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有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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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行之倒比孟重光反應迅速些:「這次沒保護好我,不扣你的糖。下不為例。」
孟重光:「……」
曲馳歡喜問道:「真的?」
徐行之肯定:「真的。」
曲馳身形一動, 立時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
轉瞬間,山林間又傳來數聲有氣無力的慘叫。
打發走曲馳,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氣的獸皮人,蹙眉道:「這人是沖我來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時, 前者就露出了異常單純無辜的神情,背著手,彷彿地上那團爛泥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是。」
徐行之瞭然。
既然如此, 那就是活他媽該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剛才那副修羅面孔收拾得一點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邊:「師兄……我剛才是不是有些魯莽了?」
剛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頭的大狼狗,臉一抹就換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筆下的人物。徐行之當初設定時, 大筆一揮, 嗜血暴躁, 易怒霸道,這些都被自己設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說到底, 還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僅不懼怕他,良心反倒還有些隱隱作痛。
……兒子對不起, 是爹讓你變成這樣的。
況且, 在蠻荒生活十餘載, 孟重光定然習慣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現如今被人侵入地盤,下手狠辣些,也不難理解。
再說,他們突然來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對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裡去,死在他們手裡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對主動欺負上門來的敵方仁慈手軟,也與徐行之一貫的行事風格不符。
要論殘忍程度的話,昨天自己用原本殺孟重光的匕首殺死那個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裡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從小把孟重光帶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樣,用腳尖踢了踢獸皮人的臉:「留他一條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動聲色地邁開步子,離孟重光遠了些。
在他背後,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來,手指捏緊,眸光中有濃濃的悔意。
……若不是這混賬在他面前抱住師兄,他斷然不會情緒失控,下手這般狠辣,壞了自己在師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緒,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聲唿哨。
受到召喚,骨女很快自另一側竹林里現身。
她躲著徐行之,緩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語幾句,她應了一聲「是」,便沉著腦袋,把垃圾似的獸皮人提起來,朝塔內走去。
期間,她始終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體貼地不去看她,轉而把視線投向曲馳正在打掃殘敵的樹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來。
……徐行之暫時不打算刺殺孟重光,因此,在蠻荒中生存下來便成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務。
他記得很清楚,「世界之識」告訴他,孟重光這一伙人正在謀划逃出蠻荒,回到現世,作亂報復。
而蠻荒里絕不止孟重光這一伙人。
其他分支是什麼情況,各自分佈在哪裡,勢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曉。
最重要的是,這蠻荒的出入口在哪裡?又該怎麼逃出蠻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現在蠻荒這件事太過突兀,周北南懷疑自己是探子,簡直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師兄弟情誼沖昏了腦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這些問題去問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塊塊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該輪到自己了。
總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個可靠的情報來源。
眼前這個,就是送上門來的情報來源,可靠不可靠另說,但聊勝於無。
骨女離去,孟重光也轉回了徐行之身邊,溫馴地發問:「那片林子是我種的,師兄可眼熟?」
……說實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確覺得有點眼熟。
原主破碎的記憶里,好像也確實存在著這麼一片紅艷似火的紅杉樹林。
這片紅杉樹林像是誘發了徐行之記憶中的某個落點,原先不過是銅錢大小的一塊記憶片段,竟然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放大、清晰起來。
一陣劇烈的眩暈感突如其來,瞬間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穩,朝後仰倒下去。
恍惚中他聽到有人慌張地在叫自己師兄,一聲又一聲。
像是從巨大的識海里浮出了一塊舢板,一段完整的畫面出現在了徐行之腦海中。
……這也是徐行之從原主破碎的記憶中,第一次獲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
深秋的紅杉樹林,讓漫山疊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紅色。
群山延綿,名為令丘,山巒宛如美人的秀麗眉峰,層層排開。
雲斂天末、平岸水盡處,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頭的一塊青岩前濯足。
他用葦草隨意做了件長衣,手裡捧著一隻拳頭大小、色澤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著,像是在啃一隻再平凡不過的野漿果。
一股靈力波紋盪來,男童卻不為所動,繼續埋著腦袋,緩緩啃咬。
風過處,兩名應天川初階弟子駕馭仙兵而來,落在了男童面前。
應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極易辨認。藏藍底色,配上燙金雲肩通袖紋,端的是華麗尊貴無比。
之所以能判定他們是初階弟子,是他們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長.槍,而不像應天川的高階弟子那樣,擁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鋼煉長.槍。
面對男童,二人均皺起了眉頭。
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的弟子用長.槍槍尖指住他,極不客氣道:「你手裡的浮玉果是從何處得來的?」
男童抹一抹嘴角的果汁,指了指西邊。
另外一名矮個子懷疑道:「令丘里有異獸名『顒』,浮玉果是它最愛的食物。此果五年一結,數不過百。『顒』視若珍寶,誰若敢同它爭搶,『顒』必然要吸干他全身的水分血液才肯罷休。……你是什麼人,能跟『顒』爭食?」
男童慢條斯理地在果子上咬下一口,含混道:「我想吃,它不給我,我就搶過來了。」
高個子打量了一番男童,發現他除了長相精緻秀麗如女子外,絲毫靈氣也沒有,看起來只是個普通孩子,語氣中不覺帶了幾分鄙夷:「嗬,好大的口氣。」
矮個子戳一戳高個子的臂膀,示意他去看男童腳下。
高個子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五六個浮玉果被一條藤蔓穿成一串,纏繞在男童腳腕上,一晃一晃的,瞧得兩人眼熱。
見狀,高個子馬上放軟了態度:「這位小公子?」
男童掃了他們一眼,自顧自啃咬著浮玉果的果核,把豐軟多汁的果肉事無巨細地掃入口中。
高個子並不願拜求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倒霉孩子,但考慮到二人目前的境況,只得強壓怒意道:「……公子,我們是應天川弟子。不知你可聽說過『應天川』的名號?」
男童不置可否,並不作答。
矮個子接上他的話,持槍抱拳、畢恭畢敬道:「世上人修修士共分四門,我們應天川是其中一支。每隔兩年,我們都要舉辦東皇祭祀禮,需要各種各樣的祭品祭祀東皇。再後來,祭祀禮發展成四門的競賽。——若能在限定時間內取得最多的祭品,便能成為祭祀東皇的獻祭官;若是哪位初階弟子能得到一樣祭品獻上,便有機會進入內門,成為入室弟子……」
他一指那男童腳上的浮玉果,眼中不禁流露出貪婪的神色:「令丘山中有祭祀所需的浮玉果,可我們兄弟二人靈力不足,不敢輕易踏足『顒』的地盤。這位小公子,你能不能把你撿到的浮玉果分我們一個?」
男童一抬腿,一隻浮玉果脫離藤蔓,正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他擦一擦果子,奶聲奶氣道:「這果子不如傳聞中好吃。但我不會給你們。」
高矮二人齊齊皺眉:「為何?」
「我不喜歡你們。」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聲音清凌凌的,有種不諳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長大,對禮節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曉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們應該跪著求我,而不是這樣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二人勃然變色。
「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男童不再理會他們,跳下青岩,踩著水往前走去。
只一剎那,一朵槍花擦亮,錚然一聲,橫在了男童脖頸處。
被槍鋒逼指,男童絲毫不懼,漂亮的桃花狀眼瞳掃掠過二人時,帶著幾分蔑視:「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給你們。」
持槍截停的高個子不聽他的,對矮個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來。」
矮個子彎下腰來,作勢欲摘。
男童抿唇一樂,掐指巡紋。
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硃砂光一閃而逝,額頭上的硃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來。
地幔以下登時窸窣有聲,彷彿有無數怪蛇在其下浮遊,地面上的浮土也上下顛動起來,似乎隨時會有什麼怪物破土而出。
矮個子踉蹌一下,用白橡木長.槍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穩住身形,驚慌道:「……是『顒』來了嗎?」
高個子咬牙:「快動手!拿了浮玉果我們便走!」
矮個子伸手欲摘,卻聽空氣里傳來一聲靈力呼嘯,一柄燃著火的三寸飛刀破空而來,釘住了矮個子的袖子,竟徑直把他的身體帶得飛了起來,把他整個人釘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紅杉樹上!
男童不禁一怔,緊緊貼合著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即分了開來,眼尾和額頭處的朱光也隨之散去。
他四下張望著,尋找著飛刀主人的蹤影。
矮個子被釘得動彈不得,驚慌地伸手扑打著袖子上燃起的火苗,高個子則立即撤回長.槍,指向虛空:「誰?是哪個忘八……」
「蛋」字還未出口,他也被一柄三寸飛刀釘中袖子,身體凌空飛起,撞在另一棵紅杉樹樹榦上,手中的長.槍應聲滾落,掉在了男童身側的山溪之中。
高矮兩人竭盡全力,想把袖子從飛刀間掙離,可靈力卻密密縫在了他們的袖子和樹榦之間,他們甚至連扯破袖子脫身都做不到。
高個子強忍驚懼,厲聲喝問:「誰?」
他的尾音難以抑制地發著抖。
半晌后,高深密林的梢頭傳來一個浪蕩的調侃聲:「……我是你們的良心。你們很久都不跟我說話了,我很傷心啊。」
高個子已是慌得出離常態,破口大罵:「誰在那裡裝神弄鬼?有本事就滾出來!休要作怪!!」
在那作怪之人滾出來前,數十道閃爍著靈光的三寸飛刀自林間激射而出,篤篤地扎入樹榦間,用刀片給兩人做了個事無巨細的人體描邊。
唬得高矮二人兩股戰戰時,一道白影自林間叮鈴鈴地徐降而下。
來人雙手空空,負手而立,一身霜雪白衣,頭戴玄色烏紗捲雲帽,長發被一條縹色髮帶簡單挽起。他腳尖輕踮,落在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前。
來人手腕上綁著一顆六角鈴鐺,那便是叮鈴鈴響動的來源。
剛才還驚怒交加的高矮兩人看清來人容貌,竟是比剛才還要膽戰心驚幾分:「……徐……徐師兄?」
男童好奇地站在溪中,仰望這個年輕又英俊的青年。
被二人喚為「徐師兄」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至溪旁,探出右手,掌心倒轉,一握一收,把高矮兩兄弟釘成了掛飾的刀片便悉數飛回到他手中。刀片形態融變,化為一把竹骨摺扇。
他把扇子搖了兩搖,眼中含笑。
男童眼中的好奇之光愈盛。
高矮兄弟兩人自樹上跌摔在地,破衣拉撒,面如死灰。
矮個子的袖口被流火燒焦了一處,他一面用手掩著,一面急急地申辯:「徐師兄,莫要誤會,我們只是看到這孩子身上有浮玉果,所以想管他要……」
青年走到了男童身側,低頭一看,恰好看到了他腳腕上用藤蔓串起來的浮玉果。
許是青年生得太俊美,男童被他看得竟有些羞赧,把腳不自覺往後藏了藏。
青年在看到那被隨便串起來的珍果時,眉頭一挑。
他很是大膽隨意地摸上了男童柔軟的頭髮,又拍了拍,問高矮二人道:「我問你們啊,這個孩子是『顒』嗎?」
男童唇角抽了抽,竟是忍住了被摸腦袋的不適感,動也沒動。
高矮二人大氣都不敢多喘一聲。
青年又耐心地問了一遍:「我問你們呢,這個是不是『顒』?」
高個子虛著聲音答道:「不……」
青年動作略有輕佻地一甩衣尾,鬆開男童,涉過溪水,走到了高矮二人身邊,彎下腰來質詢:「他不是『顒』,你們管他要什麼啊?到了人家的手裡,就是人家的東西,你們倒好,用鐵槍指著人家脖子要?我問你,這究竟是『要』,還是搶?」
矮個子快哭出來了:「是,是搶……」
青年面色一凝,將扇子啪的一聲合攏,用扇柄照兩個弟子的腦袋上一人一下,訓斥道:「搶,搶。搶人家的東西啊,真有出息,周北南就是這麼教你們的嗎?」
一來,這些人顯然都是認識徐行之的,而他不曉得真正的徐行之在這群人面前是什麼模樣,什麼形象。
二來,對當年孟重光和徐行之之間的恩怨,徐行之並不清楚。
按道理來說,孟重光弒師,並間接害徐行之被趕出仙門,徐行之本人應該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
拯救徐行之於冷場危難之中的,是一把丈八的纓槍。
在他猶豫該如何作答時,一道冷銳朔光陡然橫掃而過,槍尖筆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覺舉起雙手倒退一步,脫口而出:「……哦豁。」
話一出口,他就有點後悔。
當他還是徐屏時,總會冒出些不正不經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這樣的碎嘴子性格,自己有可能已經露餡了。
幾個閃念間,徐行之突然聽得錚的一聲脆響。
——那柄鬼槍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攔腰折斷。
槍尖向天,槍柄裂開,而斷裂處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槍身折裂處,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緊那提槍來刺的年輕人,語氣聽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周北南,退下。」
名喚周北南的年輕人手執斷槍,分毫不退。
威脅無用,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將斷槍槍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閃躲開來,卻也被實實在在地划爛了頸側,鮮血豁然湧出。
……鬼修操縱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傷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寶器才能傷及鬼的軀殼。
槍尖沒入他身後的斗大的岩石,竟將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個粉碎。
孟重光聲音沉沉:「……別拿這東西對著師兄。」
周北南毫無懼色,掌心一轉,將斷裂的鬼槍槍柄翻轉過來,將徐行之的下巴挑起,問孟重光道:「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嗎?」
他又轉向眾人:「……你們都信嗎?」
徐行之見無人回應,場面略冷,便厚顏無恥地舉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聲:「你?你怕不是九枝燈手下的醒屍吧?」
在現世之中,徐行之閱雜書無數,曾在一本志怪集冊里見過關於「醒屍」的記載。
「醒屍」是由死屍轉化而來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與常人無異,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維、起居、進食,但是醒屍生前的情感盡皆失去,愛憎不分、黑白顛倒、光暗難辨、冷熱倒置,會依照主人的命令與控制行事。
周北南不多廢話,撤開槍柄,左手聚起一團鬼火,徑直朝徐行之臉上打來。
火光在距離徐行之眼前僅三寸的地方驟然停住。
鬼火寒氣凜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縫的寒意還是叫徐行之臉上直接結上了一層冰霜。
為了維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敗壞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著沒閉眼,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睫毛上結起一層霜雪。
隨著鬼火的燃燒,周北南原先篤定的神情出現了動搖。
按理說,真正的醒屍會把這樣的冷焰誤判為滾燙的烈火,從而本能地畏懼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徐行之:「怎麼可能?……你不是醒屍?」
徐行之無語。
他背著手,高深莫測但心虛無比地注視著周北南。
周北南一揮手,鬼火化為萬千藍色流螢,消散而去。
但他面上依舊是疑雲不散,對孟重光說:「……你把他的寶器拿出來,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還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現在已是凡人之軀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聲:「不可能,據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沒一個能活的。」
徐行之說:「那是據你所知。」
周北南不再多同他廢話,作勢要抓他的手臂。
在周北南碰到自己前,徐行之的右手手腕被孟重光搶先奪來,一把攥住。
力道之大,徐行之險些被他扯個趔趄。
他將徐行之擋在自己身後,聲音里泛著可怖的冷氣:「他倘若是醒屍,敢冒用師兄的臉,我早在遇上他時便先扼死他了。」
徐行之:「……」
他摸了摸自己寒風颼颼的後頸,想,這孩子到底是誰教出來的,真沒有禮貌。
自己好心背他回家,他居然想掐死自己。
不過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徐行之就閉嘴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麼好鳥,烏鴉何必笑豬黑。
孟重光頓了頓,繼續道:「師兄他的確是失了法力,來的路上我試探過,他體內靈脈已停滯多時,沒有任何靈氣流轉了。」
說罷,他轉過臉來,聲音瞬間變得軟乎乎的:「……師兄,可是這樣?」
如果不用扮演被他坑過的大師兄,如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殺人如麻的天妖,如果自己不是來殺掉他的,徐行之會覺得這孩子看起來還挺可愛的。
徐行之忍住了去摸摸他腦瓜的衝動,別過臉去。
孟重光也感覺到了他的抵觸,眸光黯淡了下去,失落得像是只沒從主人那裡討到摸摸的小狗崽。
周北南看起來信了一些,但疑竇猶存:「你敢確信他不是旁人假扮的?」
骨女都有點看不下去了:「周大哥……」
周北南思忖片刻,眉頭一挑,像是想到了一個絕好的驗證方法。
徐行之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便打起精神,全神貫注,準備應對他下一道難題。
周北南說:「……你從小到大,給我起過十數個外號。只要你能說出三個來,我便信你是徐行之。」
徐行之:「……」
……起外號,還踏馬起了十數個。
徐行之覺得原主好像也不是什麼正經師兄。
不過,經過徐行之的記憶碎片驗證,原主還真干過這麼無聊的事兒。
正道里共有四座仙山福地,徐行之和孟重光都是風陵山弟子,周北南則是應天川島主之子,其他兩處仙山福地,分別是丹陽峰和清涼谷。
原主的記憶極其散碎,徐行之只能從一些凌亂的片段里看出,原主只要和周北南打上照面就會互相拌嘴,彼此毆打,關係十分惡劣,是以徐行之才會給他起了十幾個外號,以彰顯周北南在他心目中的特別地位。
徐行之停頓半晌,從記憶碎片里順利翻出了一個外號來:「北北。」
周北南:「……」
徐行之:「南瓜。」
周北南:「……」
徐行之:「啊,還有阿門。」
周北南忍無可忍:「……住嘴!」
雙刀少女噗地一聲樂了出來。
周北南臉上掛不住了,回頭斥道:「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少女一點也不怕:「舅舅,前兩個我都能懂,可『阿門』是什麼意思?」
徐行之從孟重光身側探了個腦袋出來,善意地解說道:「因為他小時候是個胖子啊。『周北南』字拆開是『門土口北南』,這個外號太繞嘴,刪繁就簡,我就管他叫『阿門』了。」
周北南面紅耳赤,把手中只剩一半的槍柄摔在了地上:「……徐行之,你是不是想挨揍。」
徐行之非常不要臉地往孟重光背後一躲,裝死。
說話間,一道黑影自遠處奔來。
……是剛才立在斷崖之上的鬼面青年。
徐行之尚未做出反應,青年便徑直撞入了自己懷中,聲音里竟是含了哭腔:「徐師兄!」
青年個子的確很矮,才到徐行之的下巴位置,沒被恐怖鐵面遮住的下半張臉清秀白凈,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小孩兒。
徐行之被他抱得一怔,本著叫不出名字也要裝熟的原則,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髮:「……嗯,是我。」
青年仰起頭,面具后的一雙瞳仁呈淡青色,圓溜溜的,像極了一隻幼狐:「徐師兄,十三年不見,你去了哪裡了?」
徐行之苦笑。
……稍等,讓我編一下。
可他還沒編好,青年就被周北南扯出了他的懷抱。
不知道是不是徐行之的錯覺,周北南的臉色好像比剛才更難看了。他指向地上剛才被孟重光折斷的鬼搶,對青年漠然道:「……修好。」
鬼面青年掙扎道:「師兄還在這裡,我要先問一問師兄……」
周北南用眼尾掃了一下孟重光后,硬扯著鐵面青年離開:「現在還輪不到你同他說話。」
鐵面青年似是明白了什麼,乖乖閉了嘴。
孟重光也不同眾人招呼,掐住徐行之的右手手腕,徑直向高塔內走去。
徐行之作勢想掙開他,無奈氣力不逮,只能被他拖狗一樣拖了進去。
匆促間,徐行之回首望去,發現剛才替孟重光療治燒傷的骨女正凝望著自己。
在徐行之回望她時,她卻倉皇地低下頭,轉身而去。
她烏髮上束著的縹碧髮帶直及腰際,隨著她離開的步伐,翻飛如浪。
待二人進了高塔,雙刀少女才來到鬼面青年身邊,好奇問道:「陸哥哥,那便是你們常說的徐師兄?」
鬼面青年擺弄著斷掉的鬼槍,喜不自勝:「是啊。」
雙刀少女抓一抓剪得亂七八糟的短髮:「我怎麼覺得他輕浮得很?」
鬼面青年道:「徐師兄雖說有些孟浪,卻是天下至好之人。」
聞言,周北南翻了個白眼:「呵。」
鬼面青年轉向周北南,抱怨道:「笑什麼?你還笑!你知道修復鬼兵要耗我多少精元嗎?你愛惜著點用行嗎?」
周北南:「……行行行。」
隨後,周北南轉向雙刀少女,問道:「阿望,曲馳和陶閑呢?」
周望答:「聽說南面山間又發現了一些靈石,乾爹乾娘他們去尋靈石去了,大概午夜前後就能回來。」
周北南細思片刻,拉過周望,認真道:「幫舅舅一個忙可好?」
周望附耳過去,周北南如是這般對她交代了一番。
一旁的鬼面青年霍然抬頭:「周北南,你還懷疑徐師兄?」
周北南:「……我同阿望說話,你偷聽作甚?」
鬼面青年憤憤道:「你是我的鬼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便是我的耳朵,你以為是我自己想聽嗎?」
周北南無奈,索性開誠布公道:「十三年不見了,他徐行之突然冒出來,我不信他沒有目的。你別忘了,九枝燈可是一直想致我們於死地!」
說著,他看向高塔的青銅鐵門,冷聲道:「……尤其是孟重光,在蠻荒里活了整整一十三年都沒死,恐怕早就是那人的心頭大患了!」
高塔內。
與塔外的蕭瑟荒涼截然不同,塔內修葺得清雅靜美,甚至有一條活水自塔中潺潺蜿蜒而過,有流石,有畫壁,靜影沉於壁間,水霧靄靄。
徐行之恍若走進了一處世外桃源,而自己便是那個莽撞的漁夫。
孟重光輕輕揮手,一扇正對大門的竹扉應聲而開。
他把徐行之引入其中,其間桌椅床榻一應俱全,甚至有珠璣綺羅裝點盤飾。
孟重光輕聲道:「師兄,這裡是你的房間,我早就為你備好了。一應物件,我都依著原樣擺放,不過有些物件在這蠻荒里的確尋不來,你莫要生氣,我以後會一樣樣為師兄弄來。」
徐行之假裝冷漠:「嗯。」
孟重光拉著徐行之在床邊坐下,眼裡閃著異樣的亮光:「師兄剛才摸了陸御九,現在也摸一摸我的頭髮,好不好?」
很好,鬼面青年名喚陸御九,下次見面的時候不用犯愁叫不出他的名字了。
徐行之這般想著,並不直視孟重光,也不回答他的問題,只四下張望著。
這一望,徐行之便發現床頭處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把精美的竹骨摺扇,看起來頗有玄機。
徐行之用左手取來,並緩緩將扇面展開。
扇面上書八個狂草大字:「當今天下,捨我其誰?」
落款,「天榜第一,風陵徐行之」。
徐行之:「……」
剛才被無視的孟重光再次乖巧地湊了過來:「師兄,你的寶器我一直保留著,你可喜歡?」
徐行之:「……」
他覺得原主的品味簡直是一個謎。
徐行之想將扇子放回原處,手剛剛挨到床鋪,竟有一道藤蔓自床腳處雷電般竄出,緊緊纏住了徐行之的左手手腕。
徐行之驚愕:「這是什麼?」
孟重光歡喜道:「師兄,你終於肯同我說話了。」
徐行之:「……好,我同你說話,你把這東西放開。」
粗若兒臂的藤蔓卻絲毫沒有放開他的意思。
孟重光充滿希望地問:「師兄背我回來時,不是說過,之所以前來蠻荒,就是來尋我的嗎?我就在這裡,師兄哪裡都不要去了,可好?」
徐行之:「……」
見徐行之仍不言聲,孟重光難掩失望,起身道:「師兄如果當真不願同我講話,我便再等一等罷。」
徐行之眼看他當真要走,不禁急聲道:「放開我!」
孟重光行至門邊,被徐行之的斷喝嚇了一跳,回過頭時,眼眶裡竟有淚水隱隱打轉:「師兄暫且忍耐一下,我眼下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師兄。洪荒實在太過危險,師兄只要留在重光身邊,便能安然無恙。求師兄,就答允了重光,留下吧。」
徐行之:「……」
若不是自己現在被捆得動彈不得,單看孟重光這副委屈巴巴的小表情,十人中有十人會覺得被藤蔓緊緊纏住的那人其實是孟重光。
徐行之還抱著一絲殘存的希望:「把我放開,我哪裡都不去。」
孟重光想了一想,問道:「師兄是不喜歡藤蔓嗎?」
徐行之點頭:……「嗯。」
……藤蔓容易生蟲,而徐行之本人怕蟲子怕得要死。
孟重光心不甘情不願道:「……那好吧。」
很快,孟重光再度掩門離去。
徐行之生無可戀地倚靠在床頭,左手上原本纏著的藤蔓化成了一條堅固無比的金鐐銬,端的是一片華貴燦爛。
他用木手摸一摸放在腰間的匕首,十分悲戚。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出師未捷身先死吧。
轉瞬間,山林間又傳來數聲有氣無力的慘叫。
打發走曲馳,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氣的獸皮人,蹙眉道:「這人是沖我來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時,前者就露出了異常單純無辜的神情,背著手,彷彿地上那團爛泥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是。」
徐行之瞭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媽該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剛才那副修羅面孔收拾得一點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邊:「師兄……我剛才是不是有些魯莽了?」
剛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頭的大狼狗,臉一抹就換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筆下的人物。徐行之當初設定時,大筆一揮,嗜血暴躁,易怒霸道,這些都被自己設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說到底,還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僅不懼怕他,良心反倒還有些隱隱作痛。
……兒子對不起,是爹讓你變成這樣的。
況且,在蠻荒生活十餘載,孟重光定然習慣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現如今被人侵入地盤,下手狠辣些,也不難理解。
再說,他們突然來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對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裡去,死在他們手裡都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