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上京市的另一邊,楊澤重將手中的照片狠狠摔向地面, 映著薄熒容顏的照片飛散了一地, 他抓起面如土色的助手, 目眥欲裂地大吼:「連照片被人換了都不知道, 你究竟在做什麼?!」
楊澤重的徒弟曾施有著一張憨厚的圓臉,總是露著傻乎乎的笑容,但是此刻這張臉上沒有一絲笑意,陰沉如水的目光比楊澤重發泄出來的怒火更讓助手膽戰心驚。
「照片一直被我鎖在工作室抽屜里,不可能被替換啊……」助手哭喪著臉說道。
「要是不可能,為什麼現在我拿著的是假照片?!」楊澤重怒火衝天地瞪著助手:「說!是不是梁平收買了你?!」
「我沒有啊!我不知道, 這照片——不可能啊——」助手驚慌失措地連話都說不清了, 他拚命回想著楊澤重把照片交給他后發生的事,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片鎖在了工作室的辦公桌抽屜里,誰能進入工作室呢, 誰能到他的辦公桌前呢……
「對了!我知道了!」助手忽然大叫起來:「是章總監!昨天晚上加班,他突然說請我吃宵夜, 我們叫了外賣在工作室吃,他一直灌我酒, 後來……後來……一定是那個時候他換了照片……」
助手話音未落,曾施已經掏出電話給章遠華打去了。
片刻后,他放下電話看向楊澤重:「……空號。」
「他媽的!」楊澤重推開助手,暴怒著踢倒近旁的椅子:「給我打梁平的電話!」
「我們想做什麼?這句話問的真奇怪啊, 我還以為楊大記者已經看到我們發出的律師函了呢? 」梁平坐在沒有發動引擎的汽車裡, 目光隨意地看著前方空曠安靜的車道:「律師函只是開始, 接下來你還會收到法庭傳票,如果你對法律程序有疑問,不妨問問你們工作室的法律顧問?」
「你別得意忘形!」楊澤重在電話那頭咬牙切齒:「你難道忘了,我早就曝光了那些照片,就算你替換了實物,我已經留檔和發布的照片你要怎麼替換?!」
「楊大記者——」
梁平笑了起來,他笑得陰陽怪氣,說的話也陰陽怪氣,每說一次「楊大記者」,那幾個字就像巴掌一樣打在楊澤重的臉上,氣得他怒火攻心。
「我該說你天真哪,還是無知呢?」梁平漫不經心地說:「好歹勉強算是一個記者,連只有膠捲底片才能作為證據的常識都不清楚嗎?你有照片的照片,那麼請問你的底片在哪裡?」
「……楊大記者,你要是真有膽子找你背後的人那就去找,別在這裡浪費時間放空話威脅我,事到如今,你覺得自己對他們還有價值嗎?我要是他們,你浪費了我寶貴的時間和財力,最後讓我竹籃打水一場空,別說幫你,我不反過來把你踩到泥里都是我慈悲為懷。」
許久的沉默后,楊澤重才重新開始說話,梁平冷笑著聽了一半,打斷了他的話:
「別拿四千萬來和我談條件,那原本就是我們的錢,你咬下我們一塊肉,現在吐出來,就想把事情兩清了?你咬我們一口的事要怎麼算?」梁平冷笑:「看來楊大記者還是沒想清楚,沒關係,誹謗罪可以判三年有期徒刑,你大可以在獄中慢慢想。」
梁平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
他一點也不著急,他知道聰明人會做什麼選擇。
副駕駛的車窗在這時被敲響,梁平抬起頭來剛剛露出笑容,卻在看清來人的臉后僵了一瞬。
等梁平按下車窗后,程娟探著腦袋對他說道:「小熒和程總一起走了,讓我來告訴你一聲不用等了。」
「哦。」梁平很快恢復若無其事的樣子,他隨手發動了引擎后,又停了片刻,忽然轉過頭對上程娟的視線:「吃午飯,去不去?」
「嗯?誰請客?」程娟驚訝過後立即謹慎地按住了自己的皮包。
「今天心情好,哥請你。」梁平故作瀟洒地說。
「哇,梁哥你太好了!」程娟眼睛一亮,立即打開車門坐了進來。
「伍蕙還在公司加班,我們外帶回去和她一起吃吧,這次你們都辛苦了,我請你們吃頓好的犒勞犒勞。」
「好好好!快走吧,我都要餓暈了!」程娟迫不及待地說。
程娟話音未落,梁平一腳踩下油門,在她的驚叫聲中沖了出去。
薄熒的媒體招待會無疑是一顆威力巨大的炸\\彈,炸翻了目前的輿論格局!
所有娛樂媒體都在爭相報道這次招待會,微博實時熱搜榜中,薄熒一人就佔據了就其中六個位置,其中四條熱搜的背後還帶上了「爆」字,成為微博運營以來首位同時擁有四條「爆」熱搜的人,刷新了薛洋安留下的同時三條「爆」熱搜的最高記錄。
薄熒在媒體招待會上說的話,再次攪亂了原本已經開始沉澱的水潭,比最開始楊澤重向里投石子的時候更混亂,本以為是蓋棺定論的媒體招待會變成了絕地反擊,再遲鈍的人也知道,新的風波又開始了。
在短暫的混亂后,網路上的輿論迅速分成了兩個極端,一種是相信薄熒的說辭,認為她是可憐至極的受害者,一種是相信光影工作室的爆料,認為這場媒體發布會只是她的作秀,雖然持否定態度的群眾基數更大,但是多虧那些曾經轉黑的熒粉,他們在負罪感的驅使下活躍在各大戰場的前線,發揮著一人頂十人的能量,使網路輿論始終處於膠著狀態,沒有被傾向光影工作室的言論主導。
薄熒已經出招,如今就看光影工作室如何回應,然而就像是回到了事件爆發最初一樣,兩個事件當事人,一個始終失聯,不過這個失聯的人如今成了光影工作室的楊澤重,無數的媒體聯繫光影工作室想要一個回應,得到的答覆卻始終是「現在聯繫不上負責人,不便回復。」
而事件的另一個主人公,因為在招待會上就明言塵埃落定前不會接受任何採訪,所以失聯也在眾媒體的意料之中。
儘管這一夜兩個當事人誰也聯繫不上,但各大媒體不會沒有事做,不論是深挖薄熒的出身,還是聯繫當年接收薄熒的醫院,甚至還有遠在千里之外的偏僻小鎮,都是需要他們親自奔走調查的事情。
在外界因為薄熒鬧得人仰馬翻時,她本人卻在扁舟台的一間公寓里安靜地接受他人的照顧。
薄熒感受著眼角傳來的冰冷,說:「你在這件事上花了多少?我還你。」
「不用。」
回答聲從她的右手面發出,她轉過頭去,眼角的那塊冰涼也跟著轉移。
程遐坐在她的身旁,背後就是那面寬闊的落地窗,窗外疏星朗月,涼爽的初秋微風從洞開的窗戶外吹進,帶起淺灰色的窗紗微微晃動。
他的眉眼和聲音都是冷的,薄熒知道他在生氣,可是她依然笑著說:「你不要我還錢,我還能拿什麼還你?」
程遐凝重的目光從她眼角的那包冰塊上移到她的眼上:「……你看不出我在生氣?」
「我看出了。」薄熒點點頭。
「那你還開玩笑?」程遐的聲音沉了下來,那張俊美冷傲的面孔隨著他壓下劍眉,顯得更加冰冷、危險了,這張令人生畏的臉唯獨在薄熒這裡失了威懾力,薄熒沒有說話,但是從她輕鬆的笑容里程遐知道她毫無悔改。
「自己敷。」程遐眉心一皺,把冰塊塞到薄熒手裡,冷著臉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謝謝你,還有對不起。」薄熒看著他的背影,輕聲說:「下次我不會這樣做了。」
程遐沒有回頭,只有冷冷的聲音傳了回來:「你還想有下次?」
薄熒看著他離開的方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生氣了,然而沒過一會,他重新走了回來,手裡拿著一個綠色的小瓶子和醫用棉簽。
程遐重新在她身旁坐下,用棉簽沾了藥膏往薄熒眼角伸去,冷冷說:「拿開。」
薄熒聽話地放下手,接著程遐順手將她手中冰冷的毛巾拿走,放到玻璃茶几上的不鏽鋼盆子里。
「以後不要再做這麼危險的事了。」他面無表情地往薄熒眼角擦拭藥膏,和他冷淡的面孔相反,他手上的動作輕柔到幾乎感覺不到力度,薄熒倚在沙發柔軟的靠背上,溫順地任他擦藥,她的目光落在程遐臉上,忽然注意到他的左耳下方有一道兩三厘米的疤痕。
她的目光停在那條疤痕上半晌,終於忍不住伸手。當程遐反應過來的時候,薄熒帶著冰塊氣息的冰冷手指已經觸上他耳下的傷疤。
薄熒沒有看程遐的表情,卻感覺棉簽在空中頓住了,久久沒有落下。
那條有著增生組織的傷疤因為面積小,顏色淺,很難被人注意到,薄熒撫過這條微微不平、明顯是利刃造成的傷疤,輕聲問:「為什麼?」
程遐沉默著,半晌后,拿著棉簽的手垂了下來。
「我被綁架過一次。」程遐說。
薄熒專註地凝視著他,程遐不得不接著說下去:
「……十二歲那年,我因病休學,在我父親派人將我送往鄉下外婆家的路上,一夥拿著自製機槍的蒙面匪徒打暈了司機將我綁走,綁匪將我帶到一個杳無人煙的山頭,囚禁在一間廢棄的小木屋裡,直到一周后警察才找到那裡,這一刀是警察破門而入時,狗急跳牆的綁匪划的。」他神色平淡,語氣波瀾不驚,劫後餘生沒有在他眼中留下一絲后怕或是慶幸:「如果綁匪的刀尖再深入兩毫米,就會劃破頸動脈,我連撐到醫院的時間都沒有,當時為我治療的醫生都說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
「……你的父母一定很擔心你。」薄熒喃喃道。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心臟就是一陣被攥緊揉碎的疼痛。
程遐垂下眼,把棉簽扔進一旁的垃圾桶:「我的母親那時已去世十個月,我的父親,」他頓了一下,嘴角牽動上揚:「在我被警察救出的時候,他正在辦理秦焱的收養手續——為了及時把他帶回家,給他一個美滿的春節。」
「我的父親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他總是在各地奔波,每個月回家的次數一隻手也數得過來,但我一直以為他只是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感情,在我生病的時候,他默默無言地做了許多……我以為他只是不善言辭,實際還是個好父親,」他的嘴角又揚了揚:「直到秦焱出現,我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
「對我父親而言,我只是一個可以替代的物品。」程遐說:「一旦我擔負不起秦家繼承人的稱號,他就去尋找新的合格繼承人。對我,對我母親,都是如此,為了他的商業帝國,一切都可以捨棄。」
他神色平淡,唇角揚起的弧度可以忽略不計,薄熒在他冷漠的臉上看到了寂寥的孤獨。
「我很慶幸鍾嫻寧的兒子是你。」滿室寂靜中,薄熒忽然說道。
他們何其相似,相同的孤獨,相同的扭曲、心臟上相同的空洞。
當她回過神時,她的掌心已經覆在程遐溫熱的脖頸,她的心臟隨著他頸下微弱的脈動一起收縮又膨脹,彷彿茫然無助的盲人找到拐杖,軟弱無力的菟絲花抓住可以寄生的大樹,她的心臟泵出某種滿足而酸澀的悸動,電流一般流過她的四肢百骸,她慢慢靠近了程遐,眼中閃著奇異的光彩——
「不是天底下任何一個人——而是你。」
程遐一話不發,那雙冷淡銳利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她,眼中的神采越來越深,越來越重,將他在白天包得密不透風的剋制和隱忍正在黑夜中動搖。
空氣中漂浮著某種躁動的、一觸即發的危險分子,他們都在被對方強烈地吸引,這是一種異常的、可以稱得上扭曲的吸引力,他們的怦然心動並非源於對方的美好品德,而是產生於彼此靈魂上的陰影和傷痕。
就像X所說一樣,程遐是最好的獵物,他足夠強大,對薄熒來說,也足夠易控,她的手裡握著開啟程遐心防的鑰匙,別人需要翻越千山萬水才能走到他的面前,而她僅僅只要展示軟弱,他就會走到她的面前對她伸出手。
除了伸手握住,她不需要再做其他努力,在程遐面前,她可以不再掩飾自己的軟弱、自卑、陰暗、猶疑,因為這些都是打動他心靈的品質。
他嚴肅認真地守候在她的身旁,想要重塑她扭曲的人格,但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每當她表現出痛苦絕望時,他的神色最為柔和。
他們是天生一對的病態同盟,一個沒有他人的肯定就無法確認自己的存在,一個通過被完全依賴來感覺自己被需要。
「程遐——」薄熒看著他。
已經習慣了生疏冷漠的「程總」,乍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從薄熒口中說出,程遐不免一愣。
「因為是你,我願意做她人的影子。」
薄熒看著他,說出連自己都無法判斷真偽的話。
做戲做久了,總會生出感情,更何況薄熒撕給他看的傷口每一個都是真實的,在侵蝕對方心靈的同時,她何嘗不是在自毀城防,讓他入侵心靈。
「拉他一起下地獄吧。」
一個聲音在她心中悄悄響起。
「你想要他。」
「你想完全佔有他。」
這是惡魔的呢喃。
薄熒聽從心中的惡念,想要和他一起墮落。
和時守桐在一起的時候,她想要和他共上天堂,在程遐面前,她卻只想和他同墮地獄。
程遐深沉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當她認真看著一個人的時候,眼裡像是含著星光,很少有人能抵擋這種目光,然而他似乎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他一邊撕開一張裁剪過的葯貼往薄熒眼角貼去,一邊神色平靜地說:
「你永遠成不了鍾嫻寧,就像世間沒有人能成為又一個你,你和我母親有相似之處,但我從未將你當做任何人。」
這是程遐第一次承認和薄熒相像的那個人的身份,薄熒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輕易地承認,也沒有想到他會在她措不及防的情況下說出她迫切需要的肯定。
她的手從程遐脖子上慢慢垂了下來。
程遐在貼好了的葯貼上輕輕按了按,使葯貼和薄熒的皮膚完全貼合。他放下手,看著怔怔的薄熒:「我不需要你成為任何人,做你自己就好。」
「做我自己?」薄熒看著他,慢慢笑了起來,笑著笑著,那笑變成了諷刺的冷笑,「……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麼樣嗎。」
沉默片刻后,程遐看著她說道:「敏感、自卑、膽小。」
「……」
「悲觀、偏執。」他看著薄熒的眼睛說:「你就像是一隻蝸牛,伸出蝸牛殼的觸角無論碰到什麼都會驚恐地縮回殼中,只要在一個地方受傷過一次,你絕不會再往同一個方向靠近一步。」
「夠了。」薄熒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面無表情地打斷了他。
「……就像現在一樣。」程遐無動於衷地說。
「那你呢?你又有多好?」薄熒怒極反笑。
「至少我從來沒有否定過自己。」程遐說:「我不會為了其他人的錯誤而懲罰自己。」
「你不會?」薄熒冷笑著站了起來:「你不會的話為什麼這麼多年對你母親念念不忘?」
看著程遐驟然冷下的面孔,薄熒知道自己觸到了他的逆鱗。
「……對不起。」薄熒從他臉上移開視線。
她不等程遐說話,轉身走出了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