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在這個時代,若是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栽一個殺人謀財的罪名,有什麼解決方法。
答案是,無解。
在律法上,對不孝的罪名有著明確的規定,其中就包括檢舉父母罪行這一條。而不孝罪本身被歸納在十惡之中,這便是所謂的十惡不赦。
對於林治來說,他要擺脫身上的謀財害命的罪行,那就只有將當初的事實全說出來。可這就落入了不孝罪名之中,更何況在三年前的謀划中,他自己未必乾淨。
走投無路,但並不是徹底的死局。
所以,當黃石匆匆過來,告知林瑜,林治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還有大哥一家時,他並無驚訝之色。
「他倒是下得了手。」黃石嘆道,那邊府里有他買通的人,見勢不對逃出來后正好叫他給逮住。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一五一十地全都說了出來。
「沒什麼好下不去的。」林瑜面上平靜無波,並沒有什麼隱忍了三年的大仇得報的快色。他拂衣起身,道,「怪只怪,林松將自己和林滂摘得太乾淨。」可誰又是傻子呢,林瑜淡淡的想,況且就算林治蠢得發現不了林松的打算,他也會讓人提醒的。
現在看來,他倒是低估了林治的狠辣。如今人死萬事空,他後續針對林滂的一些布置,怕是也用不上了。
黃石不敢抬頭看自家大爺的臉色,心裡清楚,這裡頭必然另有緣故。今夜,他得到的任務是看著那府里的人,不叫他們走脫。沒想到,那林治倒是乾脆,殺紅了眼不說,還一把火點了自己家。黃石想了想,要是換了自己在這樣的境況之下,必定也要點起一把火,後頭才好趁亂脫身,掙出一條性命來。
真不愧是一家人,老的狠小的毒。只不過,老的風燭殘年,再拼不過正值壯年的小兒子。只不過,他這些天一直盯著那一家。哪裡不知道,林治這個人鬥雞走狗、花錢喝酒最行,腦筋卻不好使。哪來的本事想得出這樣的法子來,那麼,給林治出謀劃策的,是哪一個?
走到外書房的廊下,林瑜看著不遠處點亮了夜色的火焰,嘆道:「真是美麗的火光。」頓了頓,又問陪在身邊的黃石,「邊上的人家可有傷亡?」
他哪裡不知道黃石心裡的疑問,只是沒必要解答罷了。畢竟,只有來自林松身邊人的消息,才會讓林治相信他父親是正要拿他去頂罪。而有些人的復仇,並不見得會放過他自己。
「回大爺,並沒有。」黃石這段時間一直在那邊林宅盯著,在發現那家走水時,就叫了個機靈的小子挨家挨戶地敲門去。許是發現的早,火勢並沒有從那府中蔓延出來,便是裡面的僕役大多還好好的。不只是哪來的信心,但是他總覺得自家大爺並不希望牽連太多無辜的人。既然任務都在掌握中,那些僕役並林氏族人雖然可惡,但也罪不至死,不過兩嗓子的事。
果然,見他這麼回了,自家大爺雖淡淡的未說什麼,但是黃石知道他的心情不壞。
「大爺。」白朮踏雪而來,身後是一溜煙搬著小几子小凳子,茶爐炭火的婆子。她目不斜視地指揮著婆子將東西擺好,自己親跪坐下來開始煮茶。
黃石見裡頭女眷出來,雖是見過幾面的內管家白朮,但是仍舊低頭垂目以示尊重。
接了茶,林瑜捧在手裡並不喝,問道:「那裡還有人看著?」
「辰子和丑牛盯著,必不叫林治走脫。」黃石雙手接過白朮遞與他的茶杯,仍舊垂著頭答道。地支里只有辰龍因著避諱,將龍字隱了,平日里只喚一聲辰子。
「這便好了,你繼續看著去,這會子知縣應該也到了,有結果再來回話。」林瑜知道他在這裡待著也不自在,便道,「還有,叫張家那邊緊守門戶,莫叫小人……」還沒說完,自己先搖頭笑道,「我真是糊塗了。」只要林治不走脫,哪裡還有什麼要緊守門戶的事。
見黃石還站在原地等他的話,林瑜柔聲道:「若是林治走脫了去,那也就用不上官府了,可明白?」
「屬下明白。」聽得這麼一聲,黃石肅容抱拳匆匆地去了。自家大爺的意思很清楚,若是林治沒有被這裡的官府給逮住,他便要動身去抓人,然後親自就地處決。
「白朮你也下去吧。」林瑜淡淡吩咐道,他靠在欄杆上,頭也不回地道,「好好休息,明天一切就結束了。」
白朮斂衽行禮,深知自家大爺這時候更想一個人待著,簡簡單單答了一聲「是」之後沉默地轉身離開。
夜深露冷,便是並不畏懼寒暑的林瑜也拿起了白朮備好放在一邊的斗篷披在肩上。就著不遠處的火光,喝茶賞景,外邊沸騰的人聲傳不到林家院內,獨剩他守著一方清凈。
遲了三年,但是總算乾淨了,林瑜端起茶盞,對著映出紅色的夜空遙遙一敬,然後手腕一翻,盡數灑在地下。
翌日,難得見林老管家來替林瑜告假的賈雨村嘆一聲,昨晚聲勢如此之大,便是他也聽下人說了。今日無事,正好上街散淡散淡,也聽聽那邊到底是何緣故。
上街之後,果見到處都竊竊私語著昨晚的那一場火,又聽衙門那邊正要過堂,想了想,便整了整身上的直裰向衙門那邊走去。
他如今任著林瑜的啟蒙先生,少不得替自己這個小學生關心一下。
正月閑人多,等賈雨村過去時,衙門口早就堵滿了百姓。賈雨村眉頭一皺,左右看了一下,便看見前頭一波生員服飾的人在,他一個外來秀才,並不認識什麼人,幸好在張家坐館的那個李先生一回頭瞧見了他,忙沖他招了招手,與他讓開一個位置。
「李兄。」人擠得慌,賈雨村略略揖了一禮便罷,那李先生亦然。見大門未開,便問道:「那瑜哥兒如何了?」
賈雨村嘆道:「難得告了一回假,聽著是上香去了。」
李先生面露同情,道:「這也好,原不該讓一個小孩子來聽這些。」他是跟著張大舅來的,昨日張大舅應了田知縣的邀,得知了三年的一段往事,原想著今天就傳那一家人過堂,誰知半夜竟走了火。便是李先生這樣不了解內情的,也知道裡頭恐怕另有故事。
賈雨村聽著話頭不對,因問道是何事故。李先生便壓低了聲音,如此這般地說了,又道:「聽著說法,那林治卻是叫衙役給捉住了,捉住的時候還穿著僕役的舊衣。」
正要接著說,就見衙門打開,正堂坐一個威嚴老父母,地下衙役班次齊整肅然,登時裡外安靜。
外頭百姓紛紛跪了一地,賈雨村這些秀才便做下揖來。田知縣看一眼底下,等蔣縣丞將人都傳喚上堂之後,便叫一秀才上前旁聽。賈雨村上前一步,言自己乃是林瑜先生,田知縣見他生得一副直鼻權腮的好相貌,兼之身份特殊便叫留下了。
又問林瑜何在,聽著說是去城外上香替父母祈福之後,便嘆一聲:「也罷,他小小年紀失怙失持,何必再見這般醜惡嘴臉。」
堂上的張大舅和賈雨村忙替林瑜謝過老父母愛惜。
過堂無甚波折,林治和白氏的罪早有定論,只消兩人對上便可。兩個秋後問斬,誰也逃脫不得,倒是林治嘴裡露出來的那些個內情令人感嘆心驚。
許是知道自己已經犯了十惡不赦之罪,少不得一死。逃脫不得的林治也就破罐子破摔,將自家那個狠毒老父、假正經的哥哥的嘴臉倒騰了個一乾二淨。
從三年前怎麼趁著林潤之之死趁人病要人命,一屍兩命害死了林母張氏。怎麼買通了林氏族長,謀划時年才三歲的林瑜的家產。幾次三番想對林瑜下手,偏偏那小子命大沒成。得了多少的錢財,自己根本沒有花到多少,盡數叫那老不死的給林滂給捐了官。如今事發,只叫他來頂罪,如何偏心云云。
連帶著邊上旁聽的林氏族長也沒臉,聽到他說花了多少買通自己時,登時哀嚎一聲,在堂上昏了過去。林瑚又羞又慚,忙於兩個後輩扶了自己的祖父,與田知縣告罪后,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退了出去。數日之後,就重新開了宗祠,讓出了族長之位。
張大舅在一邊冷眼瞧著,心中嘆息,怪道三年前林瑜壓著不讓自己向這林族長送東西,說不得早就料到有今日吧?他當時還納悶,按著親緣關係,瑜哥兒和族長一支還近一些,若是送出去些許,沒準產業就留下在自己手裡了,哪裡又輪得到這一家。
這倒是誤會林瑜了,他又不是神仙,哪裡算得出三年後會發生什麼事?
只不過當時不給林族長送東西是想著。一方面,這種事一送便是一輩子,還得承他的人情,林瑜沒這個耐心,也不願意受這份拘束。另一方面,就是之前他說服張大舅的:不過些許產業,拋出去正好看看哪家人暗地裡蹦躂地最狠。那種人人命官司都已經犯了,肯定不甘好處沒吃到嘴裡。若得了產業的,不是害他母親性命之人,那麼回頭必定另有動作。當然,可能性最大的還是得了他的產業的那一家。
後來一查,果不其然。
三年隱忍,三年布局。如今一朝了結,從此天朗氣清,再無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