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熬盡
如果訂閱比例低於70%的話只能在36小時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怎麼不進去?」徐行之問。
「我不應該進去。」九枝燈答,「是我對不起師兄。」
徐行之肩靠在廊柱上,好奇挑眉:「你哪裡對不起我?」
九枝燈:「師兄的傷……」
徐行之擺手道:「我徐行之做事向來只有一個原則, 就是我樂意,我高興。師兄挺高興能為你擋那一下的。不然我這個師兄還像話嗎?」
九枝燈猛然抬起頭來:「我不想這樣。我寧願是……」
話說一半,他便哽住了, 只好咬唇凝眉, 把臉別到一邊去。
徐行之往往對這副模樣的九枝燈最沒辦法, 發聲勸道:「小燈, 有事不要憋在心裡,想說就說出來。」
隱忍半晌, 九枝燈悶聲道:「……師兄,我心裡知道, 你不願將受傷一事告知別人, 並不是怕周師兄他們嘲笑。」
徐行之撓撓側臉, 視線微轉:「小燈,別說了。」
九枝燈眸色陰沉:「……是因為我。因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願他再說下去:「……小燈。」
九枝燈固執道:「……若是師兄因為護著孟重光受傷,師兄定然不會這般隱瞞掩藏。因為孟重光是凡人, 身世乾淨清白, 不像我,如果師父師叔知曉你是因為我受傷,定然會惱怒至極, 相較之下, 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燈!」
徐行之厲聲打斷了九枝燈的話:「這些混賬話你是聽旁人瞎說的, 還是你自己心中這麼想的?」
既已說出了口,九枝燈也不再對心事加以掩飾,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過的嗎?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話音剛剛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來,揚起手照著他的腦袋就是一下。
這一下打得雖響,但九枝燈卻分毫沒覺得疼痛,而下一個瞬間,他便被納入一個寒涼的懷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懷中,所說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齒根上,擲地有聲:「九枝燈,你給我記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現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師弟。這種自輕自賤的話以後不準再說,聽見沒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燈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緊,雙臂收束力道之大,差點將徐行之的五臟六腑擠到移位。
「……師兄。」九枝燈啞著嗓子,「師兄。」
徐行之總算是笑了,他低頭抱住九枝燈的腦袋,摸摸他發上系著的縹色髮帶,自誇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師弟還不好?旁人想求我這麼個好師兄還求不來呢。」
九枝燈:「……嗯。」
徐行之又說:「成日里板著一張臉,像重光那樣多笑笑不好么?」
聽到「重光」二字,原本安心抱著徐行之的九枝燈神色微變。
他放開緊摟住徐行之的手臂,聲音里滿是不快:「是。我知道了。」
徐行之順手颳了刮他的鼻子:「是什麼是?多少年了,在我面前還是綳得這麼緊。」
情緒發泄過後,九枝燈仍舊是那個行事橫平豎直的九枝燈。
他把擺在地上的丹藥一一拿起,塞進徐行之懷裡。
徐行之也不加推搪地領受了。他恰好需要這些葯,也不想拂了九枝燈的好意。
手指交接時,徐行之指尖的冷意令九枝燈神情一凝。
將葯盡數遞給徐行之後,九枝燈解開外袍,把仍帶有體溫的衣物披至徐行之肩膀,又細心地替徐行之掖好:「師兄,你才受傷,更深露重,小心身體。」
徐行之雙手盡被佔滿,也無法推拒,索性一併收了,並拿腳踹了一下九枝燈的后腰:「去去去,趕快回去休息,我還有事要忙。」
九枝燈隨口問道:「這麼晚了,師兄還要去何處?」
徐行之說:「重光要搬進來與我同住,我去跟師叔交代一聲。」
九枝燈眸間頓時更見陰暗,冷霧翻騰:「……是嗎?」
九枝燈向來就是這副冷言冷語的模樣,徐行之早便習慣了,也沒多想:「回吧回吧。」
徐行之返身走出幾步,突然聽得背後的九枝燈喚了一聲「師兄」。
徐行之回過頭去,只見走廊對面的九枝燈沐浴在幻象一般的柔和月光中,努力牽動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什麼表情。
徐行之挑眉,微有疑惑。
那頭的九枝燈終於是察覺自己不善調控面部的事實,低頭下了半刻決心,便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嘴角兩端,把嘴角向斜上方拓開,做出了一個笑臉。
徐行之一下樂出聲來,大踏步走回來,卻又騰不出手來抱他,只好稍稍彎腰,往他發頂上親吻了一記。
九枝燈霍然僵硬,唇齒小幅度碰撞起來,向來冷色的臉頰和雙唇浮出了不正常的殷紅,所幸在夜色之下瞧不分明。
親下這一口,徐行之其實是有些後悔的。
他之前常與孟重光做類似的親密動作,但與九枝燈還是第一回。
見九枝燈並無反感之色,徐行之才放下一顆心來:「小燈,若是不愛笑也不必勉強。師兄只願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永遠平安快樂便好。」
九枝燈攥緊拳頭,興奮到渾身發抖,好容易才壓制住翻湧的心緒,穩聲答:「是,謝謝師兄。」
徐行之從廊下離開,將葯放至側殿,再前往弟子殿。
九枝燈仍在原地目送,一動不動。
在徐行之的身影剛剛消失之時,殿側窗戶便被從內豁然推開。
孟重光伏在床沿邊,眸光森冷地看向九枝燈,眉眼間早無和徐行之在一起的柔和溫良,恨不得用目光纏繞上九枝燈的脖子,將他扼死當場。
九枝燈對上那張艷麗的面容亦沒有好臉色,他回望回去,滿面冷淡之色。
孟重光挑釁似的指了指燭光滿繞的殿內,又指了指自己。
九枝燈朝向孟重光,摸了摸剛才被徐行之親過的發頂,唇角朝一側挑去。
孟重光登時氣怒難當,啪的一聲關了窗戶。
而待孟重光消失身影,九枝燈也收斂了得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緊閉的門扉,嫉妒的暗火在眼中燒了許久仍未散去。
他又在廊下站了一會兒,才旋身走去,將單薄蕭肅的身影沒入夜色之間。
徐行之再抱著被褥回來時,孟重光仍沒睡著,在床上滾來滾去的,像是撒瘋的小狗。
一瞧到徐行之,他直接撲了上去,隔著一床被褥就擁緊了徐行之:「怎得去了這麼久?重光好想師兄。」
徐行之作勢批評他:「想什麼想?以往師兄不在你身邊,你在弟子殿里也是這般無狀嗎?」
孟重光大言不慚道:「那時候夢裡都是師兄。睡醒了,想極了,我還會跑到師兄殿門前偷偷睡上一夜。」
徐行之自然是不信:「……你就瞎說吧。上床上床,外頭是真冷。」
孟重光攔住徐行之:「師兄帶著寒氣回來,不用沐浴嗎?」
徐行之想想也是,放下被褥,正準備寬衣解帶時,卻見孟重光也開始解衣帶。
徐行之:「……你作甚?」
孟重光的目光小動物似的澄凈,咬唇嘟囔:「我自白馬尖回來后還沒有沐浴過呢。」
兩個男人沐浴,想來也沒什麼大礙。徐行之沒多想,自顧自解了衣袍,朝溫泉池走去。
孟重光歡欣鼓舞,尾隨在徐行之身後,跳入溫泉池中,把下半張臉埋在已經重歸清澈的池子里,咕嚕嚕吐了好一會兒泡泡,才游至徐行之身邊,從身後環緊了徐行之的脊背。
徐行之向來獨浴慣了,正閉目養神間,突然被一團溫熱圈緊,肩膀一僵,這才想起還有一個人在池中。他轉過身來:「不必和其他弟子一起排隊沐浴,感覺還可以吧?」
孟重光乖乖點頭,目光卻停留在徐行之剛才親過九枝燈頭髮的雙唇上。
二人之間距離本就很小,又是第一次裸裎相對,徐行之被他看得有些頭皮發麻:「……怎麼?」
孟重光說:「師兄,你嘴上有髒東西。」
說著他抬起手來,一遍遍擦著徐行之被熱氣熏蒸得柔軟異常的嘴唇,每一遍都極其用力,彷彿那裡附著著世上頂髒的穢物。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氣,伸手去捂嘴,再將手攤開一看,已經有血絲從掌心暈開。
……他的嘴唇被牙齒磨破了。
徐行之好氣又好笑:「那麼用力做什麼?當師兄是絲瓜簍子嗎?」
孟重光看著徐行之嘴角未擦凈的一痕薄薄的血跡,小心舔了一下唇,控制著別開視線:「師兄,嘴角有血。」
徐行之感覺蠻好笑的,一邊撩水擦拭一邊道:「你倒是幫師兄連血一塊兒擦乾淨啊。」
孟重光臉頰滾燙滾燙的:「……我怕嚇著師兄。」
徐行之莫名其妙,不過也沒往心裡去。
共浴完后,二人一道鋪床就寢。
徐行之和師叔廣府君說,他要接孟重光到身側侍候。
所謂侍候,自然是一個在床上安寢,另一個在旁守夜。
其他三派都是這樣的規矩。
但徐行之的出身叫他一點都不喜歡這種規矩,他又不捨得叫孟重光睡地下,索性陽奉陰違地讓他和自己睡一張床。
……左右他的床足夠寬敞。
身上的傷痛仍未消去,不過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的心情都明亮了幾分,又睡不大著,乾脆同孟重光說起夜話來。
徐行之捏著孟重光的鼻子晃了晃:「當初接你回來的時候,你的靈根尚可,師父都認可過,說你前途不可限量。這麼多年過去,怎麼在結過丹后就再也沒有進益了,嗯?」
孟重光從自己的被窩裡爬出,爬到徐行之身上,眼巴巴地撒嬌:「沒有進益,師兄便不要重光了么?」
徐行之枕著單手、微微低頭看向孟重光時,他雙眸最亮最圓,小奶狗似的扒著他的胸口看他。
徐行之頓時心軟得跟什麼似的:「要,當然是要的。」
孟重光蜷起身子來,靠在徐行之胸口:「重光愚笨,這些年來修鍊良久,一無是處,要不是有師兄照拂,常拿師父贈給你修鍊的天才地寶給我用,我怕是連結丹都做不到呢。」
徐行之捏捏孟重光軟乎乎的臉:「這不是師兄該做的事情嗎?師兄若是不護著你們,還能護著誰?」
那個「們」字略略叫孟重光黑了臉,但他很快緩過神來:「師兄,若是要在我和九枝燈師兄之間選一個的話,你更願意和誰呆在一起?」
徐行之不禁失笑:「什麼鬼問題。」
孟重光不依不饒,掐住他的前襟搖晃:「師兄快說。」
有這麼一隻暖融融的小暖爐靠在懷裡,徐行之身上寒意略解,困意也漸漸涌了上來:「……你吧。」
孟重光雙眼晶亮,追問:「為什麼?」
「小燈從小穩重,就算一個人也能照顧好自己。你嘛……」徐行之伸手拍一拍孟重光的腦袋,「……傻小子一個。」
「我才不傻呢。」孟重光抗議過後,又把唇貼靠在徐行之耳邊,細聲耳語,「……師兄,我有一個願望。」
熱風吹著耳朵,徐行之愈加迷糊:「……嗯?」
「……我想把你關起來。」孟重光膽大包天地翻過身來,一隻手臂橫在徐行之頭頂,另一臂抵在徐行之胸口,「……只有我能看到你,只准我看到你。我有時候一想到師兄會對別人笑,跟別人說話,抱住別人,我就覺得我要發瘋了。……我想打造一條上好的鎖鏈,把師兄鎖起來。」
徐行之今日虛耗良多,已是疲乏至極,落到耳里的聲音都帶了一圈圈的迴音,他根本聽不出孟重光話中的意味來,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小子,當你師兄是狗啊。不過若是有一日重光功力大進,能打得過師兄了,師兄就由得你關去。」
孟重光笑得露出了小白牙:「嗯,師兄,我們就這麼說定了。」
哄完熊孩子,徐行之正欲入眠,突然聽得一個師弟從外面喊:「徐師兄睡下了嗎?」
不等徐行之醒神,孟重光便自作主張,翻身爬起,直接開門道:「師兄睡下了!」
徐行之聽到「師父」二字,總歸是腦袋清明了些,他披上衣服走至門邊,把孟重光的腦袋按下:「還沒睡著。什麼事?」
那小師弟是清靜君近侍,他向徐行之作下一揖,說:「徐師兄,師父師叔找你,有要事相商。」
徐行之:「這麼晚了,何事?」
小師弟答:「是關於四門神器賞談會的事宜。」他放低了些聲音,「清靜君又喝醉了,廣府君正沖清靜君發脾氣呢,師兄快去勸一勸。」
徐行之深嘆一口氣:「你在外稍等,我換過衣服就去。」
所謂的「勸一勸」,不過是讓廣府君換一個發火對象罷了。
待徐行之回到房內后,孟重光好奇地問:「什麼神器賞談會?我入門六年都沒有聽說過呢。」
徐行之一邊更衣一邊答:「這賞談會七年一度,在你來的前一年才辦過。賞談會上,四門會把各自珍藏的四樣神器擺出來,來一番詩酒茶花的聚會。說白了,就是為了顯示武力,叫那些妖道魔道不敢擅動,危害四方。」
孟重光問:「是哪四樣神器?」
徐行之答:「咱們風陵山守戍的神器叫『世界書』,應天川的叫『離恨鏡』,清涼谷的叫『太虛弓』,丹陽峰的是『澄明劍』。……這些不是都叫你們在做功課時背過嗎?」
孟重光:「……」
徐行之瞭然:「你課業沒有好好做吧?」
孟重光背著手忸怩了一會兒,馬上岔開話題:「我都沒見過神器發威是什麼樣子呢。」
徐行之也不願多追究他,將衣扣一一系好:「……說得好像我見過似的。有神器鎮在這裡,各方妖魔不會輕易來犯,那些神器也沒什麼用武之地。」
說罷,他拉開房門,扭頭對孟重光道:「守好家,我去去就回。」
他一腳踏出殿門,卻一跤倒栽入了無邊的深淵裡。
徐行之從虛無的高空上直接跌摔上了蠻荒的床鋪。
他一個打挺坐起身來,心跳重如擂鼓,再一低頭,他的手腳均被銀鏈綁住,身體一動便嘩啦啦響成一片。
看到鎖鏈,他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回憶中那句「師兄由得你關」,心中沒來由地一慌。
再轉過眼去,看到桌邊坐著的孟重光時,徐行之更是一臉的不忍直視。
……以今比昔,原主簡直是養了只純種的狼崽子。
聽到銀鏈作響,孟重光便知道徐行之醒了。
他站起身來,將剛剛倒好的水送至徐行之身側:「師兄,喝水。」
大抵是剛剛夢中所見的一切有些曖昧,徐行之口乾舌燥,遲疑片刻才接過水來。
水杯剛挨著唇邊,就聽到孟重光問:「師兄近來覺格外多,為什麼?」
徐行之捧著水杯喝水,不說話。
孟重光盯准他的眼睛追問:「……師兄的夢裡都有誰?」
徐行之咽下一口水,答:「有你唄。」
孟重光一愣:「師兄說什麼?」
話剛出口,徐行之自己也被水嗆了一下。
這本來是句實話,但實在是不像是男人與男人之間該說的話,然而奇怪的是,徐行之卻將這話說得無比自然,彷彿就該對眼前人說出這樣的話似的。
……就像他昏睡過去前脫口而出的「溫白毛」一樣。
思來想去,徐行之只能把這一切歸結為原主的記憶太過強大。
徐行之擺擺手,試圖往回找補:「沒什麼,沒什麼。」
他發自內心地希望那一刻孟重光耳朵聾了。
可孟重光在沉默半晌后卻沒再有多餘的動作。
他伸手接過徐行之手中的空杯,道:「師兄,我們去找鑰匙碎片吧。」
徐師兄嘴角忍不住一揚,搖著摺扇,道:「逐出應天川?要是周北南知道你們犯在我手裡,不把你們腦漿子打出來才怪。」
高矮二人組瑟瑟發抖:「……」
將他們逗弄夠了,徐行之也不再刁難他們,由他們跟男童道了歉。
沒得到徐行之的允許,他們垂著腦袋,根本不敢起身,而男童只顧盯著徐行之看,滿眼的好奇。
徐行之問男童:「怎麼樣,願意原諒他們嗎?」
男童絲毫不看那高矮二人,面對徐行之乖乖點頭:「嗯!」
徐行之俯下身,一手拎了一個,往前方一推:「滾滾滾,別給我四門弟子丟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兩人馭上法器,狼狽而竄,跑得比兔子還快。
徐行之抬腳欲走,卻被一隻小爪子牽住了衣裳后擺。
男童踮著腳尖,試圖將浮玉果遞到他手裡。
「我用不著這個。」
「東皇祭祀。不要嗎?」男童眨巴著眼睛,極力推銷,「……他們兩個剛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摺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壓下去:「他們是參加比賽的,我不是。我是東皇祭祀大會的秩序官。」
男童聽不懂,只好抓緊徐行之的衣擺,像是要他給一個解釋。
左右閑來無事,徐行之低頭檢查了一番頸上的珠玉碎鏈,確定珠玉沒有異常,才走向男童剛剛坐著濯足的青岩,跳將上去,又拍拍自己身側,示意男童過來坐。
男童也涉水走過去,緊靠著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說:「你倒不認生。」
男童挺膽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頸間的珠玉鏈,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靈力悄無聲息地通過手腕經脈滲入男童身體,男童卻面色如常,任由徐行之的靈力在自己奇經八脈間遊走一圈,絲毫不忌。
徐行之驚奇地感嘆一聲:「是個有靈根的孩子。」
男童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什麼是靈根?」
徐行之解釋:「凡求仙問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與努力缺一不可。你的靈根倒是很不錯的。小傢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腳尖:「沒有。」
徐行之一愣,隨即寬慰道:「沒事兒,我也沒有。」
男童把頭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沒見過我的父母。」
「……差不多。」徐行之輕鬆道,「我娘去得早,我只有一個同胞兄長。要不是我師父清靜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還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爭地盤。」
說到這裡,徐行之照例開扇,準備給自己扇扇風,沒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滿心疼地捏了捏。
為了安撫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給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開來:「當年第一次來令丘山,共搶了兩顆果子,我偷著吃過一顆。汁多肉鮮,但吃起來渣滓也多,磣牙,不好吃。」
男童特別認同地點了點頭,把被徐行之判定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問題:「你剛才說,『秩序官』,那是什麼?」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門每隔兩年都會舉辦東皇祭祀大會。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內外門,一起爭奪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貴,最後便能充當東皇祭祀的祭祀官。我連著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協商后,我們四門的首徒均不參加爭奪,而是擔任秩序官一職,分管幾片區域,以免比賽中出現問題。」
說罷,他用指尖撐起自己頸間的珠玉碎鏈,將上面幾處閃光點指給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塗、太華五處山巒。祭祀之物都相當難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這五處動用靈力,苦戰不下,我便會前往幫忙。」
說到此處,徐行之不禁想起半月前,自己曾為著祭祀禮,提前來過這裡查看過情況。
他尋遍全山,竟全然沒有發現『顒』出沒的蹤跡,浮玉果也是無獸看守。
這些個珍寶靈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長在山野間、靜靜等待腐爛的野生西瓜,著實奇怪。
徐行之解釋:「本來我想著前來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無需動用法力的,算是撿了個大便宜,沒想到他們會動用法力,對你一個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驚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軟,摸摸他的頭髮,只覺柔軟趁手,便自作主張地多順了好幾下。
男童沒被人這麼擼過頭髮,先是反射地一聳肩,隨即表情就奇異地放鬆了下來,繼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難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見此情此景,徐行之嘖嘖稱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貓,現在應該是被擼得一臉陶醉、呼嚕呼嚕直哼哼。
許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懶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蓋做枕頭,一臉純良地問:「……什麼是『顒』呀。」
徐行之驚訝於他這麼自來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臉頰。
一戳一個坑,手感極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猙獰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著人不噴死不罷休的可怖模樣,也不欲細答:「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
男童繼續乖巧發問:「那它去哪裡了呀。」
這個問題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顧自推測道:「……或許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腳上串著的果子,「你這果子也是上山撿的吧?」
男童垂下頭,搓著手指:「……嗯呢。」
徐行之問:「這山上有異獸,你不怕嗎?」
男童的眼睛微微彎起,笑得極甜,看多了還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說山裡有怪物,還有好吃的果子。我沒見過怪物,就想上山來看看呀。」
徐行之想,這沒娘帶的孩子還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個德行。
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過身來:「徐師兄,你叫什麼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嘯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詫異:「我的名字不好聽嗎?」
他跟徐行之解釋,他以前住在與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個獵戶撿回家,將他養到四歲大時,獵戶在狩獵時不慎跌死了。
獵戶家窮,買不起衣服,始終只給他用獸皮裹身體。獵戶死後,他斷了衣食,下山覓食的時候還弄丟了那件獸皮。
後來,他衣不蔽體地下山後,被幾個孩子圍起來嘲笑,被他們丟石頭,還被取了外號。
男童蠻委屈地說:「那時候他們都叫我光光。我覺得這個名字挺好聽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兒的腦袋:「起來起來。二光,我要走了。」
來不及糾正徐行之對自己的稱呼,男童飛快爬起,央求道:「徐師兄,你留下來吧。」
徐行之感覺有些好笑,摸摸他的頭髮,道:「我留在這裡能做什麼?」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這裡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變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數條藤蔓從青岩背陰處鬼魅般旋繞而出,沿著岩面,如毒蛇遊走而上。
徐行之似乎沒能發現他在做些什麼,縱身躍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邁步欲走。
千鈞一髮之際,男童靈犀猛然一動,鬆開了緊掐的雙指,藤蔓立即縮回地面,消失無蹤。
他蹲下身,解開足上的藤蔓,幾步搶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廣袖:「徐師兄!我拿著這個,可以入你門下嗎?」
他殷勤地將那珍果寶物遞蘿蔔似的遞了過來,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這孩子沒家人,靈根又出挑,渾然如一塊璞玉,的確是個修仙煉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鎮間孤身一人遊盪,著實可惜,也可憐。
徐行之接過這串浮玉果,細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過我們這一輩還不讓收徒。……我先帶你回去吧,你靈根不錯,又帶了這一串果子回去,師叔師伯都會喜歡你的,到時候願意拜入風陵山哪位的門下,你告訴我便是。」
男童堅決搖搖頭,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動人:「……我只要和你做師兄弟,別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樂了:「你倒真會挑。我師父清靜君可是風陵山山主。」
言罷,他捉住男童的手,將他一把抓起,攬入懷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頸項間玉珠中最大的一顆,催動靈力。
只見一朵泛著碧色的光輪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將那小如指甲蓋的光輪向半空中拋去。
光輪如長鯨吸水,望風而長,轉瞬間就有了一扇門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溫聲命令:「閉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懷裡,攥緊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臉埋進他的胸口,額頭輕抵著他的鎖骨:「嗯。」
徐行之縱身躍入碧色光門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間。
場景剎那改換,不消半刻,徐行之便翩然落地。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煙。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間,身著不同服制的仙門弟子來來往往,見了徐行之,無不停住腳步、恭恭敬敬地喚上一聲「徐師兄好」。
徐行之手夾摺扇,單手懷抱著男童,習以為常地受了禮,同時在他耳畔低語道:「二光,到了這兒,別說你叫光光,更別跟人家解釋說你『光光』的名字是怎麼來的。知道了嗎?」
懷裡的小孩兒乖乖地:「好。那徐師兄,我應該叫什麼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殼。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腳步。
曲馳如所有丹陽峰弟子一樣,朱衣素帶,寬袍廣袖,一柄玉柄拂塵靜卧在他臂間,根根素白流紈傾瀉而下。
他語調溫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從令丘山回來了?那裡是什麼情況?」
徐行之並不急著作答,四下張望道:「周胖子呢?」
曲馳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塵去了堯光山。我剛剛才從招搖山回來。」
徐行之驚訝:「今年夠忙的啊。雪塵都去了。……我這邊沒什麼大事,碰上兩個應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訓教訓也就罷了。」
曲馳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懷裡的重光:「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撿回來的小孩,靈根不錯。」他轉過來,把小孩兒的臉展示給曲馳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兒被徐行之誇讚,摟緊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懷裡蹭了蹭。
曲馳淺淺一笑:「你倒是愛養孩子。」
徐行之眼睛一眨,得意道:「羨慕吧?不會養吧?養不起吧?」
曲馳無奈笑笑:「……他叫什麼名字?」
徐行之:「……呃——重光。」
曲馳哭笑不得:「……怎麼聽起來像是你現起的。」
徐行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哪裡有。不信你問他。」
重光很快接受了這個草率的設定:「是的。」
徐行之嘿嘿一笑。
重光這個名字好像還真不錯,至於姓什麼……等他回去翻翻百家姓再說。
曲馳問:「你就這麼帶著他嗎?」
徐行之抱著重光,一邊走一邊道,「以後怕是要一直帶著,但現在我可帶不起。事兒太多,萬一哪座山頭又出事了,我還得趕過去。」
還沒等重光消化掉他話中的意味,徐行之便對著一群與他穿著同色衣裳的風陵山弟子揚聲喚道:「……九枝燈,小燈!」
一個和孟重光年紀差不許多的少年聞聲轉身。
少年清秀,卻天然帶著一股冷情意味,彷彿世間之事均與他無關。
但在瞧見徐行之後,他的眼中竟憑空生出了一股人間氣息,有些鋒利的稜角頃刻軟化成了弱水三千:「師兄回來了?」
……他甚至根本沒有第一時間把重光看進眼裡去,直到注意到徐行之單手摟抱著重光的動作,眸光才驟然冷了下去。
重光歪了歪腦袋。
徐行之把重光放下,往九枝燈的方向推了推:「小燈,這是重光。你先照顧著他,給他拿些吃食和衣物。」
九枝燈眉心皺著,答得勉強:「是,師兄。」
重光倒沒有對九枝燈表現出什麼情緒。他背過身去,仰著腦袋問徐行之:「徐師兄,我會很乖的。你什麼時候來接我呀。」
徐行之俯下身去,又摸摸他軟得出奇的頭髮:「這三日都是東皇祭祀前的比賽,會比較忙,不過我今晚就會去小燈那裡看你。」
重光踮起腳尖,趁徐行之不察,親了一口他的臉頰。
他背著小手,眉眼間都是一晃一晃的甜蜜糖果味道:「……徐師兄,我等你來呀。」
話說一半,他便哽住了,只好咬唇凝眉,把臉別到一邊去。
徐行之往往對這副模樣的九枝燈最沒辦法,發聲勸道:「小燈,有事不要憋在心裡,想說就說出來。」
隱忍半晌,九枝燈悶聲道:「……師兄,我心裡知道,你不願將受傷一事告知別人,並不是怕周師兄他們嘲笑。」
徐行之撓撓側臉,視線微轉:「小燈,別說了。」
九枝燈眸色陰沉:「……是因為我。因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願他再說下去:「……小燈。」
九枝燈固執道:「……若是師兄因為護著孟重光受傷,師兄定然不會這般隱瞞掩藏。因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乾淨清白,不像我,如果師父師叔知曉你是因為我受傷,定然會惱怒至極,相較之下,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燈!」
徐行之厲聲打斷了九枝燈的話:「這些混賬話你是聽旁人瞎說的,還是你自己心中這麼想的?」
既已說出了口,九枝燈也不再對心事加以掩飾,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過的嗎?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話音剛剛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來,揚起手照著他的腦袋就是一下。
這一下打得雖響,但九枝燈卻分毫沒覺得疼痛,而下一個瞬間,他便被納入一個寒涼的懷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懷中,所說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齒根上,擲地有聲:「九枝燈,你給我記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現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師弟。這種自輕自賤的話以後不準再說,聽見沒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燈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緊,雙臂收束力道之大,差點將徐行之的五臟六腑擠到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