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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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今兒為什麼竟然把孩子放在家裡讓泥蛋兒看著,菊花四歲, 能下地自己在院子里溜達著玩兒, 另外倆就只能在炕上。她們已經把炕席掀開,麥秸草全抱走,鋪了一層沙土在炕上,然後把倆小的放在沙子上拉尿就在那上面。
泥蛋兒倒是聽話得很, 他娘讓他看著弟、妹他就老老實實看著, 兩眼瞪得大大的,不得已才眨巴一下, 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一開始還好的, 等有孩子拉巴巴災難就真正開始了。他想把巴巴剷出去,可菊花和攔子兒又在吵鬧, 然後坷垃兒就玩上了。
泥蛋兒覺得自己沒有照顧好弟弟妹妹, 沒有完成革/命任務,情緒有點低落。
「五叔,我是不是掙不到工分了?」
周明愈道:「你做的很好, 掙不到十分也能掙……你娘說你掙幾分?」
「半分。」
周明愈:「對,你今天足足掙滿半分, 很棒!」
泥蛋兒立刻開心起來,「那我有口糧, 餓不死了吧。」
周明愈:「當然, 咱家口糧嫲嫲(奶奶)分配, 誰也餓不死。」
他問了問,原來大娘昨晚上為拿耗子掙工分,被板凳絆倒把腳崴了看不了孩子。大房的孩子有小丫頭看著,可小丫頭也才八歲,大房好幾個呢二房的就只能讓泥蛋兒看。
莫茹跟周明愈商量,「這兩天要割麥子,他們更忙,要不以後我幫忙看著孩子。」
周明愈:「就怕你弄不了他們。」
莫茹笑道:「難道我還不如泥蛋兒,放心好了,晌午就跟娘說。」
看天色差不多了,他們倆就趕緊張羅做飯、餵豬。
家裡有昨晚蒸好的菜窩窩頭,晌午主要餾窩窩頭、燒熱水,「閑時喝稀,忙時吃干」,現在都吃管飽的窩窩頭。
一個窩窩頭加粗糧粉、水、野菜,足有二兩,周明愈說他敞開肚皮能吃一小盆……所以說管飽其實就是七分半飽,總不能吃到頂的。
…………
日頭越來越高,棉花地里的社員們都已經眼巴巴地望著,豎著耳朵聽隊長吹下工哨子呢。
他們隊長周誠志脖子上掛著一個黃銅哨子,被磨得油亮,他依然在前面彎腰埋頭鋤地,絲毫沒有要吹響的跡象。
他們二隊一共有五十多戶人家,二百三十來人,整勞動力有七十多人,其中有家裡不能出整勞力多,也有像周明愈家出好幾個的。
上工的社員們基本是分伙兒的,一般按照性別年齡分,年輕找年輕,老的找老的,這會兒見晌天了還不吹哨子,都有點急了。
女人尤其熬不住,家裡還有孩子的就開始嚷嚷說什麼時候下工,更有人要急著下工去拿蒼蠅蚊子除四害呢,因為大隊長說有工分獎勵!白天拿不到耗子和麻雀,但可以抓蚊子蒼蠅。
分兒、分兒,社員的命根兒,耽誤他們掙工分就是謀財害命!
這時候周誠志直起腰板來,回頭看了一眼,面色十分嚴肅。
眾人隨著他看過去,就見後面陳秀芳低頭猛鋤呢,也不知道是太累還是不舒服,她腰彎得格外厲害,身子也搖搖晃晃的,手裡的鋤頭更是虛浮無力,這麼鋤也不知道能不能達標。
一個短頭髮濃眉大眼的女人忍不了,她喊道:「我吳美英向來有話直說的,陳大小姐,你是鋤地還是繡花啊,這樣相公相母的什麼時候鋤到頭兒啊。鋤到頭俺們還得等你老半天呢。」耽誤大家功夫!
有人補充道:「她還比咱們少鋤一壟地呢。」
「那她是憑什麼和我們吃一樣口糧的?」
「這些四屬戶真是討厭。」有人嘟囔。
一旁的張翠花扶著鋤頭歇歇腰,看了一眼吳美英又見張夠也在那堆人里,她臉一沉對旁邊的丁蘭英道:「晌天了,你倆看孩子做飯去,還等恁爺家去等飯?」
丁蘭英知道自己被連累,也不反駁,小聲道:「隊長還沒說下工呢。」
張翠蘭道:「隊長又沒等你,你說憋不住去上茅房,他還跟著你?」
有記分員一起幹活呢,一般大家跟著隊長,干多少都是有數的,只要跟上的就不會差太多,當然質量也要檢查一下,太差的還是會被扣工分的不樂意也沒轍,周誠志就是這個臭脾氣。
丁蘭英就去叫張夠家去。
還有一些家裡有孩子等著的也趕緊說一聲往家跑,吃奶的孩子等不迭,只有那些不是很忙又好掐尖兒說閑話的還跟在隊長後面風言風語。
等陳秀芳好不容易跟上來,隊長才拉起哨子用力地嘟嘟一吹。
眾人一鬨而散。
那幾個女人還故意從陳秀芳身旁蹭過去,吳美英自然要刺兒兩句,「這些半截戶男人在城裡賺錢,輕輕鬆鬆一個月幾十塊,卻叫個半截子女人在家裡掙工分,連個半大孩子都不頂用,年底還不想少分口糧,這不是欺負咱們老實人,讓咱們幫著他們養孩子?」
陳秀芳聽得身子顫巍巍的,卻努力地挺著。
家裡五六個勞力幹活掙再多工分也不是無限分糧食,而就算一個勞力幹活養六七口人,糧食也要給夠基本口糧,所以很多人都不樂意,認為是自家替別人養孩子,少不得要風言風語或者幹活的時候磨洋工。
要是那戶人家的確困難,生病殘疾的話,大家還落一個扶貧救困的美名,但是現在困難戶其實是男人在城裡拿工資女人在家裡幹活分糧食,他們家有現錢的!所以,很多人就意見很大且有些嫉妒,不患寡而患不均。
吳美英說出了不少人的心聲,有人不好意思明說這時候就附和一下,也有和陳家關係不錯的道:「他們家也拿錢買口糧的。」
「那也是她應該的,又沒有全買上,不是還該著隊里那麼多賬?有人欠賬,咱們這些本來能分錢的也分不到,還不是咱們的錢?」
「人家二嬸子家被欠的最多。」有人回頭朝著張翠花說話。
張翠花呵呵一笑,你以為我樂意讓人欠?可必須要欠你咧咧有用?誰給送回來還是怎麼著?她家說是每年除了口糧還能分三五十塊錢,結果被拖後腿的一平賬一分錢也拿不到,最後也只能在分燒火草的時候給點實惠,就這樣,村裡還有人攀比他們家分口糧和燒火草多呢。
要認真算起來,從前年開始到現在隊里也欠她家上百塊錢,這些錢也能湊活蓋三間房子了呢!今年看樣子要繼續欠得更多。
「二嬸子就是大氣,咱們村裡我誰都不服,就服二嬸子。」吳美英豎大拇指笑道。
說起老周家,很多女人都喜歡說二嬸子、二大娘之類的,指的就是張翠花。
張翠花道:「你們也不用誇我,我小兒媳婦傻的不能上工,小五又被人打了悶棍見天兒的頭暈,也不能整天上工,你們多擔待。」
眾人紛紛問要不要緊,是不是得去縣裡看看怎麼的。
吳美英大嗓門道:「叫我說,二嬸子家一個人頂有些人一家子,明愈大兄弟身體不舒服休息一下也是應該的。」
張翠花道:「收麥子還是要和大家一起的,不會耽誤工夫。」她敷衍了幾句,扛著鋤頭邁著大步就急忙往家去。
她是一點也不想和這些人浪費口水,一上午就喝碗水這會兒可真是要渴死她。想著今天孩子在家裡,倆媳婦兒家去肯定撲棱不開忙不迭,估計顧不得先燒鍋水給大家喝,還得她回去忙活。
家裡有孩子有豬,這也是沒辦法的,所以她沒因此責怪倆媳婦,只是辦事不合她心意難免就要吐吐槽懟懟人。當然家裡都習慣了,老周家她最大,哪怕在周家莊她要真心要懟人,也沒幾個能和她懟的。
到了家門口,張翠花一大步跨進去,就見泥蛋兒居然在院子里領著菊花玩兒呢,連坷垃兒和攔子兒也乾乾淨淨的在院子里,圈裡的豬也沒像往常那樣餓得嗷嗷地叫喚。
!!?
這是怎麼回事?
她可不覺得小兒子有這個本事和耐心,那幾個泥猴子近不了他身,莫妮兒雖然不傻也就是個七歲孩子能幹什麼?
那倆媳婦手腳更沒這麼快,尤其今天孩子在自己家,估計得跟打仗一樣,結果居然這樣安靜?
「娘,你渴了吧,快喝碗水,我都晾涼了。」莫茹看張翠花回來,趕緊捧上一大粗瓷碗涼白開。
張翠花顧不上說什麼,接過去咕咚咕咚幾口下了肚,不涼不熱的,解渴又甘甜,真是舒坦!不像以前那樣回來還得自己先燒水,想喝還得倒來倒去涼半天。
很快,周老漢兒和三哥周明光也陸續回來,莫茹直接把湯罐端出來,給他們倒著喝。
張翠花見鍋底也不冒煙,狐疑地看了一眼,「老二家的。」
丁蘭英從東廂探頭出來,「娘,飯都做好了,小五兩口子做的。」
不只是張翠花,周老漢兒和周明光也都愣一下,小五兩口子能做飯?
莫茹笑微微的,「娘,五哥吃了四個菜窩窩頭就去老屋那裡,說娘讓他把那塊地再掘掘。」先斬後奏,只要是周明愈做的,張翠花一般不會生氣,且他們昨天就在那裡忙活張翠花沒說什麼,他倆估計這事兒就成了。
不是她故意邀功奪寵啊,實在是為一家人的生存大計不得不表現一下,公婆覺得他們夫妻倆能幹,囤材料和糧食的事兒就事半功倍。
果然周老漢兒和老妻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欣慰。
周明光喝了三碗水,洗把臉回到屋裡拿根手巾擦擦身上的汗。
張夠朝著他撇嘴,小聲道:「你看人家,哪裡傻,小嘴兒抹了蜜也沒這樣的。」
以往這些活兒都是她和二嫂乾的,都覺得應該的,也沒見哪個來誇一嘴,只有嫌乾的不夠好可沒覺得值得表揚。
周明光對莫茹沒感覺,倒是對五弟能幹這些活兒覺得不可思議,要知道他們老周家雖然窮可男子漢都是有地位的——從來不幹家務活!帶孩子、做飯、餵豬這些,都是娘們乾的。
吃飯照舊是女人帶著孩子在自己屋裡撲棱,其他人就在堂屋一起吃。
周老漢兒坐在小板凳上吧嗒他已經熄滅的煙袋鍋子,還惦記昨天吃的燙菠菜、野菜湯。以往都是菜摻在窩窩頭裡很少單獨做菜吃,雖然他沒說過不好吃,可既然吃過好吃的,他就想,不由得撩起眼皮往灶台上瞅了瞅。
竟然沒有?
難道還像以往那樣菜窩窩頭就鹹菜?
周老漢兒有點失望。
很快莫茹端了一小盆噴香的小方瓜餅子來,那小方瓜餅子雖然沒有加雞蛋和油,也煎得兩面黃黃的,就和在鍋邊上烀玉米餅子一樣。除了這個,還有一盆蔬菜湯,他們沒認出來是什麼。
莫茹解釋道:「這是方瓜藤和嫩葉,我看挺嫩的掐了當菜給大家換換口味。」這東西後世菜場也賣呢,並不便宜。現在沒有油只有鹽不好吃,所以她放了一點農家醬,做成大醬湯。
飯桌上諸人很滿意,周老漢兒吃的連連點頭,雖然沒誇,表情卻比平時鬆快許多。
張翠花就知道老頭子很高興,再看那鹹菜切得都比以往好看,指頭粗的蔥洗的也格外乾淨。
以前丁蘭英和張夠做飯可沒這樣講究,丁蘭英一堆孩子忙不過來,張夠粗手大腳從小在娘家要下地輪不到她做飯,且她廚藝實在太糟糕,本來就難吃的粗糧更難以下咽,所以最後做飯的活兒就落在丁蘭英身上。不是丁蘭英做的多好吃,是比張夠好一些,連丁蘭英自己也沒多大意見,畢竟她也不想吃老三家做的飯。
張夠後來就專門負責雞和豬食,也不知道那幾位對她的廚藝滿不滿意。
今天豬也餵了,是莫茹和周明愈商量著弄的豬食。
自家配的粗飼料就是地瓜干磨碎的粉,加上一點煉油剩下的豆渣,再加些打碎的地瓜莖葉,冬天可以煮熟的,暖和天就直接吃生飼料,就這樣也只早晚喂,白天吃野草。
周明愈覺得還是一天三次吃更好,哪怕每一次量少點。畢竟豬真的不是牛羊,只吃草那就是哄肚皮管飽不長膘,養一年也不會超過一百斤,而低於130斤,收購生豬點是不要的。
既然是兒子主動做的,張翠花並沒有異議,還說好呢,又惹得張夠生悶氣,之前她怎麼喂婆婆也沒說好,總是一副不求多好別把豬喂死就行的態度。
吃完飯莫茹還想刷碗,張翠花道:「你放著吧,讓你嫂子刷。」然後招呼周老漢兒一起去場里看看。
周老漢兒吃完飯,慣例要坐著抽袋煙解乏又舒坦,剛把煙袋鍋子在黑乎乎的煙包里裝滿煙絲,聽見老婆子叫他就站起來。張翠花讓他不要划火柴,順手拿了一根草伸到灶坑裡,從那堆還沒湮滅的灰燼里引火兒出來給他點煙。家裡的火柴要花錢買,除了做飯點燈一般不能亂用,也就周老漢兒抽煙有優待。
他們三個一走,張夠就去二嫂屋裡,「二嫂,你看見了吧,傻子原來真是個寶貝呢。」
丁蘭英笑道:「我也覺得。以往大娘沒空看孩子的時候,咱倆腳後跟打腚鎚子的忙活,拉尿一大攤子,拾掇孩子拾掇炕,還得做飯。不是我說埋汰人的話兒,有一次收拾完炕一看日頭來不及,我手都沒洗就去做飯。今兒回來家裡利利索索的,要是天天這樣可好。」
張夠撇嘴,「二嫂,你可真好糊弄,要是你不去上工,不是收拾得更好?」
丁蘭英笑:「不上工吃什麼。」
在老周家不要想著和別人那樣攀比吃喝,攀比幹活多少的,婆婆怎麼安排就怎麼干,你要是不滿就憋著。聽大娘幾個說閑話,張翠花從來都不是好相與的,嫁過來的時候就潑辣跋扈,那時候家裡關係也複雜,要不是她,老周家好幾房還真是弄不利索。
而周老漢兒就悶頭幹活兒一直不管家裡的事兒,結婚以後更是聽媳婦話讓媳婦兒說了算,久而久之,連他大哥家也都找張翠花討主意,更別說其他兄弟。
這自然也助長張翠花的傲氣兒,越發覺得自己和那些就盯著雞毛蒜皮的老娘們兒不同,一般人看不上眼,一般事兒她不插言,可要是誰敢駁回她,那她可是懟天懟地懟得你痛哭流涕。
可就算張翠花一身毛病,格外偏心小兒子,丁蘭英也挺知足的。
自己在娘家吃不飽,哪怕幹活和哥哥弟弟一樣多也要一直吃稀飯留乾的給男人吃。現在她們妯娌和男人一樣,不像別人家男人吃乾的女人喝稀的。而自己也不算勤快更不算手巧,可只要把活兒幹了好壞的就那樣,婆婆也不會指桑罵槐,更不會給穿小鞋,比村裡其他婆婆待媳婦,她覺得挺好的。
除了對紅鯉子有點沒原則,言聽計從可能會惹禍以外,她覺得也沒大病。
更何況現在紅鯉子看起來也改好了,那就更沒毛病。
不過顯然張夠還轉不過腦子來,也就背後嘀咕當面從來不敢如何。
要丁蘭英說張夠之前也好好的,並不和哪個攀比吃穿,自打莫妮兒不傻的這兩天,她發現張夠就有點露苗頭。昨天說崴了腳回來歇著,她就知道張夠耍心眼,她有心勸兩句又不大好開口,尋思也沒啥大不了的,有婆婆壓著呢。
等周老漢兒和張翠花去了場里,就見兒子打著赤膊正在用夯具夯實地面,晌午天熱,他身上汗晶晶的,一身流暢的肌肉十分漂亮。
張翠花開始心疼幺兒子了,「紅鯉子,你怎麼自己弄呢,讓你三哥一起。」
周明愈笑道:「我力氣大,做這點活兒一點都不累。」
周老漢兒叼著尺長的煙袋鍋子繞了一圈看了看,道:「咱家也是好蓋個屋兒,等老四結婚老三和小五家再添丁口,家裡住不開。」
張翠花知道老頭同意了,「申請宅基地沒問題,這本來就是咱們的地方,就是沒有材料,木頭磚石的都沒有呢。」
周老漢兒吧嗒著煙袋鍋子,「人工有隊上幫忙,那些材料,去問問大哥和四弟家,再問問隊長,能不能從隊里支點。」
周明愈一聽他爺娘同意,立刻獻計獻策,「爺,隊里該咱家錢,不能抵材料?隊里也有成材的樹,還有存的秫秸……要是給口鍋也行啊。」
張翠花一拍巴掌,抵賬好!省的年年被該那麼多賬,「隊里從55年底就該咱們一些賬,也是該平平了,天長日久別到時候黃了。」
周老漢兒吧嗒吧嗒煙袋,點點頭,「就這麼辦吧。」
那些工分根本拿不回來,一年年越欠越多,最後肯定是不了了之的,既然拿不回來不如就用材料換。
鐵家什兒可能沒,但是蓋房子的材料,還有生活用品,像缸、瓦罐、瓦盆這些,也可以要的。