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民的咆哮【四】
生平第一次, 萊西特發現,在自己漫長的一生中, 腦海中出現的最多的一名異性存在竟然是身旁的艾莎小公主。
哪怕當年黑紅王還活著的時候,他都不曾認真思慮過黒女王, 只是把夜鶯當做一個或許會統治國家的象徵。
唐銀灰色捲髮末梢, 和他銀色的長發疊堆在一起。
萊西特盯了油畫好半天,在唐即將起身之時,立刻把目光挪到兩人髮絲相接處。
冰冷白皙的臉上一瞬間柔和了起來。
僅僅只停留了片刻。
萊西特的表情重新變成了生人勿進的冰塊臉, 站了起來, 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對她說, 「我會給你安排新的房間。在這裡,非常安全。」
「影魔、凱爾西納澤他們近來可好?」
「你要見見他們?納澤率領兵隊去了紅水河前線, 負責護送坎貝拉到達荊棘皇庭,鐮傷帶著屍縫去尋找阿拉蒙的議會殿。目前奎恩堡只留下影魔、夜罰人和佩恩。他們負責訓練士兵。」
「把坎貝拉送到皇庭去?這是什麼主意?」
「和你一樣, 坎貝拉自幼研讀神法, 且精通武藝。席恩那邊大概從未料到裴南德將軍的孩子,不是一個私生子,而是一個私生女。裴南德想把她安插到黑翼的教廷傳送軍情。隨著戰爭擴張,教廷也正在擴招人手。」
「簡直就是把她往火坑裡推。裴南德也真捨得, 你認為席恩會買你的賬?」坎貝拉艷麗漂亮的臉蛋再次浮現在唐腦海中, 於此同時, 最開始在教廷短暫學習時期的記憶, 也一併湧現。看裴南德的打算, 應該是把坎貝拉培養成間諜無疑了。
這是一項極度危險且自身根本難以被保全的任務。坎貝拉縱使再精通武藝, 一旦被聰明隱忍的席恩知曉,絕對無法生還。席恩那個男人,自己不就是從底端的白袍子,偽裝成乖巧的模樣,先是跟在萊西特身邊,然後投靠洛克薩妮,最後一步步爬起來的嘛。論偽裝,誰能逃得過席恩的雙眼。
聽到席恩這兩個字,萊西特臉上的表情更冷峻了一些,眉眼裡閃過恨意,輕輕道,「這本就是一場賭局,賭注便是坎貝拉。我們的風訊兵得到的作戰消息太過滯后,裴南德要安插間諜,便已經做好了隨時犧牲這枚旗子的準備。」他語氣一頓,「作為一名公主,您自己不是也一遍遍靠近危險中心嗎?」
萊西特側身,一雙銀色的冰眸在昏暗處熠熠生光。
唐搖搖頭,「那可不是危險,萊西特,我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就正如你也在自己的位置上堅持。每個人都有堅持戰鬥下去的理由。」
萊西特笑了一聲,這笑容說不清是嘲弄亦或是悲傷。
唐只聽見耳邊傳來他如清泉盪過石子的聲音響起,「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身負重任,堅持著那些規則,不辭辛苦,無視危險。可必須要做的事究竟是什麼卻無人能知曉。我也時常茫然,現在堅守的一切是否正確。艾莎公主,像您這般,總是充滿活力、鬥志高昂的模樣,真令人羨慕吶。」
「你……」唐一瞬間有些僵硬,扭過頭直直看著萊西特,快速回味了一遍他的話語。
她訕笑道,「你這是在變相承認自己老了嗎?」
萊西特瞳孔微縮,倏而,嘴角邊扯出一抹似是而非的微笑,一步步走進了唐。
陽光被他高大的身影寸寸遮擋,直到他的影子完全覆蓋在她頭頂。
「究竟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公主,您現在做的一切,真的是正確的嗎?」
直視著唐的雙眼,萊西特一字一字問道。
「你是害怕了嗎?看來你不僅擔心自己變老,更擔心黑暗的結局。」唐深深吸了一口氣,作為有著漫長生命的先人之血後嗣,若教廷沒有主動廢除萊西特這顆妻旗子,萊西特的危險程度絕不亞於伊瑟琳娜。和這種人交流,註定是個費心費力的過程。
她凝視著萊西特白皙聖潔的面頰、凝視著他冷冷的銀色眼珠,「如果你現在才害怕並且質疑我,那就不是我認識的萊西特了。當你加入裴南德的反叛軍那天起,你不是已經決定,站在整個教廷的對面了嗎?」
「人人都趨利避害,平民會死,國王也會死,萬物皆有一死。」萊西特若有所思的說,「邪惡的秩序需要被清理,天道在我。」
「既然如此,可否有人告訴你,人會死,同樣,神也會死?」唐盡量保持溫和的表情,她不希望萊西特把她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好一個天道在我,很久以前,我見識過一次席恩,他渾身浴血,大喊著要清理這世上一切臟污之人,屠戮所有異信者。他也相信那就是他的使命和天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但我猜,那絕不是天道,只是為自己的私心和慾望找一個好的說辭罷了。萊西特,這世間若真有天道,最有發言權的,可永遠不是人類。這個世界仍然有神存活,他們反而被人所圍剿屠戮,若神就是天道,那麼,那些打著神的名義,卻用邪惡火焰殺死同胞、追捕古神的人,又是什麼呢?更何況,哪怕是諸神之間,也遍布著謀殺、反抗的黑暗歷史,只是不為渺小的人所知曉罷了。你們總說奧古斯神在上,可你是否知道,奧古斯神之前的上一位主神姓誰名誰,又做了什麼。」
萊西特仔細端詳著唐的臉,好似從未認識過她。
「或許你比我想象的更明智。」他的關注點似乎並沒有落在剛剛唐的長篇大論上,而是露出了一個類似悲憫的淡笑,「每次看見你,便覺得陌生,且一次次更加讓我出乎意料。這國度有太多毒蛇和野心家,如果失敗,我們的子民會像哀鳴的野狗一樣暴屍。」
不等萊西特把話說完,唐脫口而出,「如果成功,我們的旗幟會像星辰一樣高高懸在頭頂。你問我現在的一切是否真的正確,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但我只明白,成王敗寇。歷史由勝利者書寫,輸的人,哪怕再何等榮耀光輝,也只是奴隸。無論種族,無論信仰,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法則,這就是,我所堅持的東西。」
萊西特忽地沉默了下來。
破碎的陽光從高大斑駁的琉璃窗湧入,將窗外人影和樹影投射了進來,在白色的石灰牆壁上舞蹈。
這些光線好似被賦予了生命,扭曲著,改變著。
喧囂的兵器碰撞聲、車馬聲,連同剛剛唐說的話,都糅雜在一起。
少女自信、堅定且美麗的臉龐,比神殿里的女神鵰塑更要迷人。
萊西特再一次專註地審視向她,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少女比惡魔更散發著令人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半晌,萊西特笑了。
用從未有過的誠摯語氣,說道,「如果這是你堅持的東西,那麼,我願意相信你。」
且又像想起了什麼似得補充。
「我相信你,和那隻惡魔無關。」
從萊西特的房間出來。
腳再度踏入陽光絢爛的明亮之地,唐不由自主鬆了口氣。
【我相信你】
這句話的意思是,萊西特打算認可她了嗎?
唐看著自己的手掌心——暖白色的生命魔法如螢火一樣躍動著。
中午,夜罰人終於從練兵場回來了,法西爾德抱著長劍亦步亦趨,緊跟在他身後。
這兩人還真是般配呀,如果能忽視影魔那張布滿了怨念的臉,眼前的畫面簡直美好極了。
「唐?唐小姐!!!唐小姐,你回來啦!」影魔迫不及待大叫著飛了過來,圍著她繞了好幾圈,半透明的臉上布滿了興奮的神情,「唐小姐,您是和蘭大人一起回來的嗎?」
站在一旁的萊西特手握拳放在嘴邊咳嗽了一聲。
然而影魔並沒有練就察言觀色的技能,無視唐發白的臉,興沖沖繼續道,「這麼快就回來了?果然不愧是蘭大人。」
「是啊,果然不愧是蘭那個混蛋。」唐咬牙切齒道,既然影魔還在問她,看來,阿撒茲勒並沒有提前告訴他們她回來的事。
影魔笑眯眯的,好半天才回過味,倏而雙眼瞪圓,不可置信的捂著嘴,「該、該不會……」
唐不怒反笑,很帥氣的撩了一把銀灰色長捲髮,「我們兵分兩路,我另有計劃,所以就提前回來看看情況。」
萊西特恰到好處露出一個適宜且並不拆穿某人裝逼的微笑。
「這真是太好了。誒,太久沒有看見唐小姐,我實在是想極了。」法西爾德嬌滴滴的說道。
夜罰人尷尬的把法西爾德亂摸的爪子拍掉,正襟危坐,「您打算在奎恩堡停留多久?」
「不久。」唐搖頭,「泰莫利亞還等著我,我明天就啟程去沙海。」
「您說的是,泰莫利亞高山西側的沙漠?我聽聞那裡荒無人煙、氣候惡劣、沙蟲遍布,什麼都沒有。」夜罰人不安的皺起了眉。
「並非如此,」唐叉起一塊烤羊肉,塞進嘴裡,「沙海中有沙民,他們才是我的目標。」
「沙民?」萊西特切肉的手一頓,他從未聽過關於沙民的傳聞,對沙民的了解,也不過是一些流言,所以,當唐說起沙民時,他側耳聽了起來,「沙民,和泰莫利亞的武器供應,有何聯繫?」
泰莫利亞的附魔武器由伊瑟琳娜命令製造,可泰莫利亞的宮中還有那個古怪的血紅色影子。阿撒茲勒把她毫不客氣的扔回了黑翼,肯定不會讓自己再回到泰莫利亞的帝城科爾斯,可她決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讓阿撒茲勒一個人去涉險。
沙民的星晶能夠傷害到那個古怪的血之主,她有預感,在沙民的部落里,一定藏著什麼驚天的秘密。
不是任何一個種族都能擁有德魯伊的一部分。那些星晶分明就是德魯伊的骨灰,沙民是怎麼搞到德魯伊的骨灰的?德魯伊明明在她上一世死後就徹底消失了!
「泰莫利亞的局勢太過複雜,我們遇到了一個.……相當棘手的麻煩。沙民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此話一出,桌子上的人都靜默了下來。
影魔立刻舉起了酒杯,「來,喝,喝呀。」
大家於是又笑了起來,笑容里都參雜著隱隱的不安,酒杯撞在一起,倒映出各自複雜的面容。
晚餐結束后,唐獨自一人回到萊西特安排的房間里,簡單收拾東西,準備第二天的長途旅行。
到沙海至少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如果借用魔法道具,勉強也只能縮減到一個星期。
阿撒茲勒那個混蛋竟然把亞龍收走了,千里跨距離的魔法傳送陣,也只有他這種擁有特殊魔神血脈的傢伙才繪製的出來。
唐把行李里塞滿附魔道具,長長嘆了口氣。
阿撒茲勒那傢伙總是這個樣子,不願意讓她遇到任何危險,獨自承擔一切。
不多時,門被敲開了,是萊西特。
萊西特走了進來,「如果你遇到了難題,或許我能幫上一些忙。」
「謝謝,不過,我只需要你千萬別把我回來的真相告訴他們就好。順便,也千萬別把我的行動偷偷告訴阿撒茲勒。」
萊西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希望你能保護好自己。在你出境的路上,我會安排一隻五十人的士兵行軍隊護送。」
「那就多多麻煩了。」
萊西特前腳剛走,房門又開,法西爾德竟然破天荒單獨出現了。她身邊沒有跟著夜罰人。
「唐?」法西爾德扭著身子坐到唐對面,高開叉的裙子露出白皙的大腿,妖嬈迷人,「曾經,每次我看到你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唐咧嘴,平靜說道,「真的嗎?」
「哈,我忘了告訴你,這段時間,陸陸續續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好久不見,生命女神艾爾莎。」
唐手一停,鎮定的把最後一罐煉金藥水塞進包中,面帶微笑的抬起頭,「或許你認錯了,法西爾德。」
「時間隔得是有點長遠,但我確信自己沒有記錯,當初,你保住了神佑,最後又……」法西爾德神色複雜的望著她,「別擔心,我知道你忌諱著我的身份,那段歷史我也一樣了解。我已經脫離了七神,打算安安心心跟著阿特柔斯呢。」
唐緊繃的肌肉鬆弛了下來,「捨棄過去的身份,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阿特柔斯現在還沒有恢復記憶,他目前只是一個神血人族,你真的要一直跟在他身邊?我記得,如今神界應該有了新的戰神了吧。」
「難道你想讓我重新回到神界去做這一任戰神的大祭司?哈,小姑娘,我對阿特柔斯的情感,並不比你對那隻惡魔的情感少半分。經歷了那麼多,我已經厭惡了諸神,只想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如同格羅瑞婭一樣。聽說她愛上了一條人魚,還生了個孩子。天!當初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還老取笑她這麼脾氣暴躁的人,這輩子都嫁不出去!」法西爾德捂著嘴發出一連串笑聲。
「世事莫測,格羅瑞婭的神輝現在庇佑著泰恩海姆,不過迫於人界教廷的壓力,她已經回到了神界自己的地盤去了。你如今也成了一個絕色天香的大美女,她看到你,一定會驚訝的說不出話。」
「和我想的一樣。教廷只認那個給他們最大利益的神,其餘的古神都被稱作是偽神,實在是太可笑了。」法西爾德揉了揉自己的胸,「我現在感覺不錯,瞧,女人的身軀真是棒極了!不過,你的也太小了點,需要我給你一些美容的秘籍嗎?」
「.……」
「喂,」法西爾德忽然湊近,神秘兮兮道,「其實我來,不是為了敘舊,是為了問一件事。」
唐維持著好脾氣,「樂意為你效勞。」
「那個,」一向開放大膽的法西爾德竟然破天荒羞澀了起來,「你、你和那隻惡魔,有沒有做……嗯,就是做那種事?女孩子應該怎麼做?」
唐嚇得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眉角一陣抽搐,「這、這個.……你該不會是想撲倒夜罰人?」
「是啊!」法西爾德憤怒的說道,「難道是我不夠性感嗎?是我不夠美嗎?」
唐乾笑了兩聲,「你失敗了?你該不會,直接上去撲的吧?」
「我上輩子是個男人,難道不都是那樣嗎?先捆住對方,撕掉對方的衣服,然後.……但是我試了,多粗的繩子都會被他崩斷,他就會逃走……」
唐面無表情,任何一個正常人不逃走才怪。
還真是難為一個天天晚上要被捆的夜罰人,竟然每天白天還好心的保護著法西爾德。看來這輩子法西爾德雖然有了個女人的身軀,但腦袋仍然是上一輩子的直男思想。
「夜罰人,你真是不容易啊。」唐悠悠嘆了一聲。
「他怎麼不容易了,我可是好言相勸過。」
「你現在已經不是男人,夜罰人也不是弱女子。」唐頭疼道,「你動粗是毫無勝算。或許,要不要把他灌醉試試?」
她都已經能想象那個崩斷繩子雞飛狗跳的畫面了。
那畫面太美。
不能看。
「我試過灌酒,我喝醉了,他仍然清醒的要命,所以我才找到了你。」
唐忽然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那可能你嘗試的酒不對。你可知道,這世上有一種特殊的煉金藥物,可以讓你的夜罰人變成嬌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