九枝燈話音落下,溫雪塵便嚴厲地打斷了他,「我們幾人在說話,你一個中階弟子,為什麼插嘴?」
九枝燈面色一凜,恭謹道:「……是,弟子知錯。」
徐行之護犢子的毛病立即發作:「溫白毛,吼我家小燈幹什麼?擺威風沖你們清涼谷的擺去,我們風陵山沒你們清涼谷規矩大。」
眼見氣氛不對,好脾氣的曲馳再次站出來打了圓場:「好好,你們不要爭吵,一百靈石便一百靈石吧。」
生意做成了,徐行之主動起身,拉開凳子,從隨身的錢袋裡掏出幾文錢,蹲下身放在那賣糖葫蘆的老者面前,又從他的草把子上選了支個大果紅的糖葫蘆,塞到了曲馳手裡,同時還不忘提醒:「記在賬上啊,別賴。」
旋即,他將帶有靠背的茶樓凳子翻轉過來,跨坐其上,把那孩子一把拽至身前:「不準哭了。」
孩子抽抽搭搭的,臉色慘白。
徐行之單刀直入,半分不帶客氣的:「被擄走的人裡面,有你的至親之人吧。」
孩子聞言,駭然抬頭,眼淚卻流得更歡。
印證了心中所想,徐行之趴靠在椅背上,將椅子翹起一腳來,邊搖晃邊道:「是父母?姐姐?」
孩子竟然正常開口說話了,嗓音嫩嫩細細,不似男孩,活像是個可憐巴巴的小姑娘:「……是我同胞兄長,從小同我一起被父母送進戲班學藝的……」
徐行之說:「我幫你把你兄長的屍骨奪回來,你能不哭了嗎?」
曲馳驚訝:「……行之,你說話別這麼……」
徐行之豎起一根食指,示意曲馳噤聲。
那孩子卻把徐行之的話聽進去了,雙手捂嘴,竭力想把哭聲塞回去,憋得打嗝。
見狀,徐行之心裡更有數了。
這孩子應該已經親眼見到兄長死去的畫面,早清楚兄長不可能活著回來了。
因此,之前曲馳對他的諸多安慰,對他而言也無甚大用。
告訴他能找回兄長的屍骨,對這孩子而言,要比虛無的安慰更實用。
徐行之摸小狗似的擼了擼他亂糟糟的長發:「乖。跟我說,你看到那群怪物往哪兒跑了。」
孩子用力吸一吸鼻子,伸手蘸著桌上杯中的茶水,畫了一座山。
周弦驚訝,看了一眼元如晝,元如晝微微挺起胸脯,滿臉驕傲。
孟重光和九枝燈均是一臉崇慕。
「大悟山?」看到孩子畫的草圖,徐行之問,「他們躲到大悟山裡了?」
孩子搖搖頭,將桌上的水線朝著西方引去。
捧著糖葫蘆的曲馳霍然醒悟:「……是白馬尖?」
孩子用力點了一下頭,說話有點小結巴:「我看到,看到他們往那裡去了,不知道,他們現在還在不在。」
能如此快問出結果,周北南也不免訝然:「徐行之,你可以啊。」
「這還用說,我徐行之是誰啊。」徐行之毫無愧疚地領了誇獎,又拍拍小孩的腦袋瓜,問,「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不答,先淚眼汪汪地瞧了一眼曲馳。
曲馳面帶微笑,目含鼓勵之色,將那串滿裹著金黃色糖浠的糖葫蘆遞過來。
曲馳那些勸慰也不是全無效果,至少在眼前這些人里,孩子還是最依戀曲馳的。
半晌后,他咬著糖葫蘆上的糖尖尖,小聲道:「……我叫陶閑。」
曲馳搖頭:「不妥。我們並不知道裡面藏了多少鬼修,貿然攻入,若是遭遇大股強敵,我等全身而退倒是沒有問題,這些弟子又該怎麼辦?」
「那能怎麼辦?」周北南道,「先合圍白馬尖,傳信給四門,叫他們再多派些人來圍剿?」
溫雪塵眼也不眨地道:「也不可。」
徐行之託腮:「雪塵說得有道理。」
言罷,他轉向那群只待他們發號施令的弟子們,挑中一個,揚聲問道,「陸御九,你們清涼谷常年研習各類陣法,鬼族掠走這麼多人,又選定一座靈山藏匿,定是要借天地靈氣,煉造大陣靈隱屍陣。若要煉就此陣,幾日方成?」
清涼谷訓規森嚴,上下分明,在場之人幾乎沒有比陸御九入內門更晚的,皆是前輩,他不敢擅自插嘴。
直到得了溫雪塵默許的一頷首,他才答道:「三十六時辰整。現在距鄉民被擄走已過兩日有餘,此時再叫同門來馳援,怕是有心無力;且若是等他們煉成靈隱屍陣,有陣法輔佐,召喚魂魄,便是如虎添翼,如魚得水,再想加以壓制,就更難了。」
徐行之不吝誇道:「這孩子很不錯啊,分析得當,修習有道。」
陸御九的分析的確不錯,周北南也不免多瞧了他兩眼。
溫雪塵的手指一下下叩擊著輪椅扶手,覷著徐行之道:「你跟我們谷內弟子很熟?」
聞言,陸御九緊張地擰緊了衣擺。
徐行之卻坦蕩答道:「幾年前在東皇祭禮的時候,我跟他有過一面之緣。他救了我風陵山弟子,講義氣,又是個聰明孩子。你多提拔提拔他,聽見沒溫白毛?」
溫雪塵碰上這號沒皮沒臉替別人邀功請賞的,也是無語得很,催促道:「徐行之,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就快些講,別扯些有的沒的。」
徐行之將落在身前的縹色髮帶勾到腦後去。
「我的確有一個辦法。」他笑道,「……就是稍微有點刺激。」
溫雪塵:「……你說。」
徐行之認真道:「四方突襲,從外劈山。」
周北南差點樂出聲來:「這算什麼辦法??」
溫雪塵卻沒有笑。他凝眉暗思片刻,說:「……似乎可行。」
曲馳也附和道:「的確可以。據我所知,鬼族畫陣,必得設立祭壇,起高台,祀魂魄。現如今他們就如喪家之犬,又需得借白馬尖這一山中的靈力,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白馬尖山峰上設立祭壇,只能像地鼠一樣,挖通白馬尖,在山中借氣,設立祭壇。」
「他們不就是想畫陣嗎?」徐行之露出狡黠淺笑,「我們先探明他們在白馬尖中挖通了幾條供逃亡的通道,再集我們四人之力,從外合攻白馬尖主峰——倒也不需把山劈開,只要能將他們的祭壇和繪製好的祭祀陣法震裂開,他們失了陣法,又慌了手腳,還有什麼可囂張的?」
「到時候,我們只需沿探明的通道,各個深入,瓮中捉鱉便是。」
商議結束后,小陶閑被他們安頓在了茶館。
老闆對這孩子還有幾分同情,決定留他在店裡做個煮茶燒水的小童,管他吃住,等他年歲稍大,能決定自己去留,老闆再放他離去。
溫雪塵心疾嚴重,不良於行,周弦便帶著他及四門隨行弟子,先行前往白馬尖動身布陣,周北南、溫雪塵緊隨其後,負責結賬的徐行之則是最後一個從茶館里出來的。
他追上隊伍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拽住曲馳的拂塵,把他拖到最後頭:「曲馳曲馳,過來,我給你個好東西。」
曲馳任他拉扯著,半分不惱:「何事?」
徐行之從懷裡掏出一根用紙袋盛裝好的糖葫蘆。
曲馳:「……???」
「我琢磨了琢磨。我師父清靜君向來寵我,一個月也才給我一百靈石鑄造仙器,一百靈石就換一根糖葫蘆是有點欺負人。」徐行之把糖葫蘆塞在他手裡,「所以我又給你買了一個,夠義氣吧。」
曲馳哭笑不得,又把糖葫蘆塞了回來:「……多謝。」
「……怎麼?」
「不用了。」曲馳答,「師父從小教我,修道之人,不能貪戀凡間之味。不過我答應給你的靈石不會虧欠,你放心。」
得了曲馳的承諾,徐行之終於安心了。
他把糖葫蘆塞在自己嘴裡,咬下一顆山楂球后才想起了些什麼,回身問他:「這麼說來,你不會是沒吃過這種小零嘴吧。」
曲馳誠實地搖頭。
同情之餘,徐行之還是死不正經地逗弄他:「你知道甜是什麼滋味兒嗎?不想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