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勝景
如果訂閱比例低於70%的話只能在36小時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行之下床, 發現浴桶里放滿了熱水, 還在騰騰冒熱氣。
他也不客氣, 痛痛快快洗了個澡, 稍加梳洗整理后,他從床頭摸了那把摺扇, 走出門去放風。
塔外正淅淅瀝瀝地飄著雨絲。剛出塔門,徐行之就瞧見了只剩一個頭露在地面以上、怨氣橫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臉就泛了青,卻苦於無法調開視線, 只能從地平線角度惡狠狠地仰視他。
不知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齒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來, 關切備至道:「這是怎麼啦?」
正用一扇芭蕉葉給周北南擋雨的陸御九乖巧地對徐行之說:「他因為昨天戲耍師兄, 被孟重光罰到現在呢。」
聽說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給周北南扇風, 幸災樂禍:「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臉寫滿了「滾滾滾」。
越是這樣,徐行之越想欺負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腦袋, 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過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剛生出一點點同情之心, 周北南便瞪著他道:「……徐行之, 你給我等著, 等我出來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隨手撩起鬢邊垂下的一綹頭髮, 笑嘻嘻地沖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來啊。」
周北南被噁心得不輕,恨不得馬上爬出來手刃這個禍害。
正愉快地調戲周北南時,忽然,徐行之隱約聽到山林間有女子在唱歌,調子美妙,潤如酥,婉如鶯,偶有竹響數聲,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發現竹林間轉出了那能行治療之術的骨女。
她與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聲立止,渾身的骨節都顫抖了起來。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許久,骨女才恍然意識到什麼,轉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記得自己在書中的確寫過一個女子,專司治療異術,也確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傷,只要不是傷及骨骼,她都能將那些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使傷者痊癒。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燒傷,使用的便是這種異術。
但徐行之卻不曉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見到自己,似乎只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見。
陸御九注視著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輕聲問:「師兄,你不認得她了吧?」
陸御九大半張臉均被猙獰的鬼面具擋住,徐行之瞧不見他的表情,但卻能從他的語氣里聽出難言的遺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順著他的話問。
周北南嘖了一聲,示意陸御九別開口。
陸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囑過,不叫我們告訴你。」
……但又有什麼難猜的呢?
骨女的那條縹色長髮帶,和孟重光發上系著的髮帶一模一樣,想必都是風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乾乾淨淨,瑩白如玉,哪怕只剩下了一頭長發,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門,想必是個愛美之人。
在徐行之殘破的記憶里,的確有這樣一個極美的女子,姓元,名喚元如晝,是風陵山裡年紀最小的師妹,如花勝美眷,色燦若雲荼,擅長音律,活潑愛笑。
而今她卻只剩下一具骷髏,在山林間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數,卻佯裝不知,搖扇淺笑道:「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來是誰。不過單看骨相,倒是極好極好的,是個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里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麼女人在你眼裡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隱於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話聽了個徹底。
她流下滾滾熱淚,轉身奔跑離開。
她枯白的腳掌踩在乾澀的竹葉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逗弄夠了周北南,徐行之繞高塔緩行一圈,兀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裡的一切與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沒有什麼門徒絡繹、小鬼遍地的盛景,只不過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
孟重光入蠻荒十數載,竟然沒有培植自己的屬下,這著實叫徐行之不解。
在徐行之看來,這裡不像是什麼龍潭虎穴,倒更像是一處安閑自在的天然居,只供孟重光及他的幾個好友居住。
不過,從昨天來騷擾他們的那撥蠻荒之人來看,他們的日子過得也不算特別清凈。
孟重光不曉得去了哪裡,周北南還種在地里,旁邊陪著陸御九,周望也不見蹤影,就連陸御九昨日操縱的那十幾個鬼奴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真正做到了連個鬼影兒都不見。
徐行之把扇子袖住,逛梨園的公子似的繞塔晃悠了一圈,頗覺無聊。
真煩人,不想玩了,想回家。
走過一圈,徐行之挑了塊乾爽的地方,席地箕踞而坐,朗聲道:「……出來吧。」
徐行之清楚,從他出塔后,就一直有一個人跟在他後頭。
不過那人跟蹤起來倒很君子,不言不語,不遠不近,還挺耐心。
被戳穿后,有一人從塔後轉出。
徐行之咦了一聲。
這人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孟重光,而是個生面孔,還是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
他身著褐衣縕袍,洗得已經發了白,但勝在乾淨清爽,手中持一素白拂塵,濯濯如洗,甚是雅緻。
他的面目五官十分標緻,彷彿天然就是為了「溫潤如玉」四字而生的。
來人走到徐行之身側,眼眉微彎地打招呼道:「……行之。」
徐行之凝眉細思,把自己書中所寫之人在腦中過了一遍,大致確定了他的身份,眉頭微皺。
他拍了拍自己身側,示意來人坐下,來人就坐了下來,坐相規規矩矩,視線平直,腰背如松。徐行之覺得自己的儀態跟他一比,和一灘爛泥也沒什麼兩樣。
不過他當然也沒打算改邪歸正。
徐行之回想起昨天從孟重光嘴裡聽到的人名,試著給他對號入座:「曲馳?」
顯然,徐行之運氣不錯,一猜即中。
來人溫文和煦地沖他一笑:「……嗯。」
徐行之嘆息一聲。
……還真是他。
曲馳斯斯文文,說話語氣也非常溫和,像是從清凌凌的溪水裡濾過一樣:「……重光叫我跟著你,護你周全。」
徐行之在他面前可耍不出什麼花腔來:「多謝。」
曲馳好心提點道:「你這樣的坐姿於禮不合。」
徐行之繼續心安理得地癱著:「這樣舒服。」
他話說得輕鬆,但目光卻一直停留在曲馳身上。
曲馳自然不知道徐行之在想些什麼。他在自己衣兜里摸了兩下,禮貌地邀請道:「……請你吃糖。」
說著,他對著徐行之張開拳心。
那裡面躺著兩塊用彩色琉璃紙包裹的東西。
徐行之拿過一塊來,把琉璃紙展開,發現裡面躺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小石子。
曲馳極力推薦:「很好吃的。」
徐行之把石子倒在手心,掂量兩下,問道:「……這是糖嗎?」
曲馳點頭,信誓旦旦道:「是的,我想吃糖。這是阿望給我找來的,她說這個就叫糖。」
徐行之將那顆小石子把玩一番,發現石頭洗得非常乾淨。
他又跟曲馳確認了一遍:「……你吃糖不會咽吧?」
曲馳乖乖地答道:「不咽。阿望和陶閑都不讓我咽,他們說吃糖咽下去不好。」
徐行之肯定道:「沒錯,吃糖是不能咽。」
他沒再猶豫,很自然地將小石子丟進自己嘴裡,沖曲馳一樂。
曲馳也把剩下的那顆小石子含在嘴裡,幸福的神情完全不像一個成年人,卻像極了一名稚童。
石頭自然是一點滋味都沒有,但徐行之卻假裝吃得津津有味。
說起來,徐行之對這個曲馳的觀感,的的確確與所有人都不同。
見到周北南的時候,由於他急於乾死自己,徐行之沒有對他太過強烈的感情波動。
見到孟重光的時候,由於滿腦子都惦記著那位所謂的「世界之識」交予他的殺反派任務,他太過緊張,也來不及對他產生更多的想法。
但見到曲馳,徐行之的心緒就沒那麼安定了。
因為曲馳是書中唯一一個被徐行之設定了前史的人。
結合原主稀薄的記憶,徐行之得知,他原本是正道丹陽峰的大師兄,遭魔道所襲,被活生生打成了心恙之症。
換句話說,曲馳現在的心智頂多只有五、六歲,甚至連糖果和石頭都分不清。
徐行之猜想,十三年前,他大概就是因為心智殘缺,才會幫助孟重光盜竊神器,從而墮落蠻荒的吧。
看到曲馳,徐行之忍不住會想,如果當初他寫一個積極有趣的故事,或許眼前這群人就會幸福得多,不用被困在這個巨大的監獄里,發瘋的發瘋,偏執的偏執,痴愚的痴愚。
正在徐行之胡思亂想時,剛剛和他分糖吃的曲馳神情陡然一變,將手中拂塵一搖,橫護在徐行之身側。
徐行之還未反應過來,就有數柄梅花刀片自右側流火也似的奔襲而來,如疾雨般擊打在曲馳的拂塵上,錚然有聲。
曲馳手腕翻飛,動作洒脫地一纏,一拉,一抖,便用拂塵將偷襲的刀片盡數射回了來處。
霎那間林內傳來了數聲慘叫,聽聲音應該是被他們自己剛剛出手的梅花刀片紮成了篩子。
曲馳單手持拂塵,另一手拔出腰間的魚腸劍,全神戒備,面朝向刀片來襲的右側山林方向,對徐行之下令:「快些回塔。重光說過,你若是出了事情,他會把我的糖全收走。」
……真是非常嚴厲的懲罰了。
徐行之懷疑自己現在在曲馳眼裡,就是一顆行走的大糖塊。
腹誹歸腹誹,徐行之還是曉得自己的斤兩的,自然不會留在這裡拖後腿,撒腿就要跑開,卻被一道自半路閃出的身影抓住了胳臂。
徐行之不覺一怔。
曲馳猛然回頭,瞧清了來者是誰,他緊張的表情便安然了不少:「重光,快帶行之進塔。」
聞言,「孟重光」露出了一抹冷笑。
那隻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用力過猛,徐行之突然覺得有些異常。
他抬眼一看,「孟重光」的眸光里竟然閃現出野狼似的澄黃色。
來人沖自己咧開了嘴,有兩顆尖銳的犬齒格外突出,像是一頭食肉的怪獸,面對著他爪下新捕到的小麂子,思索該從何處下口。
徐行之駭然,對曲馳道:「等等!他不是……」
曲馳卻根本沒有注意到,竟隨手將徐行之往「孟重光」懷裡推去:「快些進塔去。」
徐行之心裡一寒,可寒意還未滲進心底,眼前人得意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他的身體不受控地往前倒下,徐行之敏捷地閃開身來,眼睜睜看他面朝下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他的第四塊脊椎骨和第五塊脊柱骨的連接處明顯斷裂了開來,那裡有一個一指深的坑洞,深深凹陷了下去。
真正的孟重光就站在他的身後,用手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手,才動作溫柔地將徐行之拉回自己身側:「師兄,有沒有受傷?」
徐行之驚魂未定地搖頭,看向那地上的假孟重光。
地下垂死掙扎著的「孟重光」的五官像麵糰似的扭曲幾圈后,終於回歸本相,變成了面色青黃、亂髯虯須的獸皮人。
獸皮人背部被折斷,疼痛難忍,咬牙悶哼:「孟重光,你怎麼會在……」
孟重光蹲下身來,抓住了他的頭髮,面上還帶著笑容:「我若總留在塔內,又怎麼知道誰會趁我不在、對師兄下手呢?」
獸皮人的嗓子被血浸泡過,嘶啞得可怕:「剛才……探子明明說你在百里之外的藍橋坡……」
孟重光回答的語氣太漫不經心,像在開一個無關緊要的小玩笑:「百里而已。我跑得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