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堪折直須折(中)
初八夜晚, 十里御街,燈火通明,絢如白晝。
彼時,周庭謹坐在酒肆里, 偶爾拿起酒壺往面前的小瓷杯里緩緩斟上一杯, 正在沉吟,卻聽到叮噹佩響, 又聞幽香遠遠飄來。
周庭謹雙耳微動,聽得不遠處一道悅耳女聲十分熟悉,那聲音恍如鶯囀喬林, 又如泠泠泉水輕擊磐石,略帶著點子委屈地細聲道:「蘇慕淵,你又要帶我上哪兒去?我不同你逛了,我想回府去……」
那姑娘的聲音實在太熟悉, 正是時常縈繞在他心間的聲音, 周庭謹難掩激動地站起身來, 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不遠處,一對男女攜手而行, 視線向下,那白皙如玉的柔荑,被一隻黝黑粗糙的大掌牢牢地裹在其中, 輕易不能掙脫, 周庭謹覺得自個兒的雙眸已經被這副美好雋永的畫面刺痛。
周庭謹貪婪地看著不遠處那姑娘, 只見她面似芙蓉,腰如細柳,柳眉彎彎淡掃猶如皎潔新月,雙眸波光灧瀲恍若盈盈秋水,金蓮窄窄步伐細碎,玉筍纖纖晶瑩玉潤。通身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靈秀之氣,令路上行人忍不住駐足觀望。
當她行動時,那是輕盈綽約,婷婷裊裊,身段妙曼,姿態絕世,嬌柔迎人。
而身旁緊緊挨著她的男子,卻又讓人望而生怯,只見他生得異常高大,身高約略八尺有餘,淡發褐眸,丰神俊朗,五官如刀鑿一般,深邃冷毅,寬肩闊背,身量頎長,整個人帶著北地邊塞特有的粗獷美感,他立在人群中,那必然是最顯眼的一個。
不消多說,不遠處走來的兩人,正是蘇慕淵與阮蘭芷。
也許是周遭盯著阮蘭芷的目光太過熱烈,蘇慕淵的面色冷了下來,神情也是越發陰鶩,他一把攬住阮蘭芷的纖腰,另一隻大掌牢牢裹住她豐潤白皙的纖纖玉手,如刀鋒一般的銳利鷹眸掃向四周,那股子無形的戾氣直壓的人喘不過氣兒來,於是這些個目光不老實的,統統都收斂了些。
雖然四周打量的目光少了,可周庭謹卻仍然沒有收回目光,眼見兩人形貌親密,他攏在闊袖裡的雙手緊握成拳,恨不得立時便衝上前去,將兩人分開。
兩人隱隱將近,眼看著竟然要踏入同一家酒肆,周庭謹無奈,只得迴避,旋即抽身往角落的四方桌坐下,幸好前方有酒罈子遮蔽,一時間倒也未被兩人發覺。
蘇慕淵耐心地配合著阮蘭芷,緩步輕移,攙著她的手擇了個臨近高台的桌子。
原來這酒肆裡面極其寬敞,甚至和隔壁的歌舍互通結合,裡面正請了那胡姬來跳旋舞,兩人坐在這檯子下方,最是方便看錶演。
這時茶博士趕忙上前,將桌上倒扣的杯子一一掀正,又拿腰間的方巾細細擦拭過之後,斟了兩杯茶湯送到跟前,這便弓著腰客客氣氣地問道:「二位貴客想吃些什麼?」
這酒肆里不光提供美酒,也會做些可口的吃食,這店裡的夥計畢竟每日做著迎來送往的營生,哪能沒有一點兒眼力見兒呢?
阮蘭芷正要坐下,蘇慕淵卻一把攬住她的纖腰,制止了她的動作,而後解下自個兒的披風墊在凳子上,方才樓著阮蘭芷坐在披風上,期間還不著痕迹地瞥了角落一眼,那個方向,正是周庭謹所在的位置。
也不知蘇慕淵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湊近了阮蘭芷的耳畔,貼著她的耳珠子,姿態十分親密地說道:「阿芷想吃些什麼?嗯?」
阮蘭芷甚少在外頭吃東西,也不敢亂點,只紅著一張俏臉兒偎進蘇慕淵的懷裡,悄聲說道:「我……我鮮少出來走動,並不會點菜,你說吃什麼就吃什麼罷。」
蘇慕淵見她這副嬌怯怯的模樣,滿意極了,又忍不住低低笑了起來,那笑聲在胸膛間震蕩,羞得阮蘭芷只將一張小臉兒埋的越發深了。
周庭謹見她兩個行止親密,恨不得衝上前去,立時分開他們才好。
不得不說,周庭謹此時心裡隱隱作痛,點漆似的眸子里也是透露著濃濃的失望。他是真的有些搞不明白,蘇慕淵是個兇殘成性,手段狠戾的人,阮姑娘為何要同這種人在一起?難道先前他在書齋說的話,她都沒有聽進去嗎?
彼時,坐在不遠處的蘇慕淵可不管周庭謹是個什麼心情,他點了幾個可吃的菜肴之後,只一味親昵地同阮蘭芷說著話。
就在此時,台上突然發出一聲如驚雷一般的巨響,抬眼看去,原來高台之上跳旋舞的胡姬已然退去,台上煙火大起,阮蘭芷驚了一跳,嚇得鑽進蘇慕淵的懷裡就不肯出來了。
蘇慕淵對於她這副依偎自己的小模樣,十分受用,只伸手環過她的肩背,另一隻大掌在她的背脊上輕撫著,並垂著頭柔聲細語地安慰她。
煙火中,台上走來一個頭上戴著紅巾的男子,他手上橫著一個笛子,湊到唇邊吹了起來,緊接著一隻猴兒和小狗也跟著步出,蘇慕淵在阮蘭芷的耳邊提醒著,叫她轉頭來看,可別錯過了精彩。
只見台上那猴兒和小狗十分聰敏,聽著笛聲就猶如聽到指令一般,跟著節奏起立、蹲下、前進、後退,動作整齊劃一,配合十分默契。尤其是那小絲毛狗兒,模樣討喜,憨態可掬,滴溜溜的大眼一瞬不瞬地盯著它的主人,然後做好笛聲里的每一個指令。阮蘭芷看的得趣,竟忍不住跟著笛聲拍起掌來,嘴邊的笑容就沒有停下過。
阮蘭芷活了兩世,卻從未見過這樣的把戲,正津津有味,笑意盈盈地看著,殊不知,身旁的蘇慕淵壓根就沒有看過一眼台上,而是垂頭一瞬不瞬地盯著懷裡的小人兒所展露出來的絕美笑靨。
直到那猴兒和狗兒退了場,阮蘭芷還緊緊地抱著蘇慕淵的手臂,興緻勃勃地談論著那兩個小動物的表演。
蘇慕淵不忍打擾她的興緻,薄唇微勾地問道:「阿芷喜歡看這個?嗯?」
阮蘭芷聞言,神色一僵,她頓了頓,在蘇慕淵那目光灼灼的注視下,紅著一張臉兒,神色局促地撇開了頭。
阮蘭芷此時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過於得意忘形了?
本先出來的時候,她是打算一直板著臉,不給蘇慕淵好臉色的,等會吃過飯就立即要求回阮府去,再不同這野獸糾纏的。
可……可自己現在竟然又親熱地貼了上去,這樣兩人又算是怎麼一回事呢?
他,他會不會誤以為自己已經妥協了呢?
當然,蘇慕淵是不知道阮蘭芷內心的矛盾的,佳人在懷,情敵坐在不遠處氣的七竅生煙,他現在心裡簡直熨帖極了。
「阿芷……我瞧你一直盯著那隻小狗兒,你是不是很喜歡它?想不想養一隻?」蘇慕淵替阮蘭芷別了一下耳旁垂落的髮絲,柔聲問道。
「……」阮蘭芷縱使心裡十分喜歡那隻小狗,此時也不會表現出來。
「等阿芷嫁給我,咱們也養一隻小絲毛狗兒,再請個馴狗的能人,讓它每日表演給你看,好不好?」蘇慕淵親昵地貼著阮蘭芷的香腮,微微笑著說道。
「……」阮蘭芷此時心裡正在天人交戰,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今日一定要擺脫這野獸,此時就堅決不能給他好臉色看!
蘇慕淵見她一直不語,倒也不惱,一隻大掌以別人看不到的刁鑽角度,從桌下伸到阮蘭芷那高聳如玉山的雪峰下緣,一刻不停地用力揉按著,薄唇還含著阮蘭芷的耳珠子,低低說道:「阿芷,阿芷……我好不好?」
「你在做什麼?還不快把臟手拿開!」阮蘭芷瞠大了一雙水漾雙眸,她倒是沒想到,蘇慕淵這廝竟然沒臉沒皮到如此地步,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輕薄她!
阮蘭芷可沒有蘇慕淵那般無恥,她本想推開那隻惱人的大掌,卻又忌憚著四周有人,她兩個在人來人往的酒肆里做著這檔子羞人的事兒,萬一被人瞧見了可怎麼好。
因著心裡有所顧忌,阮蘭芷除了在口頭上怒罵蘇慕淵之外,壓根就不敢動彈,她整個人處在一個緊繃的狀態里,生怕自己露了陷,被人發現了沒臉做人。她在心裡只一遍又一遍地反覆默念著:都是他迫著我做的,我不想的……
這還真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因著阮蘭芷膽小怕事,越發方便蘇慕淵這個膽大包天的動手動腳,真真兒是便宜了這厚顏無恥之人了。
這廂蘇慕淵倒是挺開心的,對於他來說,心思單純的阿芷,實在是太好擺弄了。
不得不說蘇慕淵這人心機之深,乃是周庭謹生平之僅見,因為蘇慕淵輕薄阮蘭芷的動作角度雖然刁鑽,可周庭謹坐得那個位置卻能看的一清二楚……
他想,恐怕洞察力超絕的蘇慕淵早就發現了他的存在了——
然而面對這樣使人難堪的情形,周庭謹雖然想撇開頭,卻又管不住自己的視線總往那邊瞟,因此也將阮蘭芷那欲拒還迎、半推半就的嬌羞神態看的一清二楚。
如果說先前他的心只是涼了半截,那麼現在的確是徹徹底底地涼透了……
可心涼的同時,周庭謹卻又有些不甘心,他心思複雜地看著蘇慕淵懷裡的阮蘭芷,他不明白,自己究竟輸在哪裡?
他對阮姑娘,那是百般尊重,可到頭來,卻遠遠不及那卑|鄙無|恥的蘇慕淵,難道……這阮姑娘就是喜歡被強迫嗎?
就在周庭謹沉思的空檔里,台上,那以笛子驅使小動物的奇人表演完畢退下台去,緊接著,又上來了個頭戴額抹的人,只見他雙手各執一面白色的旗子,揮舞的虎虎生風,眼花繚亂,他在檯子上又是跳躍,又是打旋,正是在表演「撲旗子」。
在他身後,緊跟著又上來了三個年級尚小的男童,他們表演的則是爬竹竿與翻筋斗,還有一個則是表演的兩腳垂直向上伸,腳底朝天頭朝地,也就是俗話說的「倒立」了。不一會兒,小童又讓雙腳從空中落回地面,面和身體的正面朝天,也就是「下橋」,另外一個翻筋斗的小童就這般倒拖著他走。
阮蘭芷一個心被台上的孩子捏得緊緊的,她眼瞧著那小童在竹竿上爬上爬下,她在心裡直為他捏了一把汗,只生怕這小童摔著了可怎麼好。好在這幾個人都是每日勤練技藝的人,她擔心的情況並沒有發生。
當然,蘇慕淵對台上的這些表演並不感興趣,他見阮蘭芷看的專註,乾脆就將桌上的熱飯菜夾到自己的碗里,又餵給阮蘭芷吃,等懷裡的小人兒吃不下了,他再快速利落地掃光這一桌子的飯菜。
吃好了飯菜,蘇慕淵摟著阮蘭芷就要起身離開,這時候懷裡的小人兒卻又不依了:「做什麼拉我?我還沒看夠呢!」
蘇慕淵見她那嬌蠻的樣子,忍不住捏了捏阮蘭芷的瓊鼻,不禁失笑道:「我的小祖宗,你可真難伺候,起先不肯進來的是你,嘴裡還一個勁兒地嚷嚷著不吃飯,非要回府去。現在吃飽了飯,不肯走的也是你,口口聲聲說要留下來繼續看把戲,卻是不知……你到底要如何?」
「……」阮蘭芷被蘇慕淵一番話給哽的做不得聲,一張櫻桃小嘴張了又張,卻半天沒說出話來。細細思來,蘇慕淵說的的確沒錯……
阮蘭芷暗自惱起自己來,先前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蘇慕淵送她回阮府的,誰知進了這酒肆看錶演看入迷了,竟然還不想回去了……
「不!我要回府的!……那你送我回府去,天色晚了,我不想再逛了。」阮蘭芷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只好努力板起一張小臉,說道。
蘇慕淵聞言,面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來,他牽起阮蘭芷的手,既沒說送她回府,也沒說不送她回去,而是牽著她,往州橋的方向走去。
周庭謹見他們遠去,方才神色晦暗地從角落裡走出來。
他慢慢地朝與州橋相反方向的宣康門樓走去,不多時,周妍兒被幾個僕婦簇擁著,從大內端門走了出來,她眼見自家二哥就在不遠處,趕忙走了過來。
兄妹兩個打了照面,並肩而行,那周妍兒有些抱怨地說道:「二哥,你先前去了哪裡?害我一頓好找,我剛從宮裡出來,今日桃兒姐姐的氣色不太好呢……姐姐同我好一通抱怨,說是聖上對她十分冷落,自從年節到現在,壓根就沒去到她宮裡過。」
「妍兒!」周庭謹大聲呵斥道:「聖上與皇后的事兒,可是我們這些臣子臣女能妄論的?你快快住嘴吧!」
周庭謹雖然時常冷著一張臉,卻從未對周妍兒大聲說話過,何況此刻還是在外面,人潮擁擠的地方。
周妍兒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二哥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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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橋的下面,就是煙波池了,這煙波池範圍頗廣,類似一個小小的環形湖。
在初八到年十七這段日子裡,除了放花燈之外,也有許多勛貴人家往煙波池裡放進他們私有的船隻。
當然,這煙波池並不是只為簪纓世家開放的,雖然平頭老百姓們沒有船,可岸邊卻有那種租用的大船或小船,專門供給尋常百姓們游池之用。
一般這些船隻都是平底船,當然池裡也有花船與畫舫,兩層彩樓的大船里,許多歌姬、藝伎站在船頭載歌載舞,伴著星星點點的燈光與波光粼粼的池水,也是一道怡人的風景。
彼時,蘇慕淵牽著阮蘭芷站在池畔,卻見趙慧、阮仁青、阮思嬌、李姨娘以及薛允夫婦,薛錦珍、薛澤豐幾人,正站在對岸,陸續登上一艘雙纜黑漆的平底船。
等他們都上了船,便放下了船頂的綠色帷帳,船的另外一頭坐著幾個人,手裡俱都拿著一樣樂器,他們中間站著一人,吹拉彈唱,樣樣俱全,阮、薛兩家人正坐在船中,一邊聽著小曲兒,一邊聊天游湖。
阮蘭芷見到親人,神色激動的就要上前,哪知還未跨兩步,又被蘇慕淵一把攬了回去。
阮蘭芷掙扭了幾下,卻哪裡是蘇慕淵的對手呢,如今腰上一隻鐵臂,將她箍得死緊,根本就挪不動分毫。
阮蘭芷眼見船隻越飄越遠,再不能跟上,於是氣得扭過身子大叫:「蘇慕淵,你攔著我做什麼!你先前不是答應了送我回阮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