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開衙第一天,便接了案子,哪個當知縣的高興得起來?雖說,做讀書人的,講究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該有的敬畏又哪能少了?

  原本田知縣只叫蔣縣丞往衙門前頭了解了此事便完,哪知蔣縣丞去了不過一刻又匆匆回了知縣官邸,如此這般的說了。


  田知縣聽了皺眉道:「這麼說,這白氏竟是做下過人命官司?」琢磨一下時間,正是自己來此地上任之前,便道,「此等惡毒婦人還留著作甚?」說著,便要使人押了下去細細拷問。


  蔣縣丞忙道:「這樣的一個糊塗人有什麼要緊,可偏偏她拉扯了林家、張家,老爺您且聽我一言。」便將三年前那一樁財貨糾紛細細地說與田知縣聽。


  田知縣聽了,訝道:「聽著那白氏在金陵過得好好的,怎的竟回了金陵,還自己上衙門出首?」如今三年都已經過去了,若真是良心受不得譴責也不至於等到現在。想著他問道,「怕是另有隱情罷?」


  「正是如此。」蔣縣丞將手裡的狀紙遞與田知縣看,道,「她原是來尋自己大兒的,不知怎的,竟在那林松一家的長隨身上看到了她給大兒做的荷包。悄悄地打聽了,才知道她大兒已經叫他家給弄死了,自覺再無倚靠,才來報的官,叫那一家賠命。」


  「只怕是滅了口。」田知縣仔細看過手裡的狀紙,上麵條理分明地敘述了三年前因著大兒的賭債,林家誰人找的她,一共與了多少銀錢,前頭給了多少,事成后又給了多少。然後她做了怎樣傷天害理的事,如今大兒因此亡故,已得報應云云。下面有個鮮紅的手指印,是白氏的,邊上是寫狀紙的秀才名字。


  田知縣看了,因嘆道:「果真報應。」又想這秀才倒是寫得好狀紙,兼之字跡文秀,倒可見上一見,這是后話。


  「可不是,當時只道林家小兒命苦,怎知裡頭竟還有這樣的曲折呢?」蔣縣丞嘆息道。


  「此等喪天良的人家還留他們格外逍遙不成?」田知縣收了狀紙,即可遣人就要拿人去。


  蔣縣丞忙攔了道:「老爺有所不知,這林家原是本地望族,只是先林潤之去后,族裡便拿不出什麼中用的。如今那一家倒有一個舉人知縣頂著門臉。」


  田知縣一聽,也不等他說下去,嗤笑道:「如今舉人何其多,也能做起知縣來了?」他自己正經的兩榜進士出身,如今也不過著知縣上熬著罷,如何看得起林滂這種歪門邪道的。


  「老爺何其英明,那個小小的舉人又有什麼臉面可言呢。」蔣縣丞自悔不該說什麼舉人知縣,戳了田知縣的肺管子,豈有好處?忙忙地道,「不過這林族有一項不一樣,他家出過一任侯爵,如今那一家雖分了宗,到底看著他家的面子上吧?」


  田知縣聽見這麼一聲,頓了一下,心裡盤算一回,道:「可是聖上隆恩,格外多襲了一代爵。后無爵可襲卻從科舉晉身,得了探花之位,如今正做著蘭台寺大夫的那位?」


  「可不是他。」蔣縣丞腰更彎了一些,道,「雖說是分宗出去了,但這到底不好看,您看……」


  田知縣撫了撫短須,思忖道,這族裡出了殺人奪財的大事,面子上是不大好過得去。不過,這到底分宗了,京城林家是不是關心還兩說。


  便道:「那你說的張家,又是個什麼樣的境況?」


  蔣縣丞年紀大了,在上頭使了勁,就在自己家鄉姑蘇這邊輾轉任著這種芝麻小官,對於鄉里鄉外的事情倒是門清。他原也不大在意這案子怎麼判,不過是想著林松一家倒是識趣,如今還他們些許香火情。


  這田知縣秉性為人不敢說十分剛直,也有九分強硬,若是落在他手裡,少不得死傷流放。若是能在林族裡自己解決,許是能掙得全家老小的命。


  田知縣一聽,便笑道:「原來就是這個張家。」這張大舅還是和他同一個客棧中的舉人,去年他才來,也多得他襄助才在本地站穩了腳跟,未叫那些敲骨吸髓的胥吏給欺瞞了去。


  「只怕他還不知道這裡頭還有這般隱情。」說著,立時就寫了帖子,使喚門子給張家送去。


  蔣縣丞看著那門子腳不點地地走了,心道那家人家是救不得了,便不在說話。告退了,上前頭先將那白氏扣押,也不管她如何叫喊。


  那幫衙役胥吏最是會看人眼色不過,見蔣縣丞微微沖他們搖頭,便知事不成。就像是蔣縣丞之前想的,不過一份香火情罷了,誰還真能管誰那麼多?


  倒是有一個姓林的典史,與林氏一族說不得五百年前是一家。此人最是貪婪不過,下了衙思來想去總捨不得這一口現成的肥肉。他倒不是想著那一家能脫罪,只不過,自古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他這先頭一報信,還用愁後頭他們不自動送錢上門?


  官司打完了,家財也好了個精光,他正好吃飽,過個肥年。


  因此打定了主意,腳下一拐,向著林松家走去。不料,剛到門口呢,就看見自己的同僚正擺著一張擔憂的臉叫林治從正門給送了出來。見他來了,少不得遞過去一個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腳不點地地快步走了,生怕叫更多人瞧見的樣子。


  林治見狀,本就青黑的臉色就更難看了一些。


  林典史暗罵一聲那人倒是見機快,見林治迎上來,便故作關切道:「都知道了吧,哎,好生準備著吧!」說著,便搖頭假意要走。


  林治一聽準備兩字,又怎會放他離開,忙死死拉住了,哥哥長哥哥短的叫著,賠著小心,這林典史方半推半就地進了門。談了半晌,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這才揣著懷裡的銀子悄悄地從後門走了。


  要是再遇上一個半個同僚的,面上須不好看。


  「什麼時候那爛賭鬼死在這府里了,我們竟不知道。」林治只差沒咬碎一口牙,只是想不通。


  林松耷拉著眼皮哼道:「你還有什麼知道的。」心道,如今再把那個漏了破綻的長隨打死也不中用。他摩挲著手腕上掛著的一串佛珠,見自己的老僕低眉順眼地進來了,問道,「怎麼樣,他知道什麼不成?」


  老僕搖搖頭,沙啞著聲音道:「只說是娼門小娘子給綉了這個,老奴打聽遍了,再找不到什麼暗門子。那邊上也都是正經人家,沒什麼有用的消息。」說完,便垂著手,像個木頭一樣站回林松的背後。


  「這可怎麼說。」林滂雖做過知縣官,但他向來眼高手低。那一等隻手遮天的胥吏可巴不得呢,只管叫他安坐,伺候得他鎮日里風花雪月,還自覺做了個「垂拱而治」的老父母。


  如今事發,他先慌了,心裡不由得埋怨自己父親,又巴巴地等他出個主意。見父親弟弟都不吱聲,便抱著僥倖心理道:「許是等吏部的公文下來就好了。」若是有幸,這一次升個一官半職的,比起本地的知縣便要高一些,那知縣還敢為難自己不成?

  「等吏部公文到了,局面自然得解。」只怕他們一家等不到這一天,這最後一句林松卻不好直白地說出來。想了想,自己大兒到底做過一任知縣,即便卸了職也算得半個官身,先試探試探也好,便吩咐他,「你先去寫一個帖子,邀田知縣吃酒,且看是個什麼說法。」


  見林滂領命去了,林治便叫小兒也退下。


  「風雨欲來啊!」林松嘆了口氣,脊背有傴僂了一些,對著身邊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老僕道,「要是這一關過了,我林家少不得就慢慢起來了。可這要是過不去……」他又嘆了口氣,過不去可怎麼說呢,他為了這個林家,謀劃了兩代人,總是能過去的,也必須得過去。


  「若田知縣接了大老爺的帖子,那便無事了。」老僕張口,慢慢地道。


  林鬆緩緩地搖搖頭,不抱希望道:「田知縣不會接的。」衙門裡那些都是一群最會見風使舵的,若今日之事能破費些許就過去的話,哪裡會來這麼多的衙役胥吏。只會是田知縣或蔣縣丞派了人來,那便是有商量的餘地。如今這般,不過是那幫子人打量著吃人血饅頭罷了。


  想著,他又輕聲嘆道:「他是不會接的。」


  林松慢慢地、慢慢地坐下去,將手腕上的佛珠拿下來一粒粒撥著,數了一圈又一圈,方道:「這人與人之間,從來都是不一樣。進士與舉人不一樣,讀書的與不讀書的又是兩樣,你說是不是。」老僕數十年如一日地站在他的身後沉默著,並不接話,也不需要他接話。


  他知道自己伺候了大半輩子的老太爺心裡有了主意。


  是誰說,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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